- 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近世中國)
- 王奇生
- 4496字
- 2019-09-19 11:22:55
二 “忠于職守”與“反革命”
當各方極力渲染南北矛盾以營救陳嘉謨和劉玉春之時,南方革命陣營對如何處治陳、劉,另有截然不同的考量。
武漢民眾團體強烈要求將陳、劉付諸“人民公判”,尤其指責劉玉春“據數十萬人民為護符,以圖頑抗,致累及無辜,因而餓死者無算,殘忍暴行,史所罕見”,武昌百姓恨不食其肉寢其皮,要求“速處極刑,沒收財產,移賑災黎,以平民憤”。外間輿論推測,陳、劉一旦付諸“人民公判”,必死無疑。
1926年12月,國民政府由廣州遷到武漢,先在武漢成立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暨國民政府委員臨時聯席會議。1927年1月17日,武漢臨時聯席會議第14次會議上,鄧演達提議說:“武昌城所俘之劉玉春、陳嘉謨二賊,前決定由人民審判委員會審判……但至今并未提出審判,人民屢請審判毫無結果。在南昌方面,張鳳岐、岳思寅、唐福山等皆由人民判決槍斃,今特提議從速審判。”
同樣是北軍將領,守南昌的張鳳岐、岳思寅、唐福山等已由“人民”判決槍斃,而守武昌的陳嘉謨、劉玉春,何以“人民”屢請審判而一直拖延不決?鄧演達沒有明說,內情不太明朗。當時有報紙傳聞,陳嘉謨與北伐軍前敵總指揮唐生智曾為結拜兄弟,被拘后受到唐生智的優待,并提出愿以200萬元贖命。既不殺陳嘉謨,自然也就不便殺劉玉春。
然而,武漢民眾強烈要求公審陳、劉,如果不加審判,無法對“人民”交待。而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北遷武漢后,基本上由國民黨左派和跨黨的中共黨人所掌控,其幕后實際又由蘇俄顧問鮑羅廷主導,因而其政策主張日趨激進,尤以民眾運動為后盾推進政策主張,對外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英運動,并最終收回漢口、九江英租界;對內強化黨治,按照蘇俄模式進行司法改革,徹底否認“司法獨立”和“法官不黨”的觀念,積極推進司法“黨化”、“民眾化”和“革命化”,強調“民意就是革命法律”,在具體操作層面上,法院采用參審制和陪審制,由農、工、商、婦女等民眾團體推選參審員參與人民法院的審判。
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武漢國民政府司法部為了回應民眾要求公審陳嘉謨和劉玉春的愿望,專門制定出一個《反革命罪條例》。1927年2月7日,武漢臨時聯席會議第21次會議上,司法部將《反革命罪條例案》提交會議審議。會議主席徐謙解釋制定該條例的原委說:“現陳、劉二逆即將付人民審判,已定于本月十日上午十時在武昌司法部最高法庭開審,急須頒布此項條例以資適用,故司法部將此項條例擬訂提出。本條例之草案,系以蘇聯新刑律為參考。”2月9日,武漢臨時聯席會議第22次會議正式審議通過《反革命罪條例》。
“反革命”一詞源自蘇俄布爾什維克的譴責性語詞,五四以后才開始出現于中國人的言說中,中國共產黨成立和第一次國共合作以后大量宣傳使用。
表4-1 五四期刊“反革命”一詞出現次數

說明:據前引五四期刊電子版檢索統計。
北伐前夕,“反革命”一詞已在中國社會尤其是知識階級中流傳開來。1925年9月,《現代評論》雜志有文指出:
現在社會里面——尤其是在知識階級里面,有一種流行名詞“反革命”,專用以加于政敵或異己者。只這三個字便可以完全取消異己者之人格,否認異己者之舉動。其意義之重大,比之“賣國賊”“亡國奴”還要厲害,簡直便是大逆不道。被加這種名詞的人,頓覺得五內惶惑,四肢無主,好象宣布了死刑是的。
《反革命罪條例》的出臺,意味著中國歷史上首次立法將“反革命”定為一種刑事罪名。鑒于武漢國民政府是國共兩黨聯合執掌,因而也可以說,“反革命罪”的出籠,是國共兩黨共同推出的。《反革命罪條例》的出臺,意味著“反革命”由一個譴責性的政治話語,提升為一種嚴厲的刑事罪名。
據司法部長徐謙介紹,《反革命罪條例》是參考蘇聯“新刑律”而制定的。筆者考證,徐謙所稱的蘇聯“新刑律”,當指1926年制定、1927年1月1日開始施行的《蘇俄刑法典》。該法典的“分則”第一章,即為“反革命罪”。不過,1927年2月25日蘇聯中央執行委員會又專門頒行《國事罪條例》,該條例又名《反革命罪及對蘇聯特別危險的妨害管理秩序罪條例》。
而武漢國民政府于1927年2月9日通過的《反革命罪條例》,其條文內容與后者更接近(參見表4-2)。這意味著武漢國民政府在制訂《反革命罪條例》時,很可能參考了蘇聯尚未正式頒行的《國事罪條例》草案。考慮到當時武漢政府直接受蘇聯顧問鮑羅廷指導,以及“聯俄”、“師俄”的歷史背景,這一情形自不足為奇。
表4-2 武漢政府《反革命罪條例》與蘇俄政府《國事罪條例》對照表

說明:蘇聯的《國事罪條例》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反革命罪”,第二部分是“對蘇聯特別危險的妨害管理秩序罪”。本表所引為第一部分的14條。武漢政府的《反革命罪條例》共有17條,后5條附則從略。另,表內所引乃《國事罪條例》和《反革命罪條例》各條大意,非條例原文。《反革命罪條例》,《武漢國民政府史料》,第224~225頁。《國事罪(反革命罪及對蘇聯特別危險的妨害管理秩序罪)條例》,見〔蘇〕A.蓋爾青仲編《蘇聯和蘇俄刑事立法史料匯編(1917~1952)》,第418~422頁。
1927年2月10日,亦即武漢臨時聯席會議通過《反革命罪條例》之翌日,“人民審判委員會”即首次運用該條例,審判陳嘉謨和劉玉春。這一案件被直接定名為“陳劉反革命案”。陳嘉謨和劉玉春也許做夢也不曾料想,他們竟會成為中國歷史上被“人民審判”的“反革命犯”的鼻祖。如同“反革命罪”一樣,“人民審判”也是仿效蘇俄的產物。審判委員會由黨政軍各機關、各民眾團體的“人民”代表15人組成。司法部長徐謙為審判委員會主席。因“人民審判”“反革命案”的新奇性,各方新聞記者和數百人前來旁聽。
審判程序頗具儀式色彩,先由“人民論告”代表控告,繼由“國家論告”代表控告,所控陳、劉犯罪事實包括“抗拒革命軍”、“牽制革命軍”、“慘殺革命同志”、“壓迫革命運動”、“以人民為護符”、“放火掠奪”、“殘害人民”等,并聲稱陳、劉之罪,“罪不容誅,希望人民審判委員會,執行無上威權,以革命之法律,立時解決,以為反革命者戒”。法庭在詳細審問陳、劉之后,還要求兩人發表受審“感言”。
陳嘉謨膽小惶恐,申言“因從前未讀革命書,不知道為反革命”,“現讀革命書,非常覺悟,甚佩服孫總理,并甚信三民主義,深知從前之非,實為慚愧。”劉玉春則正襟危坐,態度強頑,雖然也聲稱“觀《三民主義》、《建國方略》等書,甚佩服革命軍”,但一再強調“我是服從長官命令,不敢承認有罪”。“即承認犯反革命罪,亦是代長官犯罪。”
郭沫若當時在北伐軍總政治部任職。劉玉春被俘后,郭沫若曾和他有過一次“對談”。劉向郭解釋他之所以死守孤城,是“忠于軍人職守”,軍人“只曉得服從上官命令”。若干年后,郭沫若回憶北伐戰史時,尚覺得劉玉春“很真率”,“在舊軍人中的確要算是難得的一個人物”。正如齊錫生在《中國的軍閥政治(1916~1928)》一書中所指出的,北洋軍閥內部亦有一定的行為準則,如特別重視對上級主官的忠誠,重視舊的倫理道德等。
尤其對上級主官忠誠是一種最受推崇的“美德”。劉玉春死守孤城,不僅僅體現他如何“勇”,更體現他對上司吳佩孚如何“忠”。當時社會輿論對他的贊許亦在于此。劉玉春后來回憶說,當吳佩孚決定要堅守武昌城時,“諸將領皆言武昌城大兵單,不易守,不如退師江北”,但吳佩孚斥責說:“爾等在湖北多年,當為湖北守省城,若棄省城,是棄湖北也。”當吳佩孚任命他為武昌守城總司令時,劉玉春深知“守城難”,但考慮到自己應該“報答”吳佩孚,遂受命。
劉玉春之所以要對吳佩孚“報恩”,乃因兩年前,劉一度被北軍第八師師長王汝勤排斥而被解除旅長職,轉而投奔吳佩孚,被吳氏接納并“引為心腹”,委以“高等軍事顧問”等要職。劉因此對吳佩孚“感激入骨,愿為之死”,“所以決心圖報者在此,所以始終不渝者亦即在此耳”。
但是,劉玉春對上司吳佩孚的“報恩”和“忠誠”,雖在北洋軍閥的行為準則中被視為“美德”,卻有悖于革命軍的新道德規范。新的道德規范乃以“人民”利益為核心,對個人的“忠誠”顯然不能違背大多數“人民”的利益。正如郭沫若在和劉玉春“對談”時所強調的:軍人固然要服從上官命令,但“軍人的天職是在保衛人民的,所該服從的命令是保衛人民的命令”,“不是專為某一個人效奔走犬馬之勞”。在劉玉春自認是“忠于職守”的行為,在北伐軍的新倫理中,則成了違背人民利益的“反革命”。三年后(1930年),劉玉春回憶武漢受審情節,曾有如下描述:
徐謙曰:爾何不早降?
玉春曰:玉春是國家大將,有守土之責,若是革命軍中大將,見槍響即投降,諸公以為何如?
徐謙無以對,又曰:爾是反革命!
玉春曰:汝言又差矣,我從未入革命黨,何言反革命!中國人民四萬萬,隸革命軍者不過二十余萬,其余者皆反革命耶!
細察陳、劉兩人的“感言”和答詞,頗具別樣意味。陳氏認為,從前沒有讀過革命書,既不知什么是革命,也不知什么是反革命。同樣在劉氏看來,只有革命的人才有反革命的資格,而本來就不知革命為何物的人,何言反革命。這是一個頗堪注意的論理。對革命者而言,被稱作“反革命”是一種莫大的恥辱;而對那些本來就不認同革命的人來說,被稱作“反革命”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劉玉春還辯稱,中國絕大多數民眾沒有參加革命,“不革命”并非都是“反革命”。他也許不知,在當時國共兩黨的言說中,“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如蔣介石訓誡黃埔學生說:“古人云:‘不為圣賢,便為禽獸’。余更續數語曰:‘不為信徒,便為叛逆’。更進一言曰:‘不為同志,便為寇仇’。” “不為革命,便為叛逆。”“所以不革命這句話,簡直就是說反革命罷了。沒有不革命的人,而不做反革命的。”毛澤東與彭述之當時分別擔任國、共兩黨的中央宣傳部部長(毛為代理),主掌兩黨的意識形態詮釋與宣導。兩人的下列表述大體相似。彭氏斬釘截鐵地說:“現在已經到了一個歷史的最堅決的時期了:不革命,便要反革命。”
毛氏也義正詞嚴地指出:“中國革命派、反革命派已到了短兵相接時候……在中國現在時候,一切中立派的人、中立派的報都一定迅速變其態度,或者向左跑入革命派,或者向右跑入反革命派,從前灰色的中立的面具現在是不能再戴著了。”
毛澤東還進一步將這種兩極分化理論運用于對世界革命形勢的分析:“現在世界上局面,乃革命反革命兩大勢力作最后爭斗的局面。這兩大勢力豎起兩面大旗:一面是赤色的革命的大旗,第三國際高擎著,號召全世界被壓迫民族與被壓迫階級都集于其旗幟之下,站在一邊;一面是白色的反革命的大旗,國際聯盟高擎著,號召全世界反革命分子都集于其旗幟之下,站在另一邊。那些中間階級,在西洋如所謂第二國際等類,在中國如所謂國家主義派等類,必須趕快的分化,或者向左跑入革命派,或者向右跑入反革命派,沒有他們‘獨立’的余地。”
國共兩黨精英的革命話語內涵雖有出入,其內在邏輯理路卻有著驚人的一致:“革命”與“反革命”,非白即黑,非圣即魔,二者之間不允許存留任何灰色地帶和妥協空間。“中立派”、“中間派”、“騎墻派”、“第三種人”或難于自存,或備受譴責和排斥,甚至認為“不革命”比“反革命”更可惡,更危險,因為“不革命則真意未可知,尚有反復余地,至反革命斯無復能反復矣”。當時北方的《大公報》對此發表社評曰:“國人喜言革命,而不革命者實居多數……乃今之言曰:‘不革命即是反革命’,令人已無回翔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