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近世中國)作者名: 王奇生本章字數: 1604字更新時間: 2019-09-19 11:22:53
第三章 “革命”與“反革命”:三大政黨的黨際互動
近代中國以“革命”頻發而著稱。美國研究革命現象的著名學者詹隼(Chalmers Johnson)稱:“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是所有歷史個案中最大且最復雜的革命樣本。”鄒讜也認為,中國革命是歷史上參加人數最多、發展最復雜、成功與失敗的經驗最豐富、時間也極長的集體政治行動。
在中國革命史上,1920年代是一個重要的轉折時期。長期以來,中共以五四運動為界標,將之前的革命稱作“舊民主主義革命”,之后的革命稱作“新民主主義革命”。而劃分革命“新”“舊”的標準,主要是以革命的領導者、革命的參與群體以及革命的對象和目標之不同而設定。若超越這種一黨立場的革命史觀,1920年代在革命史上的轉折意義還可以放在更為寬廣的歷史視野下加以觀察。
清末以來持續十余年之久的“革命”與“改良”之爭因辛亥革命而告終。然而經過民初短暫的民主憲政之不成功嘗試后,革命的呼聲再度在中國掀起。與晚清由單一黨派主導革命不同的是,1920年代的革命激變為多個黨派的共同訴求。國民黨的“國民革命”、共產黨的“階級革命”與青年黨的“全民革命”幾乎同時并起。雖然三黨在革命目標和革命對象的設定上不盡相同,但都競相揭橥“革命”大旗,且均以“革命黨”自居。革命由過去的一黨獨導發展為多黨競舉的局面。
在三大黨派的大力宣導下,不僅“革命”一詞成為1920年代中國使用頻率極高的政論詞匯之一,而且迅速匯聚成一種具有廣泛影響且逐漸凝固的普遍觀念,即革命是救亡圖存、解決內憂外患、實現國家統一和推動社會進步的根本手段,改良及其他救國途徑(如教育救國、實業救國、學術救國等)被視為緩不濟急和舍本逐末。革命高于一切,甚至以革命為社會行為的唯一規范和價值評判的最高標準。“革命”話語及其意識形態開始滲入社會大眾層面并影響社會大眾的觀念和心態。
與之相隨,“反革命”則被建構為一種最大之“惡”,隨即又升級為最惡之“罪”。“革命”與“反革命”形成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二者之間不允許存留任何灰色地帶和妥協空間。當時流行的一句口號“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即是這一情形的生動寫照。政治改革道路的不同選擇不再被定義為“革命”與“改良”之爭,或激進與溫和之別,而是被建構為“革命”與“反革命”的圣魔兩立,水火不容。“革命”與“反革命”被擴大化為非常寬廣層面的各種社會力量之間的階級較量。與此同時,不同政黨以及同一政黨內部的不同派系之間,競相爭奪并試圖壟斷對“革命”話語的詮釋權,同時將“反革命”的頭銜加諸不同政見者和政治敵對黨派之上,唯己獨“革”,唯己最“革”,唯己真“革”,甚至視革命同路人為危險的競爭對手。與清末相比,1920年代的“革命”與“反革命”話語既帶有濃烈的專斷性,又富有濃烈的任意性,在此基礎上開始凝固成一種新的“革命”政治文化。
長期以來,學術界考察1920年代的中國革命,目光僅投向國共兩黨,而輕忽和漠視中國青年黨及其國家主義思潮的存在和影響。這種長期習焉不察的輕忽和漠視,其實仍是當年國共兩黨“革命”意識形態之余緒,亦即將青年黨定性為“反革命”黨派。歷史研究者有意或無意間將目光更多地投向歷史進程中取得勝利的一方和比較“進步”的一方,潛意識層面實際仍未脫“優勝劣敗”和“成王敗寇”觀念的束縛。事實上,歷史進程全貌的“復原”和解析,必須兼顧當時參與歷史的各方,無論其勝敗,亦不論其“進步”或“反動”,均應是史學研究關注的對象。
1920年代的中國革命,本是一場由不同黨派、群體以及精英與大眾所共同發聲(贊成或反對)、組合(推動或抗阻)而成的運動。我們有必要盡力“復原”和“再現”那個年代里不同黨派“眾聲喧嘩”的狀態。本章試圖脫逸“國共合作”的傳統框架,將1920年代的中國革命放回到國、共、青三大政黨黨際互動的歷史場域中去觀察和思考,側重對三黨各自所表述的“革命”話語予以比較分析,嘗試從觀念史的層面來重行檢討這場革命的開展,冀能對以往史學界有關此段歷史的書寫因黨派立場所導致的偏執和專斷有所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