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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些詞語是時間的貝殼,對你的回憶或許寓于其中(4)

VIII

男孩在這一天的第一項任務開始得十分緩慢,它近乎明朗或足夠明朗到讓我們記起春天和夏日綠草,但是很快就被落雪遮掩。這任務是把一篇英語短文翻譯成冰島語,配以一本糟糕的字典和他的智慧。他坐在咖啡廳里,科爾本還待在樓上房間里,也許睡著了,也許夢到了向日葵和笑聲。是的,可以期望他正在睡覺,可以期望老船長已經打開了通向睡眠這一地下秘境的艙口,那里的草有很多顏色,有時或許還能找到一種奇特的和平。那個世界來自何處,你死亡時那個世界會發生什么?

男孩盯著英語短文,幾乎一個詞都不懂。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你要翻譯一下這篇英文。此前海爾加說,并遞給他那篇文章、一本字典、筆和紙。手拿筆和紙的人有改變世界的可能。翻譯?男孩重復道。你要接受教育,海爾加說,這是開始,很多人都是從更低的水平開始的。男孩想問些問題,得到更多的解釋。比如說,這篇短文出自哪里?為什么是英文的?為什么他要受教育?他是不是與別人不同,他可不可以留在這里,甚至待更長時間,免受世界傷害?接受教育,這涉及什么?他學英語是要能與蓋爾普特的船長交談嗎?如果一個人懂很多種語言,是不是能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呢?理解重要嗎?但是,房門外傳來了重重的、堅決的敲門聲,攔住了所有問題。海爾加看著男孩向門口走去。他還沒走到門口,敲門聲再次響起,不耐煩的重擊聲。那聲音似乎在說:該死的,沒人過來嗎?男孩匆匆打開門,卻又立刻向后退,避開了充滿威脅地舉起來的一只戴著手套的拳頭,仿佛它的主人,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正考慮要迎面痛擊男孩的臉,以此懲罰他開門太晚。不過拳頭接著就松開了,變成一只大手,把雪從領子配有襯里的厚斗篷上撣下去。

這里天氣不錯,我要找蓋爾普特。來人說,語氣有點像步槍,因為有些詞如同子彈,有些人如同步槍。

男人不再撣身上的雪,或許是向雪和天空屈服了。天空比誰都博大,即使這個身材高大、看起來很壯的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走進門,低頭看著男孩。男人幾乎高出男孩一頭,他迅速咧嘴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問道:誰吃了你的舌頭嗎?他摘下皮帽子,露出灰色的頭發,但胡須烏黑,打理得干凈利落,一對眉毛亂蓬蓬,那下面眼窩深陷的灰色眼睛似乎擁有巨大的力量。說話不總是好事。男孩回答時,感到好像要窒息了。男人脫下大衣,又淺淺微笑了一下,說道:一點沒錯。男孩感到自己贏得了很大獎賞。不過還是要去找蓋爾普特,趕快,因為時間寶貴,永遠不要忘記這點。

時間寶貴。

這話男孩還從來沒聽說過。

在那以前,時間只是流過,從人和動物身上流過,帶走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但時間本身并不寶貴,只有生命寶貴。她在睡覺。在接受了這獨特的斷言后,他最后說。我認為。他又猶豫地補充說。男人脫掉斗篷,折疊著搭在手臂上。斗篷下面是一件藍色的雙扣夾克,緊貼在寬闊的胸膛上。對于一個人是睡著還是醒著,沒什么可想的。連這都質疑的人將永遠一事無成,永遠一無所成。跑進去告訴他們我來了。在大白天睡覺不健康,我知道怎么去客廳。給我拿杯咖啡,不加糖。

男孩急忙進了廚房。有人想找蓋爾普特,他說,我想他不喜歡等太久,他自己進了客廳。如果我想不到是福里特里克,那就該死了。他要不加糖的咖啡。海爾加脫下白色圍裙。你不用想任何關于福里特里克的事,她說,他只是他,每個人都知道福里特里克要什么樣的咖啡,這個人以自己的方式擁有這里的一切。蓋爾普特會在五分鐘后過來,奧拉菲婭,咖啡。海爾加說。不過奧拉菲婭已經在煮了,雙手微微顫抖著。

若說福里特里克擁有我們,或許有點過分了。真要說有人擁有我們,那就是特里格維本人,因為他擁有的貿易帝國主宰了村莊和周圍峽灣的生活。我們只有死去才能逃脫這個帝國的權威,不過特里格維與他的丹麥妻子要在哥本哈根度過漫長的冬季,有能力做到這點的人可以避開冬天和令人窒息的黑暗。在整個漫長的冬季里,特里格維店鋪的責任和控制權都落在了福里特里克身上。他似乎無處不在,與我們呼吸的空氣一樣不會離開我們,不論我們是站在遠離海岸的船只甲板上、伏在岬角的咸魚堆上,還是坐在馬桶上。

福里特里克看都沒看男孩,就拿起杯子,大口喝下咖啡,雖然一定很燙。他就好像和魔鬼一樣感覺不到熱度。男孩心想。我聽說過你,福里特里克對男孩說,培圖爾是個好領隊,沒多少人會自動離開這樣的崗位。男孩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想,或許不論如何也沒人期待他說什么,而福里特里克的存在讓他感到壓抑,讓他喉嚨發干,蓋爾普特的到來讓他舒了一口氣。她沒和他們打招呼,只說了句:真是意外。福里特里克徑直站起身,整個客廳都隨之暗淡下來。我需要和你談談。當然,你來這里幾乎不可能有其他原因。蓋爾普特的嗓音明顯帶著沙啞,烏鴉低沉的叫聲取代了一顆心。福里特里克忽略了回答中可能存在的譏嘲,笑了起來,露出兩排結實的牙齒。私下里。他溫柔地說。蓋爾普特站在男孩旁邊,他嗅到了些許夢想和黑夜的氣息。她的黑眼睛里閃著一絲淡綠,像海洋,很多人在其中溺亡。這其實是我的繼子。蓋爾普特平靜地說,一絲微笑,或微笑的影子,浮現在她的嘴角。只要是你想要的方式就好。福里特里克微微欠身,禮貌地說。海爾加給你那篇文章了嗎?蓋爾普特看著男孩,問道。男孩點點頭。那就去咖啡廳的房間開始處理吧,現在你的教育開始了,明天晚上你要讀那篇文章。

男孩在門口轉過身,看到福里特里克站在原地,身影占滿了整個客廳,蓋爾普特站在他面前,眼里滿是溺水的男人。

于是男孩坐下來俯視那些英文單詞,身邊是糟糕的字典、筆和紙。下雪了,來自天堂的白色,天使的憂傷,但他們為什么憂傷?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男孩在字典上查出了第一句話中他看不懂的單詞,感覺有點像魔術師。盡管是個失敗的魔術師,帶著折斷的魔杖,但他感受到了魔法,忘記了福里特里克,忘記了一切。是的,他要去探訪那遙遠的世界、遙遠的思想、遙遠的經歷,在冰島語中播撒種子,或許種下具有新奇顏色和不同香氣的草木。他看著這些詞語,一切都變成了新的,最重要的是,或許正是它們改變著世界。英語短文有滿滿兩頁,大多數是無法理解的符號,但他才努力拼搏了一個多小時,就已經征服了四句話,踏進了難以理解的世界,帶回了思想和一首詩的線索。他向這些詞語俯身時,感覺到體內的銀色之光。而這生活,他已經錯過卻不知曉的存在,是否就是到未知之處、到不可理解之處旅行,帶回一捆詞語,這些詞語全都會成為薪火、花朵和刀?沉默籠罩一切,只有落下的雪,包含某些神秘內涵的詞語,送給世界一條信息。

一小時四行,這當然不多,但這些文字也很奇妙,它們就像翅膀。接著他被打斷了。盧利和奧德爾進了咖啡廳。他們是村里的鏟雪者。向白雪進攻,就是他們的工作,而這里幾乎從不缺少白雪。他們早上五點就開始干活,連續鏟雪四小時,從三家大商店開始,如果有可能就會再去較小的店鋪鏟雪。我們目之所及,處處映照出生活的裂隙,就連鏟雪也是一樣。他們喝了咖啡,吃了英式蛋糕,弄濕食指,小心地擦掉面包屑,仔細觀察著男孩。彼時他坐在那里,低頭看著那些詞語,迷失在現實背后的世界里。男孩的舉止有些獨特之處,因此奧德爾提出請他幫忙寫封信,按男孩的理解,算是求愛信。奧德爾太害羞,或是太緊張,無法把話講清楚,當然,這里幾乎沒人能講清楚這樣的事情。但是,既然男孩似乎知道怎樣拿筆,那他愿意代奧德爾給一位名叫拉凱爾的女人寫封信嗎?她,奧德爾說,有著暗金色的頭發、結實的手臂、明朗的笑聲,臉紅時耳朵會輕輕顫動,真是太美了。但你自然不會這樣寫,我的意思是說,不會寫她臉紅了。不,當然不會。男孩回答。他不忍心拒絕奧德爾的要求,也沒有拒絕奧德爾提出要給他的酬勞,他太驕傲了,只會說:好的。

現在,男孩又坐了下來,卻發現難以靜心翻譯。盧利和奧德爾歡快的嘮叨聲傳進了他的耳朵,他推開短文,又將給奧德爾寫信的事擱置一邊,推后處理,因他需要反復思量,斟酌用詞。他伸手去拿《奧賽羅》,靜下心神開始準備晚上的朗讀。由于工匠協會聚會,這晚的朗讀無疑要比平常開始得遲。他打開這本書,感受詞語的形式,傾聽它們的呼吸,或許詹斯會聽他朗讀。那天上午九點,詹斯幾乎被海爾加趕著出去,把郵件送到了西格爾特醫生那里。他帶著雪橇,身后拖著行李箱沿路而行,雪松松軟軟,他陷進了齊腰深的積雪,不過距離不遠,兩百米,沒有致命的危險,遠遠沒有。另外,詹斯前晚毫無必要地喝多了,整個上午的大部分時間里,宿醉都在折磨著他。男孩坐著看書,很長時間里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外面的雪是白色的,然而有些詞語的顏色比彩虹更豐富。

IX

西格爾特醫生將詹斯請進客廳。他筆挺地站在郵差面前,背部幾近后彎,而詹斯在如此精致的環境里感到不太自在。醫生家的客廳比蓋爾普特的小,但家具都是精心挑選的,顏色深暗、穩重,安置得十分精確,不論哪件東西移動一下,都會讓整體失去平衡。詹斯強迫自己穩穩地站在那里,在進房間前花了好一會兒工夫刷掉身上的片片雪花,天使的憂傷與如此精致的客廳無關。客廳里有兩幅風格莊重的金框畫,其中一幅畫的是一艘宏偉的船在海上破浪前行,船的大小和壯麗壓過了海洋的危險。這樣的船從未在這里的峽灣出現過,與之相比,我們的船僅僅是洗衣桶。第二幅畫的是約恩·西格爾特松,他左手放在桌上,嚴肅地看著詹斯。我們獨立斗爭的英雄為什么要如此嚴肅,幾乎沒有喜悅呢?詹斯不得不盡力控制自己別用腳蹭地,別低下頭,別耷拉著肩膀。普通人身上的溫順品性,在我們大多數人身上埋藏得并不深。溫順似乎是這個民族固有的本性,就像慢性病,有時潛伏在體內,但是在財富、結實的家具、強大而無禮的權威面前,常常會再次發作。我們是廚房餐桌邊的英雄,盛大沙龍里的順民。西格爾特在郵差面前站了一陣子。他干干凈凈的頭發散出香氣,順直稀疏的胡須讓嚴厲的臉龐平添一份威嚴。或許他想以自己的存在和房間的氣氛嚇倒詹斯,但詹斯控制住了自己,挺直了身子。這是場勝利,因為盡管西格爾特與福里特里克相比沒那么有權勢,但他盛氣逼人,是權力的一部分。他是郵政局長,管轄著很大一片區域,經常坐在鎮議會上,是這里唯一的藥劑師。他不久前才用盡手段,把一個競爭對手趕出了村子。此外他還是個書商。當然,這最后一個身份帶給他的錢和權勢極少,權勢和財富從不與詩歌相伴,或許正是因此,詩歌才會不朽,才會成為某些時候唯一可靠的抗爭之詞。

詹斯一言不發地接受西格爾特的責怪。他比原計劃晚了三天,實際上是四天,盡管他頭天晚上就到了村里,但是直到此時才送來郵件,這是極不尋常的。詹斯和西格爾特一樣知道這點。你為什么不直接來這里?這是你的職責所需。現在你為什么不像以往那樣常從盎格達瑞利乘船穿過峽灣?那樣會到得更快。你一定要讓我申辯嗎?這種天氣對乘船旅行來說不太理想。詹斯低聲說。接著他把手伸進外套,拿出了兩位農場主的證明,上面說詹斯在送郵件的路上幾乎沒有休息,而且從高地下來后也不可能乘船,盡管這是慣例,是詹斯當然會盡量避免的慣例,哪怕天氣良好。詹斯似乎很少乘船出海,相反,他會從山口繞道而行,大約繞過四個峽灣,因此會耽誤一整天。第二份證明宣稱,天氣不利于海上航行。兩份證明都明確表示,郵差不得不與自然的力量,與那至高無上的力量作戰。冬天為他準備好了伏兵,兩片荒地試圖毀掉他,冰霜要凍掉他的手指和腳趾,群山的狂怒刺穿他的身體。誠然,證明的措辭更為樸實,是由可信賴的農場主寫的,他們堅持顯而易見的事實,從而得到他人的尊重。群山的狂怒、天使的憂傷,說這話的人頭上帶有詩人的光環,因此會失去一切榮耀。詩人是藝人,是客廳的裝飾,有時是個小丑,所以遭到我們懷疑。詩歌支撐著一個民族深處那荒謬而美麗的核心,這是令人信服的事實,然而七百年的斗爭塑造了我們,也銼平了我們的棱角。一路走來,我們對詩歌的力量失去了信心,開始視之為令人目眩的白日夢,一種聚會的裝飾,并把我們的所有信任都放在數字和顯而易見的事實上,把我們不明白或害怕的東西關進了相對無害的民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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