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妮娜和杜妮婭領(lǐng)著二囡各處轉(zhuǎn)悠了一陣子，來到老街最下面的河灘上。

這里也是集市的一部分，有賣小豬、小雞、小鴨、小兔子的。三人挨個看看，覺得這些小動物好可愛。

有好多小孩子圍圈看什么稀罕事，侯愛澤和他兩個弟弟也在圍著看。

現(xiàn)在侯愛澤與杜妮婭和魏妮娜是聯(lián)辦高中的同班同學，礙于男女界限分明，又不是一個單位的，只知道彼此的姓名，沒有交往。

高中開學，侯愛澤一眼就認出當年到三機廠買冰糕那個大辮子美妞，現(xiàn)在長高，獨辮子長了，走路像牛尾巴一樣在臀部左右掃動，看著更迷人了。

班上點名，侯愛澤才知道她叫杜妮婭，這名好洋氣，愛和她一塊的那個外國人模樣的姑娘叫魏妮娜，這名也洋氣。

今天星期天不上課。侯愛澤看見杜妮婭和魏妮娜也來看騸豬，向她倆笑笑，想要打招呼，杜妮婭和魏妮娜沒理他。

二囡見好多小孩子圍堆堆，看得興致盎然，好奇地湊近看。杜妮婭和魏妮娜跟著上前看。

一個農(nóng)婦抓住小豬后腿從大竹筐里拎出來，把那嘰哇亂叫的小豬，遞給坐在倒扣著的籮筐上的劁豬匠手里。

劁豬匠一腳踩住小豬一條腿，一腳踩小豬的腦袋，小豬的叫聲更刺耳了。

劁豬匠一手捏小豬的肚子，一手把銜在嘴上的小刀拿下來，在小豬的肚子上劃個小口子，擠出里面的小肉蛋蛋，手術(shù)刀麻利地在那晃了一下，拇指一彈，那小肉蛋蛋就落到地上的南瓜葉子上，一個，兩個，那小肉蛋蛋紅鮮鮮。

刀口里取出兩個肉蛋蛋，騸豬就算結(jié)束了，接著又開始騸第二個小豬。

劁豬匠的手腳非常利落，騸一個小豬的過程也就二十秒鐘。

一陣子下來，劁豬匠跟前的南瓜葉子上的小肉蛋蛋也有十幾個了。

趁劁豬匠歇息，侯愛東和侯愛彪給劁豬匠遞過去幾塊紙包住的東西，劁豬匠掂了掂。

杜妮婭和魏妮娜感覺那紙包的東西，拿在劁豬匠的手里，有點沉甸甸的。

劁豬匠把那幾塊紙包的東西，撂到自己屁股下面扣著的籮筐里，指了一下前面南瓜葉子上那些血呼呼的肉蛋蛋，手往外擺了幾下。

侯愛東和侯愛彪趕忙拿準備好的紙，連同那南瓜葉子把那些肉蛋蛋包了，拿起就走，侯愛澤地跟著走了。

杜妮婭也不知道他倆遞給那劁豬匠用紙包著的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他們要那豬肚子里摳出血淋淋，哈泥心的東西干什么。

魏妮娜和杜妮婭覺得劁豬匠太殘忍，可那麻利的動作就像耍魔術(shù)變戲法一樣又快又利索，看著不想走。

金桂找到集市盡頭的老河灘上，看見了魏妮娜、杜妮婭和二囡正在那看劁豬。

杜妮婭看見了金桂，瞟了她一眼，對她的到來比起看騸豬的興趣要小得多，沒理金桂。

這場景怎么這么熟悉？

金桂感覺自己來過這地方，經(jīng)歷過眼前這場景，可的的確確她沒到過這地方，沒見過自己的女兒看劁豬。

這感覺非常奇怪，像在做夢。

金桂知道她們看的是什么事，剛才的氣還沒消，看見自己這么大的女孩子看這等惡心的事，氣上加氣，有些不能自持，胸口有點憋得慌，站著緩了一會氣。

金桂擔心廠里的人看見杜妮婭這么大的姑娘家看劁豬，拿這事當笑話講，急于要離開這個地方，拉了二囡叫杜妮婭跟著走。

找不著帶著小飛的杜月旺，也不見了廠里的車，趕著回去吃午飯，同廠里的一幫人，沿著公路往回走。

路上金桂又被過路的汽車碾到路上的水窩子，濺了一身泥水，金桂覺得今天是觸霉頭了。

早晨萬里無云，難得的一個好天氣，本來金桂的心情也莫名地好，可快到中午的時候卻已經(jīng)是陰云密布，金桂的心情也將低落到了極點。

……

金桂是聽著上海灘的鐘聲長大的，聽到過人日本人扔炸彈的爆炸聲，聽到過解放上海的槍炮聲，是見過世面的，是大地方的人。

杜月旺的家庭出身那是響當當?shù)兀赣H是扛大包下力氣的碼頭工人，為了后代不再干自己這樣的牛馬活，每天多流幾串汗，多扛幾個包，多抬幾個箱，不嫖不賭，省下錢來叫杜月旺多讀了幾年書。

解放后杜月旺進了廠，學了技術(shù)，經(jīng)人介紹和金桂結(jié)婚。

為了解決金桂的工作，調(diào)出市區(qū)到郊區(qū)廠工作，金桂也進廠端上了鐵飯碗。

來內(nèi)地三線新廠，來得太輕率，太沖動了，都怪杜月旺的鼓吹，說這地方東西便宜，白菜蘿卜才一分錢一斤，這是真的，可人的生活不能天天都吃白菜蘿卜。

還說來了這以后可以解決孩子的工作，這大女兒杜妮婭都初中畢業(yè)了，也沒有聽說要給解決工作的一點音訊。

這本地人說話厲聲惡氣，說話像吵架。不像家鄉(xiāng)的人是吳儂軟語，輕言細語，說話像談戀愛。

被杜月旺給糊弄來了，大人的戶口也遷來了不說，連孩子的戶口也遷來了，干凈利落，徹底變成了這老山溝溝里的人。

山清水秀，剛來說時還有新鮮感，時間長了就厭煩，而今要想再飛出這大山溝真是難上加難了。

金桂又想到今天猴精售貨員罵她爛貨的事，這是她一輩子被罵得最狠毒的話，越想越氣——他罵我壞蛋、賤貨、什么都可以，他根據(jù)什么罵我是爛婆娘呢？

回到家金桂脫掉濺了泥的褲子，拉被蓋頭，沒心思張羅吃飯的事，躲下胡思亂想。

想起自己和杜月旺年歲漸大了，老杜頭上有了白頭發(fā)，在這山溝溝里沒多大奔頭了，蹦出這山溝溝還得看下一代。

杜妮婭年齡還小，有機會在老家找一個人結(jié)婚，這樣夫妻兩地分居是調(diào)動工作的最好理由，國家在這方面是有政策的。

雖然進大城市困難，進城要“指標”，也許要等很長的日子，但這也是能指望，有希望的事，如果杜妮婭在這找個人結(jié)婚這一切念想都沒有了。

杜妮婭長得俊俏，在老家找個有工作的，拿鐵飯碗的，其他條件差一點的對象是沒有問題的。

現(xiàn)在的男人就喜歡漂亮姑娘，金桂看出來，就杜月旺這老不死的，都幾個孩子的爹了，就愛和他車間里的漂亮女工黏糊。

金桂看出了金燦陽對杜妮婭有意思。金燦陽是個好人，可也像是沒有多大造化的人。

金燦陽比杜妮婭大十多歲，年齡就是一個問題，還不說杜妮婭愿不愿意，關(guān)鍵是在這結(jié)婚就得在這過一輩子。

等自己熬到退休回家養(yǎng)老的愿望就徹底破滅了，這把老骨頭也得埋在這山溝溝里了，只能變成游魂野鬼回老家去逛游了。

自從來了這三線新廠，金桂就愛想這些事，做夢也都是老家和老廠的景象和事，經(jīng)常一早醒來以為還在滬上老廠。

心情不好，睡眠就差，睡眠差脾氣就不好，脾氣不好就要發(fā)泄出來。杜月旺和家人都覺得自從到這山溝溝里金桂脾氣變壞了，經(jīng)常愛發(fā)無名火。

杜妮婭下好面條，給金桂端到床前，金桂叫杜妮婭端回去，又繼續(xù)她的胡思亂想。

只有胡思亂想是自由的，隨心所欲，信馬由韁不受約束的。

銀桂把在廠里聽見的都講給金桂聽，說金燦陽和他女朋友鬧掰是杜妮婭橫刀奪愛，按當?shù)卦捳f就是“撬盤子”，充當了不光彩的角色。

杜妮婭是銀桂的大侄女，這幾年越長越漂亮，看著叫她喜歡，可那些臟水往她身上潑，銀桂就氣不打一處來。

杜妮婭還是學生，看得出來對男女間的那些事還沒搞明白，再說金燦陽也不是什么高干子弟，長相好點又有什么用呢？

憑什么咱家杜妮婭要主動去找你金燦陽呢？

銀桂見著人就說這些事，要把輿論扭轉(zhuǎn)過來，見人就講，見人就說，就差沒貼大字報出來揭露事實的真相了。

這些事金桂清清楚楚。

杜月旺帶小飛趕集回來，金燦陽也來了，為了表白自己的能耐，說他們在街上的礦貿(mào)店的食堂吃了飯，還吃的“小炒”，還給杜妮婭和二囡說吃飯的時候用的是全國糧票，這的人見識少，售票的好像從來沒見過全國糧票一樣，翻來覆去看那嶄新的全國糧票。

他還估計那賣票的服務(wù)員私下里會自個把那全國糧票用地方糧票給換下來自己留著。

小飛進屋，拍金桂的肩膀，拉她的手叫她看。

金桂側(cè)轉(zhuǎn)身看見小飛戴著一個猴臉面具兩手舉到頭上做雙爪要抓人的動作，面具后面的小嘴還發(fā)出嗚嗚嚇人的聲音。

金桂不覺得好笑，伸手掀那猴臉面具，小飛打開金桂的手，戴好猴臉面具，拿出用竹棍做的涂了紅黃漆的金箍棒，向金桂打來，嘴里還叨念著：“休得無理，打死你這個妖精！”

金桂一聽，鬼火冒，起身掀開小飛的猴臉面具，一巴掌打在小飛的臉上。

小飛始料未及，像踩了貓尾巴一樣，“嗷嗷”叫。

金桂罵道：“我是妖精，是老妖精！生下你這個小妖精！都他媽的一窩子妖精！”說完嗚嗚哭起來。金桂這一罵一哭，把小飛給鎮(zhèn)住了，摸著打痛的臉不知所措。

杜月旺進屋看，估計是金桂打了小飛，說了聲：“港都，十三點！”拉小飛到了外屋。金桂脫鞋拉被子蓋身上，躲下睡了……

一個瘦猴樣的人，穿著軍裝，揮舞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寶劍，耀武揚威狠三狠四的樣子。

這舞劍的人很眼熟，不是一個小人物，后面還有一尊菩薩，虛目含笑坐在蓮花臺上面，那瘦猴樣的人好像在執(zhí)行他的旨意，對那些排著隊從前面經(jīng)過的人進行懲戒。

那些即將接受懲戒的人好像都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苦著臉，對自己受罰心甘情愿。金桂想起來這猴精樣的人就是供銷社那不賣布給她，把布藏到柜臺下面還罵人的售貨員。

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今日落在他手下，不死也得扒層皮。

金桂后面是同事肖麗妹和妹妹銀桂，這時要排到她們受罰了，她倆埋怨金桂得罪了那猴精樣的售貨員，好像這即將接受的懲罰都是金桂一個人造成的，哀哀怨怨把金桂往前推。

金桂想，和那售貨員也沒有什么大矛盾，他罵自己是爛貨也夠狠的，自己還沒有找他講理呢！猴精售貨員露出獰笑，剛才手中銀光閃閃的寶劍變成了賣布的木質(zhì)米尺，握在右手，拍在左手掌上啪啪有聲。

見猴精售貨員手里沒有了寶劍，金桂沒有剛才那么心虛膽怯了。想起那小子罵她爛貨，想著自己沒有犯什么錯誤為什么要挨他打！

金桂上前與那小子理論，搶他手里的木尺。猛然金桂發(fā)現(xiàn)那拿尺子的人變成了敬愛的***，和電影上、畫像上的一模一樣，那剛才的菩薩塑像也變成了***，而且原來那慈祥的樣子全沒有了，怒目圓瞪。

嚇得金桂魂飛魄散，正在金桂發(fā)愣之時那把木尺高高舉起向金桂打下來。

金桂抱頭就跑，沒躲開，木尺子直接打在金桂的左腰上，左腰一陣劇烈的疼痛，疼得金桂躲到地上打滾。

疼痛把金桂從夢里推到現(xiàn)實，回了一會神，腰痛依然，一摸額頭，全是汗。金桂想翻身也翻不了——一用力腰部疼痛更加厲害。

外屋有人大聲談笑著什么開心事，一股燉雞香味撲鼻。

金桂有氣但無力，帶著哭腔叫杜月旺和杜妮婭，金燦陽也跟著進屋里，見金桂臉色煞白，滿臉顆子汗，痛苦不堪。趕忙把金桂弄到醫(yī)院。

金桂腰痛廠醫(yī)院檢查不出原因，打了杜冷丁。

第二天廠救護車把金桂送到銅分廠職工醫(yī)院拍x光片，腎部有結(jié)石，診斷為腎結(jié)石。回廠打針輸液，吃化結(jié)石的中藥，醫(yī)治小半年，結(jié)石看不見了，但遇寒受濕，天氣變化腰就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