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輪與軌的歌
- 遠去的三線
- 孤雁穆龍
- 4374字
- 2019-02-13 11:39:41
人們換著鋪位,換著車廂聊。
生人聊成了熟人,熟人聊得感情更加深厚。
和那些不太熟悉的人聊一天,比平時說一年的話還多。
聊著天一點都不寂寞,一點都不孤獨。
雖然陶玉沒參加聊天,可哪里人聚得多,聊得熱絡,她就湊近聽。
司徒衛東好像有永遠說不完的話,人們愛聚一塊起聽他聊。
司徒衛東講他們前些年串聯到BJ,等一列車上不去,再等一列車還是上不去,等了兩天還是上不去車。
大家決定干脆步行到BJ去,走到第二個站累得夠嗆,幸運地全都擠上了火車。
以為這下不用“甩火腿”受累了,可是上車一天一夜,火車鐵輪子一直沒動,列車沒前進一厘米。
一幫人又下車步行,走了兩天,都累壞了,決定還是乘火車,即便車不開,車廂里也可以遮風避雨。
等了一天,上了車。
那人擠得呀,把人可以擠在中間雙腳可以不著地。
男同學拉屎撒尿就對著窗外解決,女同學憋得哭。
水火不留情,女同學也講究不了那么多了,相互給擋著換著“解決”。
不要臉也比把屎尿屙褲子里強啊。
那時候感覺做人真麻煩,吃進肚的東西還得往外拉,要不是都想變成神仙,不吃也不拉,本事還比人大。
有人質疑,變了神仙,還用得著做火車嗎?騰云駕霧,還不用花錢買票!
邊上人聽了都笑。
司徒衛東也笑。
“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古代沒有火車,都是騎馬或者步行。當今有火車,用不到半個月,就能行一萬里了。”
司徒衛東像個不休息的廣播喇叭,說個沒完。有他在,不愛說話的人都要被逗弄出說話的癮來。
人們閑談的時候,話題總是東拉西扯,變幻莫測。
比如剛才講的是蔥蔥蒜苗的事,不一會就扯到世界大戰上去了。
剛才還說家長里短,不一會就要扯到國家大政方針上去了。
實在找不到話題,為了不冷場,司徒衛東就給大家講故事。
……
行駛的火車,后面的車廂奮力向前行駛,好像要極力沖出火車頭制造出的煙霧,但這樣的努力始終都無法實現。
火車停下來,車頭好像跑累了,停下來休息了,不再使勁冒大氣,車廂也不被冒出的煙霧籠罩了。
打開窗戶,車頭的煤煙不再撲面而來,不再往眼睛和耳朵里鉆。
小飛頭伸出窗外去摸外面的車牌,司徒衛東抱他的腰把他拽回來,關上窗說:
“當心對面錯車掛掉頭,找不到吃飯的家伙了,小小年紀只好拿肚臍眼吃飯了!”
司徒衛東看見陶玉靠著鋪邊打毛線,問陶玉給誰織的什么。
陶玉講,聽說那地方冬天冷,她爸爸有關節炎,給他爸爸織的厚毛褲。
司徒衛東看了看陶玉的毛線活,說比他織得好,出于三忠于四無限,建議陶玉織一件毛衣送給***。
這話一出,都笑了。
陶玉聽出司徒衛東的話有調侃的意思,可是并不生氣。
司徒衛東說他老婆從來都沒給他織過毛線活,倒是他自己學會了織毛線。
他老婆、他孩子的毛線衣、毛線褲是他織的不說,還給他老丈、老丈母娘一人織了一件毛衣。
有段時間織毛線活,白天夜里都織,導致他睡覺做夢都在織,織得手像雞爪子,眼睛都織成斗雞眼了。
司徒衛東說他現在看見誰織毛線活像過敏一樣,心里就發慌。
司徒衛東說著,把手指頭當毛線針,做出織毛線的動作,做怪像,裝斗雞眼,逗得大家都笑。
有兩個青工起哄,叫陶玉表演節目,唱歌跳舞都行。
陶玉說這事找她家兩個妹妹最好,唱《白毛女》,跳忠字舞都行,不用強迫她倆,她兩個拉著給你表演,你不看還不行。
司徒衛東說:“就應你的話,把你妹妹叫過來給大家表演,唱京劇我沒京胡用二胡代替,唱越劇我沒琵琶,有笛子可以伴奏。”
司徒衛東說完指了指陶玉手里的毛線活,嘿嘿了兩聲,又指了自己的頭。
陶玉明白了他的意思,怕他看織毛線活頭暈心慌,收了毛線活,繼續聽他們瞎吹胡聊。
陶玉對他們聊的內容沒興趣了,就回到自家的鋪位上坐著,低頭趕毛線活。
陶玉邊打毛線,邊想心思。
列車先是北上然后一路向西,開往新生活目的地,人生有一種被打開的感覺。
廠里答應過去就給她這樣的初中應屆畢業生安排工作,這是改變人生命運的行程,到那里陶玉就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工人了。
工人,陶玉驀然覺得這個詞很了不起,很偉大。
有了工作多好,自己能掙錢,不用看父母的臉色了,又能為國家建設做貢獻。
陶玉暗下決心,自己當上工人以后一定要勤勤懇懇工作,爭當勞動模范,助人為樂……想到這些,陶玉出了口長氣,把毛線團的線又扯長一截,挺胸仰頭,自個笑了。
司徒衛東正好從陶玉跟前過,以為陶玉沖他笑,向她點點頭,回了陶玉一個笑。
杜妮婭第一次處女遠行,乘火車既興奮又神奇,甚至有一種偉大且神圣的感覺。
但要裝出無所謂的神態,以免顯得好像沒見過世面,還要在弟弟面前做表率,畢竟自己是家里的老大。
可黢黑笨重油膩臟兮兮的火車頭令人害怕,像一只巨獸喘著粗氣。
轟轟隆隆,一拉汽笛,耳朵都快震聾,氣勢甚是駭人。
行程的第一天,列車行駛到一個小站停下,杜妮婭探出頭,看到相鄰鐵軌上從對面駛來的列車,如同要和自己這列車相撞一樣,車頭“咩……”地一聲長鳴,緊貼著窗外駛過。
那氣勢排山倒海,大地和空氣都在震動,非常駭人。
杜妮婭趕忙縮回頭,躲窗口遠遠的,著實嚇了一跳。
看見姐姐被對面呼嘯而過的火車嚇得驚慌失措,小飛指著杜妮婭笑話她膽小。
好在沒有其他人在意她失態,趕忙裝著沒事一樣,待那列車駛遠了,探出頭去看那遠去的列車,卻被火車頭噴出的煤灰迷了眼睛。
眨巴眼睛,好像在和誰做怪相,揉眼睛,揉得眼睛發紅流淚。
白天,河流道路,山丘農田,地里的牛,沿途的風景總是變化無窮。
杜妮婭性格好靜,愛獨處,沒事就肘撐茶幾,托腮凝望窗外。
看累了就閉目休息,頭不時從手上滑下,警醒一下,又恢復原來的姿勢。
夕陽分外紅,明晃晃的火燒云,在遠方的天上彌漫著,一時看不出什么變化,似乎永不消散。
可不經意間,夕陽卻暗淡下來,彩云也沒有了先前的形狀,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把色彩胡亂地涂抹在天上。
不知不覺太陽西沉,夜色已蒼茫。
杜月旺是走南闖北的人,坐火車是常事,這么多年唯一習慣不了的是火車上鍋爐燒的開水那股令人難以忍受的鐵銹味,平時不經意想起來那水,鼻子里好像都有了鐵銹的腥味。
這時候想起三機廠那地方的銀石河,以及山澗小溪那純凈甘甜的天然自來水。
老廠那含鹽量過高,一股子漂白粉味的自來水泡出的龍井茶,和那里的水泡上龍井茶,簡直沒法比。
這幾年在內地建廠,很少和女兒在一起,杜月旺看著杜妮婭托腮凝視窗外的側影,感覺女兒已經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看著個子長高一頭的小飛,有一點小伙子的雛形了。
看著金桂逗二囡笑。
想到如今自己的領導職位又得到提拔了。
驀然對自己欽佩不已,這一刻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父親的偉大。
又入夜了。
隔壁鋪上幾個青工,上車就興奮得不得了,入夜也不睡,幾個人說笑聊天,好像永遠都不會疲倦。
杜月旺知道這是很少坐火車的人,坐車就興奮得不得了,如果幾天后還能保持這樣的興奮,那多半是神經病了。
列車被蒼茫的夜色籠罩,陶玉坐在過道窄小的茶幾邊,呆望著一片漆黑的窗外,摸了摸冰涼的窗玻璃,心中生出莫名的寂寥。
車輪和鐵軌的撞擊合著車廂晃動的響聲,哐當、哐當……
這動靜單調堅定固執,似乎要永不休止地塞進耳朵,只有過道的地腳燈似乎給昏暗車廂一點點溫馨。
這很長很長的鐵軌,看不見盡頭,好像永無止盡。
陶玉經??匆姀S里那些年輕女工,穿著工作服,胳膊夾著飯盒,或一個人匆匆而行,或幾人同路有說有笑,陶玉羨慕他們的很。
能夠自食其力,腰板都挺得直些,心中必然充滿了自信。
陶玉沒事就愛胡思亂想,和在家一樣,想累了,感覺實在撐不住了才睡,免得上床還想,想得失眠。
可這次不一樣,躲到鋪上,莫名其妙地滿腦子都是司徒衛東音容笑貌。
剛上車那天,陶玉往行李架上放行李,行李太重,推不上去,放下來就要砸到自己,正在僵持。
司徒衛東過來搭力,幫她把行李推到行李架上。
司徒衛東脫鞋站鋪位上,叫陶玉把行李挨個遞給他,放到行李架上,把架上的行李規整好。
末了,陶玉的爸爸叫她謝謝司徒大哥哥。
司徒衛東不讓叫哥哥,要陶玉叫他叔叔。
弄得陶玉有點不好意思。
陶玉改口叫他叔叔,說了謝謝。
司徒衛東拍了拍陶玉的肩膀說:“為人民服務不用謝!”
……
又一個早晨,杜月旺一覺醒來,陽光傾灑到車廂里,電線桿子急速地在窗外駛過,小飛還睡得像死豬一樣。
周圍有鼾聲,其音量似乎蓋過車廂有節奏的震動聲。
大多沒有了前兩天的興致,尤其是在上午好多人都顯出了疲態。
坐火車最能治人的脾氣,磨練人的耐心。
火車停停走走,兩天兩夜下來人的精氣神都被掏空了一樣,都不想說話了,大都倒臥在鋪上。
車廂像一個巨大晃動著的嬰兒搖籃,催人欲睡,眼光像將要耗盡電量的手電筒燈泡一樣暗淡。
或許大家是要養好精神對付接下來的旅程——到省城下火車,乘汽車還有百十公里路。
這幾年杜妮婭爸爸在內地,家里的事好多都是的杜妮婭操持,幫帶二囡,送小飛上幼兒園。
小飛剛上學的時候,上學下學都同路。這給金桂分擔了許多勞累,少了許多操心。
……
吃完午飯,大家恢復了精神,車廂里有有了談笑。
二囡起小和別的小女孩不一樣,很少哭,就愛笑。
杜妮婭教二囡童謠,教會了幾個,這回不按套路來:
“你拍手,我拍手,點點你的小鼻頭?!?
拍了二囡的手,杜妮婭摸二囡的小鼻子,弄得二囡咯咯笑。
“你拍一,我拍一,儂和阿拉坐飛機。你拍二,我拍二,掐掐你的小臉蛋?!?
杜妮婭和二囡拍著手,念到這掐了她的臉蛋。
弄得二囡笑聲更響聲音更脆,這天真無邪的笑聲聽著都補養人。
杜月旺這些年長時間一人在外,和家屬孩子待久了覺得孩子老婆鬧得慌,不太習慣了。
為圖一會清凈,找幾個廠里熟悉的干部,一塊閑聊。
這幾年杜月旺沒多少時間在老廠,廠里發生好多事情不十分了解,聽他們談到廠老領導孫大武的事,都唏噓不已。
當年他老婆揭發他那些這些床上兩口子說的掉腦袋的話,可想而知不倒霉才怪。
又有人說這些話都是他老婆編造出來的,目的是要和他離,達到和相好的在一起的目的。
樹挪死,人挪活,死人挪不活。
當年的掌上明珠,現而今令人不屑了。如果當初有個商量,拿自己的命換兩個女兒的純潔,孫大武會毫不含糊答應。雖然家破人未亡,但也妻離子散了,孫大武腦子受不了刺激,弄得有些瘋癲。這次孫大武的老婆,回滬上辦事,沒承想和老廠調到內地的人同車,這是她沒想到的。
聽說小女兒和他原來的老婆支內到三線新廠,決定再見小女兒一次面,以后是死是活就任其自然。除去一死無大難,到這個份上人就釋然了。
孫大武這年開春就離開滬上,鉆密林翻深山專尋沒人的山野小道,遠離丑惡兇殘的人類,獨自步行幾千里,踏上追尋他小女兒的遠征。還有一事,他要當面問清楚孩子她媽,為什么要無中生地羅織罪名來陷害他,哪一點對不起她?
這孫大武也就是侯愛澤和涂曉豐他們見到的在二機廠后面的落雞山山洞里的白毛男。
當時有老廠來的職工在街上碰見過他,被認出來,向廠里匯報,認為孫大武現今的白毛男,有破壞三線建設的可能。
有關人員偵察了一段時間,摸清楚了他的行蹤,一舉將其抓獲。
這事在那山溝溝里鬧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各廠礦單位,當地農民,老街上的居民都說法不一。
有的說是抓到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潛伏好長時間,大雪封山,山上待不住了,下來找吃的。
有的說是八峰山上下來了修行的白毛老仙翁。
說法很多,非常離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