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哐當、哐當。

隨著連續而又短促的金屬碰撞聲，窗外參差不齊的樓房正緩慢地放下速度，列車最終平穩地停在了軌道上。

“本次列車已到達終點站，坎特爾南站，請所有乘客帶齊您的行李物品，注意安全。祝您旅途愉快。”

字正腔圓的女性電子音響起，宣告我6小時的顛簸結束。

這節車廂內只有兩三個空位，想必其他車廂也是如此。

明明是個邊陲城市，怎么有這么多人來這兒，想必很奇怪是吧？其實不然，城市毗鄰的黎明森林雖然是個野占區，但區域內的怪物較弱，是在冒險家中廣為流傳的“新手村”之一，自然也不必擔心。

何況，這里還有一所冒險家登記處，匯聚了大量的，呃，菜鳥戰斗力。

此外，森林中的樹木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再生，極大地促進了坎特爾的經濟發展。所以，坎特爾其實是一座十分發達的城市。

這些知識是我從書上看到的，走出車站時隨手拿走的旅游小冊也驗證了我的記憶。

剛出車站，利用自家魔法車賺錢的司機們蜂擁而至，圍住人數是他們幾十倍的旅客。而旅客中的大部分徑直走了出去，一小部分人與司機攀談，達成了奇妙的供需平衡。

選擇私人魔法車要比公交或市內列車方便許多，但司機的收費可謂是各有千秋，他們能看出你人生地不熟這一點，增加你的開銷負擔。

我披上灰色外套，裝出一副怪人的模樣——大夏天的這樣實在是反常。我想，這樣司機們或許會下意識地對我敬而遠之。

這個方法的確可行。我低著頭，不與任何人有視線接觸，一路磕磕碰碰，走出了由司機形成的包圍圈。

時值正午，陽光明媚。我討厭太陽，但此刻瞇起眼眺望遠方，卻讓我有了好心情。

不過這也意味著——

咕嚕。

我從未如此清晰地聽到過肚子的哀嚎。我現在有兩種選擇：在附近找個餐館解決；或是在公交上再顛簸一個半小時，到冒險家登記處附近解決。

咕嚕——

又是一聲悠長的哀嚎，空虛感頓時纏上大腦。不容分說，我選擇了前者。我趕忙找了一家最近的飯店，稀里糊涂地解決了肚子問題，隨后踏上了前往市中心的公交車。

【2】

不愧是發達城市的市中心，林立的高樓圍成了墻。最高的那棟樓叫通天樓，是這個城市的地標性建筑。從餐館出來時一眼就能看到這鶴立雞群的家伙，只是沒想到實際上有這么高。

可能比我16年所見過的層數加起來還要多。

我瞇起眼向上瞧——通天樓被云層攔腰截斷，望不到頂。

現在應該是下午上班時間。人潮不斷從高樓里涌出，又奔向另一棟高樓。沒有誰在跟誰講話，大家都匆匆忙忙前行，僅是各異的腳步聲就足夠喧嘩。

周圍建筑的一樓都被設計成了中空，供忙碌的人們通行。

要是不這樣做，那這大街一定會擠死吧。

街道上沒有擺攤買東西的小販。這是當然的，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全與財產都是莫大的問題。

我左手持地圖，右手拖行李箱，艱難地橫鉆過一道道樓宇之間的人流。在我家那小地方可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我感到十分新鮮。

非人類的種族也有，不過沒有剛下列車時見到的那么多，畢竟還是個人類聚集地。

一路上各種我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不斷進入視野，不過我一心向前，直奔冒險家登記處。

為了我偉大的冒險家事業！

不是不是，主要是身上的東西太多，先把東西放到旅館之后再出來盡興也不遲。

克服重重阻力，各種問路加上七拐八拐之后，我終于來到了冒險家登記處。從下車到這里的路上，樓房的高度在不斷減小，最終佇立在我面前的，是一棟十來層高的建筑。

一排下去的建筑都差不多這個高度——其中旅館和餐館占了大多數。視線的盡頭是個大超市，想必生意興隆。

有沒有搞錯啊，別人的郊區比我的城市還發達！

“請問這里……”

走進門，服務臺上“冒險家登記處”幾個大字撲面而來，解決了我還未問出口的問題。

“……還有剩余的空房間嗎？”

前臺服務的大姐姐一身藍色制服，畫了淡妝，標志的臉蛋難掩眼神的疲勞。即便如此，她還是撐著職業笑容，筆挺地站在柜臺后。

“有的。請問先生您有預訂嗎？”

都這么問了肯定是沒有預訂啊。

我面帶微笑搖搖頭。

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都要經過這個門口，先留下個良好印象不會錯。

“好的先生，我幫您查查——我們這里還剩下五間單人間，請問您需要嗎？”

唯獨剩下了單人間。因為大都是菜鳥的緣故，冒險家們都是組隊外出的。若要是住進單人間，我會不會找不到隊伍，或者因為和隊伍不住在一起被孤立啊？

如果要住多人套間，那么在這里登記完之后，還要去其他旅館詢問。先不說其他地方有沒有空房，光是從這里的套間價目表來看，恐怕集體生活不太適合我的錢包。

“請問價格……？”

我小心翼翼地問，要是超過500元我就溜之大吉。

“價格是300元每月。我們單人間的價格是這附近最低的。”

不過我想其他地方單人間也不會貴到哪里去，畢竟處于不受歡迎的地位。

我立馬交過錢，取了鑰匙上樓。

房間確實不大。四米乘四米的正方形地面上，一堵墻撲面而來，其次顯眼的便是右手邊的白色大床——隨著背包被扔上去發出悶響，我才明白300元的廉價所在。桌子從一隅向直角兩側伸展開，托起了在我視線正前方的窗戶。

剛進門看到的墻后是洗澡間和廚房，中間也有一堵墻將二者分開。令我驚訝的是，廚房內各種廚具應有盡有，絲毫不亞于我在家里的待遇。洗澡間也沒什么可貶低的，中規中矩。

是個符合人類常識的住宿處。但是它的價值只有300元每月，既然廚房的配置比想象中的高，那么就會有其他配置低于期望。

是哪兒呢？

我對著桌子左敲右敲，沒發現什么異樣。

推開窗，玻璃并沒有掉下去。

那就剩下這張床了吧！但是既然能承受住我背包的一砸，說明晚上睡覺不會有問題。

地面很干凈，沒有上一屆住戶留下來的垃圾——或許根本沒人看得上300元的單人間。

弊端總會在以后的生活中顯示出來的。

一想到這，我就惴惴不安。

但愿只是我先入為主了吧，認為便宜的東西就一定不好。可別忘了，這里是南部唯一的冒險家登記處。既然是冒險家住的地方，那么上到國王，下到這棟樓的負責人，都不敢怠慢才對。

我們可是保衛這個國家的力量之一——雖然在這里的大多數都是不能再菜的菜鳥

我這么想著，一邊把行李箱放倒推到長桌底下。

以后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雖然簡陋，不過也能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新手冒險家嘛，沒那么多要求的。

外面707到710的房門安靜地關著，我懷疑它們是否能被賣出去。不過一條走廊開外的701到705傳來的陣陣嬉鬧聲，給了我不小的心理安慰。

我鎖好門，走下樓。

“請問房門上的鎖我能自行更換嗎？”

前臺依然是剛才的小姐。

“這個不必擔心的，房間唯一的鑰匙在您手上。不過相應地，如果您不小心把自己關在了門外，開鎖需要您自己解決。”

我想起床頭柜的生活手冊內有開鎖電話，同時也暗自祈禱著千萬不要蠢到要使用它。

【3】

從超市回到住處時，已接近下午吃飯時間。太陽躲在西邊的高樓后，街道呈現出一片柔和的光芒。人漸漸多了起來，或許因為這是下班而不是上班，也因為這里不需要跟上市中心的發展速度。

超市分五層，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超市。我走過每一個角落，大致了解了超市里面有些什么。其中有些超市里缺少的東西，比如一些特殊的記號筆，我可能得找時間出趟遠門——市中心肯定有賣。

就“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來說，超市已經遠遠超出我的需求了。

來到坎特爾，我經歷了許多人生之最，已然見怪不怪。眼界在短短一天內被拓寬的感覺十分奇妙，我開始慶幸選擇出來成為冒險家，呆在小地方或許真的一輩子見不到什么東西。

我并不是在鄙視我的過去，我想，更多的是一種惋惜。市井小生活固然也好，不過我現在的夢想變成了在稍微繁華一點城市過上平靜的生活。

想什么呢，我可是來成為冒險家的。

我背著背包走進大樓，卻被人群堵住了上樓的路。

怎么回事，突然冒出這么多人？

是冒險家們聚集在一起開會吧。我這么想著，抬頭看見了貼在墻上的公告。由于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上面具體寫著什么，不過其中有一部分人也在抬頭看著公告，剩下人們三兩成群在對話。

看這架勢，估計是要組隊討伐森林中棘手的怪物了。我可不能在這里被落下。

“請讓一下。”

我靈巧地穿過人群——這對我來說已經不是難事了，在市中心我所經歷的比這還要可怕，何況此時我手里沒有行李箱。靠近后，我終于看清了公告上的字。

“冒險家隨從招募”。

呃，這是什么玩意兒？

隨從，顧名思義便是在冒險途中負責挑行李的，我這么想。

比如某個國家的傳說中，就有著騎著白馬的和尚的故事，那支冒險家隊伍里就有個專門挑行李的隨從。漂泊不定的冒險已經成為過去式，現在的社會還需要冒險家隨從這種角色嗎？

剛才高漲的情緒頓時全無，我垂下頭，往樓梯的方向擠過去。

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其具有合理性，有個隨從估計會方便一點吧。我覺得我不需要，也沒錢請得起。要是有什么困難，隊友之間互幫互助就可以解決。

就在快要到達樓梯時，背包被勾住了，我利索地停下腳步。

一邊說著“抱歉”，一邊轉過頭。

視線邊緣一只手猛地縮了回去。

“請問……”

一米六的藍色少女站在面前，懷抱半人高的魔杖，一對如藍寶石般晶瑩剔透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

之所以說是“藍色少女”，是因為她的發色與眼睛、再到下擺過臀的長袖外套、以及一雙靴子，是一片機靈的藍色，難免令人產生這種印象。不過也正是這一身藍色，讓我心情愉悅了許多。

看上去年齡比我小——白色的制服上沒有任何起伏，這么小就出來當冒險家真是辛苦了。

“請問有什么事嗎？”

我稍稍彎腰，露出屬于大哥哥的和藹微笑。

“唔……我們到那邊去說好嗎？”少女指向一樓客房的走廊，“這里人好多，熱死了！”

是熱沒錯啦，不過我想怎么都是因為你穿著外套。

除了亞麻色的裙子探出一些邊緣之外，少女的背后完全只剩下了藍色。她在前面蹦蹦跳跳，讓我想到以活潑好動著稱的精靈族。

我自覺跟在她后面。

真是可愛的女孩子呀，是來找我組隊的嗎？能和這么超級無敵可愛的女孩子簡直是我畢生的榮幸。

“請問找我有什么事呢？組隊的話，要是你不介意我完全是只菜鳥，那我感到十分榮幸。”

“成為我的隨從吧。”

“哈？”

少女像沒聽清我的話似的蹦出一句，我也懷疑我是否聽清了少女的話。但我們已經遠離了人群，這里也沒有其他聲音，要是這能聽錯可能我明天得去檢查一下聽力。

聽力不好在冒險中會要命的吧？

“請問……你愿意成為我的隨從嗎？”少女猶豫一下，緩緩開口。

換了更為禮貌的用語，不過意思沒變。

她指的自然是公告上正在說的事，開什么玩笑，我可是來當冒險家的。

我現在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嚇人吧，因為少女臉上露出了就連我都能讀出來的為難表情。

“可是、可是……那邊那些都是大叔，帶在路上會很尷尬的，這里面只有你看起來能聊得來……”她低下頭，嘟著嘴，“要是沒有隨從的話，我的戰利品可能會在路上被搶光，或者根本搬不動……”

你隊友呢？

少女從出現在我眼前開始，一直是孤零零一人——和我一樣，所以我才錯以為她要來和我組隊。不過這么說，她也并不是個富有經驗的冒險家咯。

被女孩子請求什么的，是我第一次經歷。過去16年多半時間都在家中度過，被女孩子主動搭訕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悄悄將左手拇指指環的剪刀彈出，用力戳向掌心。明確的痛感告知我，這不是夢。

所以，我這是被美少女需要了嗎？雖然說我是來成為冒險家的，不過……

面前的少女重新抬起頭，一對湛藍色的眼睛看向我。當我回投以目光時，她又躲閃到一邊。

……成為冒險家的仆人，也能夠在野占區殺怪吧。從本質上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試探性地伸出手，放在少女的頭頂。

——啪。

果不其然，她的頭本能一縮，隨后干凈利落地擊落我的手。

但在這之后，我正準備道歉時，她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雙手緊緊抱著魔杖，眼睛偷偷向上瞄。

“如、如果摸摸頭你就愿意成為我的隨從，那、請、請便……”

她小心翼翼地前傾身體，閉著眼。

我敢保證，對于“是否要成為這位少女的隨從”我一直在慎重考慮——除了這一刻。此時，任何一切利弊因素都顯得不是那么重要。

再次伸出手放在她頭頂，發絲柔滑的觸感透過指尖，得到默許之后，我安心地輕撫了幾下。

“初次見面，我叫卡茨爾，以后的日子請多關照。”

她拿開我的手，認真看著我——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了之前的膽怯，取而代之的是讓我甘愿做出選擇的溫和。

“我叫米莉莎，是神的后裔，請多關照。”

她用右手中的魔杖支著地面，給我鞠了個小躬。不顧我的受寵若驚，她轉身走向前臺，作為隨從的我自覺跟了上去。

神的后裔？她剛剛是這么說的吧。

我挺在意她對自己的設定，如果是個中二少女說不定意外能聊得來。

米莉莎從前臺小姐處取來一個行李箱，嫻熟的拉桿動作表明那是她寄存的物品。待我走到她身邊時，只聽見一句：

“很抱歉，我們已經沒有剩余的空房間了。”

柜臺后美麗的大姐姐如是說道，臉上的微笑讓話語比事實本省更加殘酷。

四間單人房能在這么短時間內全部賣出去嗎！我開始慶幸自己下手先人一步。

“怎么辦卡茨爾，我作為冒險家的第一天就要帶著仆人露宿街頭了……”

米莉莎轉過頭，可憐巴巴地抓住我手臂——順便把行李箱的拉桿塞到我手里。到底是個小孩子，遇到問題就會下意識地問我。

“這條街上不是還有挺多冒險家旅館嗎，我們先去對面看看？還有，隨從和仆人是兩碼事吧……”

莫非是位有錢人家的千金，隨口就能說出“仆人”一詞。不過這也夠單純的，直接認定我做隨從也不怕遇上壞人。

“都已經沒有了……我原先是準備先住宿再登記成為冒險家的，結果一路走過來沒有一個空房。到這里時正好看見在招募冒險家隨從，就、就忘記問房間的事情了。”

剩余的旅館，不用問，也知道房間被挑好隨從的冒險家搶先買走了。所以說，這家伙問遍所有爆滿的旅館，唯獨放過了有房間余量的本部。

傻得可以。

“你在笑吧？”

話音剛落，米莉莎的魔杖一擺，恰好就敲到了我的頭。我當然是強忍著笑意的，看來我不擅長掩飾表情。

“嗷——不敢不敢，米莉莎這么可愛我怎么忍心嘲笑呢。”

“算你識相——走吧，我們去稍遠一點的地方找找住處。”

十多分鐘前好像還不是這種語氣來著，是我記錯了嗎。

“等等。”我喊住徑直走向門外的藍色少女，指指天花板“可是我已經在這上面租了房，跑太遠我會很為難的。如果不介意的話……就擠擠吧？”

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么，聲音越來越小。

“怎么不早說，害我白擔心了半天。我還在想我自己露宿街頭沒關系，但是帶上你該怎么辦。現在看來不用去考慮這些了！”

詫異的是，才剛認識不到一個鐘的少女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是單人房噢……還有我剛剛聽見你說你想露宿街頭了吧？”

“意思完全不沾邊好吧！就這么決定了，一瞬間找到房子的感覺真好，不愧是我的仆……隨從。”

看在米莉莎抱著我小臂的份上，我忍住了進一步的吐槽。

“不過只有一張床，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的呀，我睡床，你睡地板。”

幾秒前，她還是個會考慮隨從的好主人。

“開玩笑的啦，走走走，先放好行李，然后一起去外面吃飯吧。”

在一路的推推搡搡之中，我和我的主人米莉莎，歡聲笑語地走上樓梯。

【4】

面館內香氣彌漫，即使過了晚飯時間仍是一片吵吵鬧鬧。

“所以說，你出門完全不帶錢的嗎……”我無奈地對著吃得正歡的米莉莎說。

這是哪家子大小姐的習慣，真羨慕有錢人的生活。

“十分抱歉了啦，太餓了急著出門就忘帶錢了。好在你帶了，不愧是我的……”

“停。跟外人說我是隨從就可以了，在我面前‘隨從隨從’地叫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那我該怎么叫？”

“就叫卡茨爾就好了嘛，或者你想給我起一些好聽的外號我也不介意。”

“那就——”米莉莎歪著頭，“不愧是我的卡茨爾！”

冷不丁被將了一軍，讓我不知所措。我雙手抵著下巴，眼神四處亂飄。造成了我的窘迫的罪魁禍首繼續津津有味地吸著冷面，仿佛剛才自己說出口的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

原本是打算在住處附近解決晚餐的，結果餐館無一不座無虛席。米莉莎提議：“以后這附近肯定都會吃個遍，不如趁現在還有時間，去市中心體驗一番。”

更可怕的是，我被她以一句話說服了。難道這就是作為主人的威懾力？

由可敬的主人挑好餐館時，天空已完全陷入藍紫色。于是，米莉莎便順水推舟地說出“吃完飯逛逛夜市吧，趁冒險家生活還沒開始”這樣令人無法反駁的話。

能看得出來，米莉莎真的餓極了，也不知她在遇見我之前奔波了多久，說不定連午飯都沒吃上。我面前的碗早已空空如也，而米莉莎的空碗則是我的兩倍——待這碗冷面解決完，還會多出一個大空碗。

“慢點吃，慢點吃。”我生怕她噎著。

我到底是隨從還是哥哥啊……

我打了個大哈欠，這時我才想起，我自己也沒有好好休息。按計劃來我應該是吃完飯洗澡睡覺，明天帶著十足的精神到前臺登記成為冒險家，找個合適的新手隊伍一同前往森林。

米莉莎的出現，徹徹底底打亂了我的計劃——不僅沒能按時就寢，現在就連冒險家都做不成了。

“卡茨爾，你身上有多少錢？”

“我看看。”我從背包中掏出錢包，鈔票的數目一眼看上去就令人安心，“一共一百三十八元。”

“好啦好啦快把錢包收起來，別在外面丟人了。”我將錢包開口展示給米莉莎，對方則是伸手將我的動作堵回去，“作為主人，我百分之百相信我的隨從！”

雖然是在夸我，可我總覺得意思不大對啊。

“這附近有你認識的人嗎？”

我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注意到我和米莉莎的打鬧。除了我們倆，店里每一位客人的注意力有只限于自己的桌子。

“沒有啊，怎么了？”

“剛才說丟人什么的……其實根本沒人在意吧。”

“這你就不懂了。”米莉莎豎起食指，“你想啊，如果有人覺得我長得可愛把我記下來，日后等我成了聞名世界的冒險家，那那個人不就有了我的把柄嗎？萬一是個壞人，就會進一步勒索敲詐我們，讓我們的日子不好過。到時候就會懊悔‘當時怎么不多注意形象’之類的。”

我說，你真的只有14歲嗎？

雖然我既不覺得剛才的事有什么人會特意記下，也不覺得這件事足以成為把柄。

“得了吧，剛才你說的只有‘我長得可愛’比較靠譜。”

“嗯，我也覺得。既然你都這么表示了，那我就不客氣了。”

“誒，我剛才有表示什么了嗎？”

米莉莎突然舉起左手，我本能地向后一靠。

——在軍隊中，只要手往下一揮，手指向之處，或是絢爛的魔法齊發轟炸，或是鐵騎隊吶喊著如洪水般沖向前。

服務生以不亞于鐵騎沖鋒的速度走來，藍色頭發的少女又要了一晚冷面。

然后我收到了主人嘲笑與嫌棄并存的目光。

直到吃完晚餐，走出外面街道上，才感覺到面館里開了微小的暖氣。吃飽喝足伸著懶腰的米莉莎，在大門被開啟的那一刻，毫無防備地被涼颼颼的晚風撞了個結實。

——阿嚏！

緊跟著是兩聲粘稠的吸氣，米莉莎抱著自己縮成一團。

我嘆了口氣，蹲下身子，從包里取出一條白色圍巾遞給瑟瑟發抖的少女。

說是蹲，其實更像是單膝跪地。這個姿勢我做起來比常見的蹲姿更舒服，但在此時的小主人面前，似乎更加應景。不過米莉莎并不在乎這點。

“謝……話說你不冷嗎？”

她接過圍巾纏了兩圈，同時打量著我。

“嗯，天生比別人耐寒一些。”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大街上找不出除了我之外第二個穿短袖的，“所以說，圍巾安心帶著吧。”

至于為什么短袖出門的人背包里會放著圍巾——其實是因為在房間清空背包時，忘記將圍巾拿出來了。

身穿單薄短袖襯衫的男子與上半身裹得嚴實的女孩走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搭配。

“要喝些什么嗎，我請客。”

路過一家奶茶店時，我主動問道。米莉莎原本走在這一排店鋪門前的臺階上，自然看不見在她正上方的店牌。她蹦下來，歪著頭想了一會。

“問一下有沒有丁香奶茶吧，我想喝熱的。”

接過我遞過去的奶茶，米莉莎先是掀開杯蓋，將鼻子埋在熱氣中，閉上眼，享受不已的神情立刻浮現在了臉上。隨后，她才蓋上蓋子，插上吸管。

“你不喝嗎？”她看向我的手。

我右手拿著我自己那份草莓奶茶。

“我剛剛點了冰的，結果店員不小心弄成熱的了。現在氣溫也有點低，我估計著拿出來降溫也很快，就沒麻煩店員重新弄一份。”

“這么冷的天還喝冷的不好呀。”

“可能現在的氣溫對我來說剛剛好吧。”我聳聳肩，“而且我比較喜歡冷飲。”

米莉莎吸了口奶茶，把空閑的右手伸向我。

“給我一下。”

我左看右看，能遞給米莉莎的只有手中的草莓奶茶。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我還是遞了過去。

接回奶茶時，手中傳來冰涼的觸感令我欣喜不已，同時也大吃一驚。

啵的一聲，吸管長驅直入。我大吸一口，涼涼的感覺從嘴巴貫穿咽喉，最后在胃中慢慢消失，舒服得讓我吐了口氣。

“冰系魔法師？”我問。

米莉莎搖搖頭：“不是魔法師，我只有控制水的能力。我的祖上是水神赫弗琳。”

一邊說著，她一邊托起胸前的吊墜——這東XZ在衣服內側，所以我一直沒注意。吊墜安靜地躺在她手上，鑲嵌的結晶中先是浮現黯淡的藍點，擴散成霧，幾秒后藍色開始呈旋渦狀緩緩流動。

米莉莎將吊墜舉到我面前，那自豪的神情仿佛在說“你看，我說的都是真的”。

見面時，她對我說她是神的后裔，剛才又說了一遍。不同的是，我已經不剩下半分的懷疑。

結晶不大，但彌漫在我周身的“神”的氣息，我就算憋著氣都能聞到。我瞇著眼，將米莉莎的四指包回掌心。

順便趁她沒有還手之力，拍拍她的頭。

“這么貴重的東西，就別輕易拿出來了。萬一有人看你可愛，記下這個場景怎么辦？”

我學著她的語氣，她則是帶著噘嘴也掩飾不了的笑意，乖乖地把吊墜放回衣內。

我這么做是有緣由的。

惡魔能感知到神，反之亦然（說來奇巧，地獄生物與天籟生物能互相察覺，但夾在中間的地面生物卻沒有類似能力）。而有一支來自地獄的隊伍，自稱號稱“弒神者”，會毫不留情地殺害他們捕捉到的一切天籟生物。

雖然怎么想都覺得這種東西完全不可能出現在新手村，不過還是警惕些為好。畢竟弒神者們的追隨者眾多，萬一這和平的城市就有一個狂熱分子，正好在這附近，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著米莉莎。米莉莎也回以明亮的大眼睛，眉毛微微挑起。

“怎么了嗎？”

“話說……你不是神吧？”

我無法想象一位神明大人會楚楚可憐地黏上惡魔。

米莉莎沒有回答，她的嘴松開吸管，雙手握著奶茶，就這么呆呆地盯著地面。

“呃，別在意別在意，當、就當我沒問。”

我一時不知所措，正想把手搭上她肩，卻看見她的嘴在微微動著。

“是啊。”良久，米莉莎才說出一個詞，她嘆了口氣，“我不是神。”

我是第一次聽見米莉莎如此沉重的話語。

我的手放在她肩上，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動作，靜靜聽她說著。街邊兩路的喧鬧，店門的燈光璀璨，都暫時和我們無關。

“我只有控制水這么一個能力，和我無數的祖祖輩輩一樣。所以水利似乎就是我們家族的使命……可是，我想當戰神啊。”

說到戰神，自然會聯想到身著閃耀而厚實的鎧甲，手持夸張冷兵器的形象，那是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神祗。從廣義上來講，任何能上戰場的神都會被稱為“戰神”，經過時代的演變，這個詞的含義已經從稱號轉變為了職業。

“我從小就想成為戰神。家里人勸我不要當，說什么掌管好水才是我們的本職，我沒聽，但是我沒有討厭這個工作的意思……后來不知道怎么產生了誤會，他們對我變成了冷嘲熱諷，到最后徹底不管我了。”

米莉莎顫抖著，不僅是聲音，連同著身體一起。

“如果我選擇了以水作為工作，那我就能順利進階為神，可是我不想那樣。我知道成為神是多少生物夢寐以求的事，也知道成神后可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才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去申請了參加戰神試煉，結果家里那群人不知道怎么串通了出題人，給我設置了從來沒人遇見過的難度。”

簡直是在千方百計阻擾米莉莎。不過，就連我也知道的是，水是孕育生命的元素，而不是廝殺于戰場的元素。或許在家長們看來，米莉莎只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米莉莎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順便吸了口奶茶。

“你還是接受了試煉，所以成為了一名冒險家，對吧？”

米莉莎點點頭。

俗話說，世界上沒有被定死了規則的事物，就算是水也能夠參加戰斗。傳說中，世界上首位征服了水的，也就是初代水神約雖凌，便是一位戰神。

不過能說出名字的僅此一例，后來初代神細分了自己所負責的領域并傳承下去，便再也沒有用水來戰斗的傳說。

不過至少有例子說明米莉莎有成功的可能性。

“你接受的試煉是什么？”

“取下惡魔尼爾斯的犄角。”

剛入口的奶茶差點直接噴出來。

尼爾斯，惡魔軍團的創立者之一，只身一人可以屠殺天使的一支軍隊。

僅僅是從試煉的內容上，我就對米莉莎的家人好感全無。倒不是因為惡魔族的同胞會受到傷害，而是因為……尼爾斯根本不可能受到傷害。

“所以說真的很過分嘛，如果是隨機抽簽的試煉，七成是我能通過的。”

現在可以說是一點通過的機會都沒有了。

即便如此，我還是站在了米莉莎的面前，與她面對面。

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我左膝跪地，左手貼在胸口——就像我拿圍巾給米莉莎時一樣，不過此時更為正式。我抬起頭，微笑著注視著驚訝的米莉莎。

“我會一直跟隨你，陪著你一起變強，直到通過試煉。我的主人”

當然，把奶茶放到地上的那一瞬間有些出戲。

“好，平身。”米莉莎說著，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

“哇難得我這么聲情并茂地說話，你不應該熱淚盈眶才對嗎？”

“眼淚剛剛都流完了，哭不出來啦。”

哭不出來的米莉莎，笑著將我牽起來，明明臉上的淚痕還沒被風吹干。

看著破涕為笑的主人，我也安心了許多。

“我覺得啊，我沒有選錯隨從呢。看來我作為冒險家的運氣真不錯。”

是啊，選了個惡魔，這運氣真不錯。

啪啪啪啪。

怎么回事，怎么有人鼓掌？

緊接著，四面八方駐足的觀眾接踵鼓起了掌，潮水般了我們兩人。如果我沒牽著米莉莎逃離人群的話，想必掌聲會經久不息。

我敢保證他們完全沒聽到我和米莉莎之間的對話，他們只看到了男的單膝跪地，女的在哭，隨后兩人都在笑。

不過米莉莎看起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樣子，我也不打算與她深入解釋了。

【5】

不愧是市中心，我所需要的東西全都能買得到。除了我的需要的記號筆之外，米莉莎還購入了大把能量晶石——花的都是我的錢。

總價減去我所購買的，得到的數字加到了米莉莎的帳上。

冒險家背包真是個好東西，是近幾年發明出來的，怪不得我在馬卡斯完全沒聽說過。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估計是空間拓展之類的，背包可以裝入無限物品——只要你背得動。這樣一來，遇到需要收集大量材料的任務時，再也不愁背包裝不下了。

嗯，沒錯，米莉莎把買了的東西全都塞進了我的包里，理由是“背不動”。

還有冒險家記錄儀，里面記載著至今為止冒險家們積累而成的知識。用更通俗易懂的詞來說，便是所謂的即時更新的“游戲攻略”，是冒險家必備法寶。

路過宵夜攤子時，米莉莎自言自語著“回到那邊就吃不到市中心的宵夜了”，下一秒屁股便牢牢黏在了凳子上。

不得不說，這家烤肉攤子的香味十里開外都能聞到，沒等米莉莎換一句話把相同的意思再說一遍，我心甘情愿地坐到了她面前。

“話說，你不覺得有些不公平嗎？”

我看看少女碗里的十來串肉，再看看自己面前一個手掌能數過來的肉串。

“你還很有自知之明嘛。”

“我不是指這個啦。吶，送你一串，快謝主隆恩！”米莉莎說著，從碗里拿了一串看起來肉較多的給我，“你都知道了我的故事了，我也想聽聽你的故事。”

我挑了挑眉毛，理所當然地接過肉：“故事？過去一直宅在家，確實沒什么故事。”

“真的嗎，完全看不出來你是個死宅啊。那，又是為什么想要成為冒險家呢。”米莉莎用嘴拽了一大塊肉下來，讓我想到猛獸，與她可愛的風格極不般配，“雖然說你最終成為了我的隨從。”

“我啊。”

——綠色長發的惡魔獵手站從高處用劍指向我，流著淚。或許我也流著淚。

這個場景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只要提到“冒險的理由”，便會自然而然地浮現。

我張開口，頓了一頓。

“宅久了，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出去看看世界。”

我沒能對天真爛漫的少女說出真正的緣由。

復仇并不是一個積極的理由，即便它比任何理由都讓人有動力。

“那還真是隨意啊。”米莉莎左手托著下巴，右手則是架著一串烤肉在嘴邊，“要不是親眼看見你不認識冒險家背包和記錄儀，我怎么都不會相信有這種隨便的理由。不過好在你現在有了個可愛而又靠譜的主人，可以少走好多彎路啦。”

“沒辦法嘛，我從馬卡斯來的。信息閉塞，跟不上邊境的節奏。”

“馬卡斯？那是哪里？”

這個提問如我所料。在坎特爾的大街上問任何一個人，我覺得九成不知道馬卡斯在哪。

“在坎特爾的北方向。不靠近任何對外貿易口，也不靠近王城，信息自然就相對有點閉塞咯。”

“坎特爾又是哪？”

米莉莎一臉期待，像是在聽我講述著她從未聽說過的故事。

……

“坎特爾在你腳下。”

“呀，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有點耳熟呢。”

我叫卡茨爾，現在有了個可愛而又靠譜的主人，叫做米莉莎。

回到旅館時，我還是找前臺要了一套被子。雖然米莉莎不介意，但我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后，覺得還是分開睡比較好——萬一她在夢中覺醒了神髓，無意識中對身旁的惡魔進行猛烈進攻。

那我的冒險家生涯就沒有下文了。

一天所積累的疲勞蓋過了對新生活的期待，我一躺在地上，立即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巨大困意正迅速吞噬我的意識。

在彼此平穩地呼吸聲中，我們安靜地度過了第一個和平的夜晚。

現在是524年，我在赫瓦格王國的坎特爾城，做著未來冒險生活的美夢。

明天我將會翻開我人生嶄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