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不停蹄地回到招待所,韓印便著手將案情分析落實到報告之中。其實昨夜勘察過拋尸現場,他對兩起案件的性質已大概有了判斷,上午又對被害人以及兇手選擇被害人的模式進行一番研究之后,便更加確定——1996年“1.18碎尸案”與2012年“1·4碎尸案”,非同一兇手作案。
依據:
先說“1·18碎尸案”。韓印把兇手在整個案子中的行為分為四個步驟:強奸、殺人、碎尸、拋尸。
具體分析,為什么導火索是強奸?這點對于當年專案組來說,只能算是推斷,但韓印可以從行為證據分析中給予肯定。那就是兇手為什么要對被害人的整個生殖器甚至骨盆部位進行特別處理。當年專案組分析,該部分殘骸可能因為兇手心理變態將其保留作為紀念,而通過昨夜的現場勘察,韓印確信兇手把該部分甚至還有作案工具都扔到了水流洶涌的古江中。這是一個完美洗清罪證的辦法,同時也體現了兇手思想成熟、思維縝密、個性過于謹慎的特征。
殺人肯定意在滅口,這點沒什么好說的。而碎尸當然是為了拋尸方便隱秘,但為什么要碎得那么細?為什么要用沸水浸燙?為什么要規整內臟?為什么疊放衣物?這些讓常人難以理解的問題,最終被解讀為心理變態,實則不然。
——碎尸細致實為工具所限。兇手性格過于謹慎,殺人之后,不敢貿然購買專業碎尸工具,只好就地取材,以家用菜刀和手鋸為主。但菜刀顯然無法直接把尸體切成碎塊,尤其是僵硬了以及冰凍的尸體。于是他只好采取先把皮肉片去,之后再以鋸條鋸骨的笨辦法。而肉片冰凍之后,也易于片割,再拘于切菜刀的片割面積有限,便給人以精細繁多之感。
當然這其中的怨恨心理也起到一定的作用:對于正常人來說,殺人之后肯定會害怕,接著便是懊悔,在此兩種情緒的困擾下,出于本能的自我認同,兇手心里便會產生對死者的怨恨,以至于在進行碎尸時會更加果敢和精細,借以宣泄不安。但宣泄之后,又會對死者產生內疚,尤其死者是他先前相識之人,這種情緒便下意識地體現到整齊疊放死者衣物上。而將內臟規整到塑料袋中,實為擔心血跡滲漏留下罪證。
至于用沸水反復浸燙尸體,這牽涉到一個比較簡單的生活常識,而且法醫顧菲菲已經解讀得很清楚。日常生活中,從冰箱里取出一塊凍肉,必須要緩一下,等它稍微化凍了才好切。韓印分析,兇手殺人后,一開始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尸體,而是在時隔一天或者兩天之后才決定碎尸。當年適逢J市最冷的一年冬天,尸體已經凍實了,兇手又無法等待自然化凍,遂用沸水助力,幾番反復,尸體自然會出現猶如被煮過的泛紅跡象。
處理完尸體,最后一步便是拋尸了。至于拋尸的次數,如韓印昨夜的分析,共為兩次:兇手先乘公交車于虎王山拋掉頭顱,后以自行車一次性拋掉其余部分。先來分析第二次拋尸:起點為作案現場,兇手在越過心理安全距離之后開始拋尸。這個心理安全距離,沒有確定值,主要還是要根據環境、交通工具和氣力等來決定,理論上當然是越遠越好,但也有就近拋尸的。比如2011年某碎尸案,兇手便把被害人的尸體碎塊拋在自己居住的小區內。說回本案,拋尸起點為作案現場,終點為古江邊,這是兇手明確的,其余地點的選擇帶有一定的隨意性,主要是根據負重和隱蔽性以及行路方便與否來定的,絕對談不上故意拋尸鬧市,企圖挑戰警方。那么第一次拋尸虎王山的意圖,肯定是想掩蓋死者身份,或者盡可能拖延警方查明死者身份的時間。至于兇手為什么不把頭顱往虎王山密林深處拋,其實答案很簡單,那是源于人類對黑暗和未知危險的恐懼。韓印昨夜曾惡作劇似的試探康小北,稱他聽見遠處樹林里有響動,當時作為持槍刑警的康小北都面露懼色,何況孤身一人的兇手,他是殺人惡魔,但并不是真的魔鬼。
還有,“1·18碎尸案”中那些對于兇手了解人體結構、熟知解剖學、可能有過職業經歷的分析,在韓印看來太過想當然,長達一個多星期的碎尸行為,怎么看都算不上專業。
合并四個步驟,“1·18碎尸案”的性質便很清楚了——是一起比較常見,由暴力強奸,導致局面失控,進而殺人滅口,毀尸滅跡的案例。本案中,兇手的所有動作,系隨正常心理變化而體現,并未發現犯罪標記行為。
什么是犯罪標記?是指犯罪人為滿足心理上或情感方面的需要,而實施的某種特殊行為,這是一種在犯罪進行中犯罪人不必要實施的行為,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而在“1·4碎尸案”中,標記行為幾乎充斥了整個案子。
在“1·4碎尸案”中,刻意模仿拋尸行為本身便是一種標記行為。
通常模仿作案大概有三種動機:第一種,動機明確。兇手企圖轉移警方視線,擾亂辦案思路,最終達到逃脫法網的目的。對“1·4碎尸案”來說,兇手模仿前案風險值太高,于鬧市拋尸風險明顯大于利益,所以該案模仿拋尸的動機,應該不屬于這第一種類型。
第二種,屬心理性動機。來自于后者對前者的盲目崇拜,期望獲得相同的關注度,從而獲取成就感。此種模仿犯罪,兇手更注重犯罪手法,對被害人的選擇無固定類型。但“1·4碎尸案”,兇手對紅色衣物表現出了愛意,而且碎尸前曾為死者王莉化過妝,韓印相信王莉一定還有別的方面吸引著兇手,比如:頭發、身材、臉形、五官中某個部位等,總之,兇手選擇被害人是有具體形象的。那可能來自某個對兇手價值觀帶來顛覆的女人,也是他形成畸變心理最初的刺激源。也許是他跟蹤王莉多日,也許只是運氣好恰巧碰上的,于是王莉便成為他對女性展開報復的第一個獵物。
排除前兩種,韓印認為本案符合第三種動機——兇手在他人的犯罪中體會到了快感。這也是一種心理性動機。在展開論證之前,韓印要先交代一下,這份報告開頭的結論是如何做出的。
正如法醫顧菲菲說的那樣,兩起案件時隔16年之久,兇手完全可能由手法業余變成專業,由強奸殺人犯演變為變態殺手,那么韓印是如何判斷兩起案件非同一兇手所為的呢?當然這是一個包括尸檢證據和物證證據以及行為證據的綜合考量,但韓印在本案中做出判斷的重要依據,是所謂的隱形證據。
何為隱形證據?系指只有兇手本人知道以及警方通過分析推測出的證據。那么本案的隱形證據,便是兩個兇手在對被害人生殖器處理的不同態度上。
“1·18碎尸案”,兇手對生殖器采取了特殊的更為隱蔽性的處理方式,這體現了一種謹慎的自我保護,同時也暴露了強奸的事實,換言之,體現了兇手獲得快感的方式是有生殖器接觸的。而“1·4碎尸案”,兇手將生殖器與內臟規整在一起共同拋棄,未做刻意的保護行為,說明兇手與死者未有生殖器的接觸,當然并不代表這不是一起性犯罪,也許兇手獲得性快感的方式是碎尸。
總之,以前面的外部證據加上對兇手獲得快感方式的分析,韓印最終做出了明確的結論。
明確了結論,回頭再來說動機。兇手為什么會在“1·18碎尸案”中體會到快感?首先肯定是來自紅色衣服的刺激,再一個當然是碎尸。兇手在1996年的時候,應該正處在心理畸變的暴力幻想階段,在他無數次幻想過要對某一個或者某一類女性進行報復折磨時,“1·18碎尸案”中兇手的碎尸手段為他提供了一種方式,他將這種方式融入自己的幻想當中,結果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對于變態犯罪人,偏執和追求完美是他們的共性,以至于終有一天在他將暴力幻想轉化成現實之時,會甘愿冒著巨大風險盡可能去遵循“1·18碎尸案”中兇手的所為,以期獲得他最初的甚至超越的那種快感。韓印相信隨著他的成熟,未來的案件可能會顯示出獨創性的東西。
自中午回到招待所,韓印便一頭扎進報告中,拋卻時間和空間概念,將自己置身在腦海里想象的畫面中,重現案發情景。畫面中他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時而分裂成兩個兇手,時而又變成冷靜的旁觀者,以參與者的視角去挖掘兇手真實的犯罪心理。
傍晚。
葉曦聽說韓印為趕報告午飯和晚飯都沒出來吃,便到餐廳打包了幾個小菜帶到房間。聞到飯香,韓印才覺察胃里空蕩蕩的,他讓葉曦先自己看會兒報告,待他吃過飯再為她詳細解讀。結果飯吃完了,葉曦也抱著筆記本電腦靠在床頭上睡著了。
在基層鍛煉過的韓印很清楚做刑警的艱辛,作為一名女刑警付出的還要更多。如果不是心力交瘁,葉曦怎么會在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里睡著?韓印心口仿佛被針扎了一下,他已經許久未對一個女人如此心疼過了。
他不忍叫醒葉曦,從她手中輕抽出電腦,葉曦看來也實在支撐不住了,未做掙扎順從著他的攙扶和衣躺到床上。韓印幫她脫掉鞋子,拉開被子為她蓋上,關掉房燈,只留窗前茶幾上一盞夜燈撐著光亮?;椟S的燈光下,女人恬睡著,男人守在床邊沉思,冷清的夜便流淌出一絲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溫暖的畫面被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打斷,葉曦閉著眼睛從衣兜里摸出手機放到耳邊,隨便應了幾句把手機扔到一旁。
“哎呀,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睡過去了?!比~曦揉著眼睛,沖床邊的韓印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我睡了多長時間?”
韓印望了眼墻上的掛表?!按蟾艃尚r吧?!?
“你就這么一直守著我,想干嗎?”
韓印知道葉曦是在玩笑,但臉上仍不禁一陣發燙,穩了穩神,也開玩笑地緩緩說道:“我在想,對你,是先奸后殺,還是先殺后奸?”
“有什么不同嗎?”葉曦笑笑問。
“你可是刑警隊長,這還用問我?”
葉曦單手揉著前額,喃喃地說:“最近用腦過度,腦子都木了,你就直接公布答案吧?!?
“如果只是個案,那么前者多因局面失控而沖動殺人,后者則屬變態殺人,具有未知的延續性。”
“你是在高度概括兩起案子的性質吧?”一說回案子,葉曦立馬精神十足,撐起身子靠在床頭,“說說兇手吧?”
韓印點點頭,沉吟片刻道:“你睡著的時候我一直在琢磨,為什么‘1·18碎尸案’對現在的兇手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難道僅僅是因為‘紅色衣服’‘碎尸手段’符合他的幻想嗎?他是通過何種途徑了解到這些的?是報紙、電視新聞,或者別人講述?那么他也完全可以通過這幾種途徑,了解到更為殘忍的案例,比如:開膛手杰克案、黑色大麗花案等,可他為什么偏偏要模仿‘1·18碎尸案’呢?我想那是因為他自認為可以與‘1·18碎尸案’建立某種關系,也就是說他一定是親身經歷了那起案子?!?
“繞來繞去,還是沒繞過‘1·18碎尸案’?!甭犃隧n印的話,葉曦皺起眉頭,惆悵地說,“看來我對案子性質判斷是對的,而胡局他們選擇的偵破方向也沒錯。可真如你所說,就算親身經歷的話,當年在第一拋尸現場以及古都大學附近的數百名居民都受到過盤查,還有古都大學以及周邊兩所大學的師生,甚至還要算上幾千名參與辦案的警員,這個范圍也太過龐大了?!?
“你別急,聽我往下說?!表n印見葉曦有些急,忙安慰她說,“我認為主要是兩個范圍,兇手要么當年曾與尹愛君有過近距離的接觸,要么就是曾作為那起案件的重點嫌疑人,被咱們警方反復排查過。那么當年他的年齡應該與尹愛君相仿,現在至少要在35歲以上,他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男人,工作成就不高,生活很平淡,對女性有相當程度的厭惡,可能無法正常性交,作案的根本便是對女性進行懲罰,從而釋放壓抑的情緒和性欲。
“兇手懲罰女性是有具體形象的,應該來自于他長期以來一直在心底怨恨的某個女人。通過王莉的形象,我認為那個女人可能30多歲,相貌成熟,經常化很土的濃妝,還有燙著像王莉那樣有些‘過時’的側向一邊的長鬈發……”
“才不是過時的呢!那是今年最流行的復古80年代的燙發?!?
葉曦自己雖然留著短發,但并不妨礙她對美發和時尚潮流的敏感,這可是女人的天性。韓印剛剛明顯說了一句外行話,葉曦忍不住插嘴提醒他。
韓印笑笑?!斑@就更對了,那是一個年代久遠成熟女性的形象,而通常暴力幻想多始于一個人的青春期,所以我認為兇手一直怨恨的女人其實是他的母親。兇手應該是單親家庭長大,或者因為父親工作原因與母親生活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他對母親有相當程度的依賴,母親在他眼中代表著全體女性。如果成長的過程中,他經歷了被母親虐待、背叛,或者拋下他突然離世,那么女性在他心里的定義便是負面的。以至于成年后他無比厭惡這樣一個群體,不善于和她們溝通,即使最終有了婚姻,我相信此刻要么婚姻狀況岌岌可危,要么已經以離婚收場?,F在他可能與老婆分房睡,或者是單獨居住,又或者迫于經濟壓力搬回家與母親同住,不過他會擁有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
“由王莉失蹤到尸體碎塊出現在街頭,時間跨度是1月1日凌晨到1月4日凌晨,這恰好是一個公眾假期,所以我認為兇手是那種朝九晚五有正常工作的人。他平日的表現,低調、沉穩、與人平和相處、具有強迫癥狀的疑懼、缺乏自信、缺乏創造力、內心深處潛藏著深深的自卑,自卑到連尋求快感都需要模仿他人……”
“你能確定兇手一定就是男人嗎?”葉曦問。
“如果碎尸動機不是單純為了遮人耳目,那就意味著過度殺戮或者施虐傾向,通常動機都是借以宣泄性欲,所以兇手是男人的可能性非常高。如果是女人的話,那就不僅僅是心理性問題,可能要涉及精神分裂這種病理性問題?!?
“我明白了,我們要有針對性地大范圍排查與尹愛君碎尸案有牽扯的男性嫌疑人,同時涉及案件中精神狀況有問題的女性,也要做一些相應調查,對嗎?”葉曦總結性地問道。
“可以這樣說,但我還是比較偏向前者,如果真是后者的話,那么除了與尹愛君有牽扯這一點有用之外,其余對罪犯所做的側寫都不成立?!表n印強調道。
“女人作案的可能性確實比較小,能力和氣力方面也是個問題?!比~曦突然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說,“你看我這記性,說到女人才想起我是來干嗎的,我是要告訴你技術科今天去虎王山勘察的結果。那些腳印至少屬于五個人的,其中還有一名女性,輪胎印跡還在比對當中?!?
“群體?……女性?……”韓印默念著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