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出會議室，在空蕩蕩的走廊上緩慢前行。

“戰士長，我今天的模樣讓你見笑了。”

走在前面的國王悠悠開口，聲音就如同他單薄的背影一樣無力。

“陛下，您這是何意！葛杰夫只恨沒能保護您，讓那些雞飛狗跳的宵小之輩損了王室聲譽！”

葛杰夫情緒激動，一臉悲憤。身為軍人，眼看著自己的君主受人奚落，卻連拔劍也被限制。剛才的會議想必他也飽受煎熬吧。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是嗎？我早已看開了。”從國王口中發出身心俱疲的嘆息，“說起來，我必須向你道歉，沒能洞察斯連教國的陰謀，差點害得你喪命，是我的失策。請原諒我，戰士長。”

“不，您千萬別那么說……”

自己敬愛的君主滿帶悲涼語氣所作的道歉，讓葛杰夫喉頭有些哽咽。

他清楚王室的現狀，也深知國王在位數十年的艱辛和無奈。正是這種無力感令他備感折磨。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除掉那些與國王作對的貴族們，讓他心目中天底下最賢明的君主，能夠憑自己的意愿統治國家，不再受制他人。

但他只是一介武官，根本沒有與貴族領主抗衡的能力。不，應該說只是保護蘭布沙三世的王位不受顛覆就已經很困難了，大貴族派的人一直虎視眈眈，迫不及待想要國王退位，好扶植自己支持的傀儡王子上位，為自己攫取利益。

支持第一王子的保羅洛普侯，和支持第二王子的雷文侯，這兩人皆是威脅國王統治的心腹大患。若能以手中之劍斬下他們的頭顱，將會是多么的暢快。

葛杰夫下定決心。如果國王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他葛杰夫一定會不惜此身，親去為國王暗殺保羅洛普侯和雷文侯兩人。

雖然這種舉動無異于飛蛾撲火，即使除去了二人，也很快會有同族的后繼者被選出，接管二人的地盤。里·耶斯提杰王國世卿世祿的分封制度，不是靠暗殺三五個貴族就能終結的。

但葛杰夫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

他是以一名武將的身份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那么，為君主奉獻忠義便是他此生唯一的追求。他會為了自己敬愛的君主揮劍，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葛杰夫感嘆之際，國王不知何時已經走到走廊打開的一扇窗前，駐足向外凝望。

窗外正對著的，是王城羅倫提的中央花園。綠茵蔓延的草坪上，被精心修建的花叢爭相盛開。明媚陽光下的美麗景色，仿佛能拂去人心中的煩惱和陰霾。

“庭園的花開得真好啊。”國王發出贊嘆。

“是的，陛下。”葛杰夫筆挺的身姿候在他身旁。

“每當從這個位置望出去，我眼前總會浮現出孩子們小時候在草坪上玩耍的身影……懂事的巴魯布羅牽著弟弟妹妹們的手，在女仆長的陪伴下，開心地玩著游戲……”

國王眼里浮現充滿愛意的神色。那張棱角分明、溝壑縱橫的側臉，因為陷入了能感到幸福的回憶而變得柔和。

“我記得，那時候跟他關系最要好的是老二扎納克吧……那孩子小時候是個被周圍人嫌棄的愛哭鬼，即便如此，他哥哥也總是護著他。巴魯布羅似乎特別疼扎納克呢……不對，他對妹妹們也相當愛護。巴魯布羅向來是個有責任感的好哥哥，弟妹們都很仰慕他。”

回憶往昔的老人開始了漫長的絮叨。葛杰夫在旁恭敬聆聽，心里隱隱泛起苦澀的滋味。

“我的兒女們從小就是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好像只有拉娜孤僻一點？不過她長大后也變得開朗許多……這輩子能有他們我真的很欣慰。”

“是的，陛下。王子和王女們都被您養育得十分出色。”

“呵呵……戰士長，謝謝你，我很高興。”

國王像每個聽到別人稱贊自己兒女而感到高興的父母那樣，露出真誠的笑容，只是他的笑意比普通人來得沉重。

“戰士長，其實我知道，我的兩個兒子雖然品性良善，卻都沒有具備與國王之位相符的能力。是因為我太溺愛他們了，還是人的能力在出生時便定下了高低呢？……不管他們中的哪一個成為下任國王，想要統治這個國家想來都會十分艱難吧……不、戰士長，我甚至擔心他們無法坐穩王位，最終招來殺身之禍……”

不知何時，國王的語氣變得像要落淚般傷感。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他們二人從未出生在王家，如果他們能在平凡的家庭里長大，一定會比現在更幸福，更優秀吧……”

國王喃喃地說，“我親愛的巴魯布羅，我寄予厚望的長子……他沒有辜負我的期待，成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只是這個國家早已病入膏肓了，這局面不是他這樣的年輕人所能應對的！……哎，戰士長，身為人父，我多么想讓兒子能過得幸福啊，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把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留給他……”

國王深深閉上眼睛。垂頭不語的模樣看得葛杰夫心頭發酸。

您已經很努力了。不管是作為國王還是父親。

葛杰夫伸出手去，想要如此安慰國王，但周圍悲傷的氣氛最后還是讓他選擇了沉默。

“戰士長，”國王繼續開口說，“我希望在人生的暮年，為孩子們盡我最后的所能。以目前的形勢來看，巴魯布羅若是繼位，一定會被他那狼子野心的丈人壓制得死死的吧。都怪我太過無能，連累王子也要仰人鼻息……”

“如果能趁我還在位時，盡量提高王室的勢力，為巴魯布羅多留下一點政治遺產，他繼位后就能輕松一些吧。”

面對老人的夢想，忠心的葛杰夫不假思索便承諾說：“陛下，只要是您親選的繼承人，我葛杰夫一定會盡全力輔佐，豁出性命來保護。”

“謝謝你，戰士長。”國王抬手抹了抹眼角，身子轉向葛杰夫，“我深知你的忠義，能遇見你，也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運。”

“陛下……”

國王如此說著，又嘆了口氣，“至于公主們……若按我的本意，三位公主我都想為她們挑選匹配的夫婿，只是……哎，不提也罷。我這個無能的父親啊……”

“陛下，這不是您的錯——”

“嗯，戰士長，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國王露出自嘲的神情，“現在只剩下拉娜了……我這把老骨頭一定要努把力，爭取讓她幸福啊……戰士長，你說，這算是贖罪嗎？”

國王對葛杰夫投去落寞的笑意，隨后把目光轉向遠方的天際，陷入沉思。

天空澄澈無云，被陽光映照得如同寶石般通透。王城羅倫提的塔樓聳入藍天，歷經數個世紀滄桑的歷史感不禁讓人唏噓。

他的國家一直很美，從不缺少藍天白云。若要用比喻來形容，一定是珠寶盒中最耀眼的那顆寶石吧。

可要守護這樣美好的事物，卻耗盡了他畢生的精力。

蘭布沙三世遙望彼方的宮城。這座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宮殿，突然讓他生出一種牢籠般的錯覺。

自己被囚禁著，背負枷鎖。

可即便如此，他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只希求兒女們能夠不用再重復自己的命運，走上幸福快樂的人生之途。

或許自己太無能了吧，數十年間的努力仍不見成效。貴族們永遠騎在自己頭上，放聲大笑，其中的某些人甚至不惜出賣國家來換取利益，還把手伸向自己唯一信賴的葛杰夫……

蘭布沙三世感到自己正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行差踏錯一步，或許就會掉落深淵，萬劫不復。

深陷在這份即使祈求神明也無法被拯救的痛苦中，他的內心卻隱約升起了微弱的希望之火。

那是對大魔法師——安茲·烏爾·恭的期待。

哪怕從未謀面，對他的了解也僅僅來源于葛杰夫的轉述，但蘭布沙三世就是執拗地認為，安茲·烏爾·恭是能將自己從苦海中拯救出來的那個人。

他有那份預感。

在葛杰夫離京后，蘭布沙三世后知后覺地覺察了針對他的陰謀，但那時已經為時已晚，蘭布沙三世懷著痛苦不堪的心情，終日祈禱葛杰夫能平安歸來。

因為自身的愚蠢而失去他，蘭布沙三世無法接受，一度陷入崩潰邊緣。

然而，葛杰夫幾乎是從必死的境地逃出，重回他身邊。

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神跡啊。本以為絕望的局面，得到了轉機。墻壁般一成不變的苦悶空氣中，也隱約出現了裂痕。

——一切都因為大魔法師安茲·烏爾·恭救了葛杰夫而得到改變。

里·耶斯提杰王國或許有救了。

突然降臨于世的安茲·烏爾·恭便是最好的證明。

蘭布沙三世打心底里感激他，并且發自內心地認為，他是能把自己從絕望的處境中拯救出來的那個人。

恭閣下，請聽到我的聲音，來到我的身邊吧。

面向著遠方，蘭布沙三世用比對神明更虔誠的心情默然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