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指控，潭小燈全不知曉。

她怔然望著這個瘋狂的男人，背后陣陣冷風(fēng)吹過，突然失去了所有氣力，弱弱地跌坐在床前。

“我、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會來的……”她喃喃道，對洪瑋，也對許小姐。

“如果，世上哪有這么多如果！我只知道，我的瑟瑟臨死前只想見你一面，而她并未見到！”洪瑋瘦削凌厲的臉已經(jīng)完全扭曲，整個人像一支繃緊的箭，隨時射向潭小燈。

潭小燈想解釋，想安慰他，但此刻的洪瑋哪里還會聽得進自己的話？

于是，她干脆默默坐在地上。

洪瑋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一陣子，更多的是愧疚，是悔恨，是憤怒。恍惚間，潭小燈似乎又回到了吳德廣的書房，聽著他長吁短嘆，陪著他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里幽幽響起老婦的聲音：“少爺，小姐該歇息了。”

“哦？對，對，她累了，給歇息了。”洪瑋如夢初醒，把懷中的靈牌放回枕上，緩緩放下帳子，拖起潭小燈，直抵門口。

傍晚的斜暉柔和而迷茫，映著院子里各色鮮花，有的依舊鮮妍嬌媚，有的則垂頭吊在枝頭，奄奄一息。洪瑋癡癡地望著中央那棵茶花，眸子里一片空洞。

潭小燈望了望院門。院門沒有關(guān)，半開半閉，她甚至聽見遠遠有牛哞哞叫。老婦則在旁邊的小廚房里忙碌，一聲聲剁著砧板。

要不要跑？能不能跑掉？

她飛快瞥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他依舊半瞇著雙眼，一臉茫然。風(fēng)吹過來，長袍微響，他肩胛骨越發(fā)尖利突出。

她想起第一次在芳水城里見他時，他與鳳凰牡丹燈一起出現(xiàn)，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簡直是少年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卻頹廢不堪，瘦得不成樣子，竟顯得比姐夫還老。

他愛慘了許小姐，要不也不會如此失魂落魄，行事顛倒。

在她察覺時，她已經(jīng)反手握住了洪瑋的手，道：“許小姐泉下有知，一定不想你這樣難過。為她，也為你，你應(yīng)該想開些。我們鄉(xiāng)下有個傳說，人死了，過了頭七，若是親人依舊時時念叨流淚，一顆淚便長出一根絲，五花大綁綁住他的魂魄，魂魄過不得奈何橋，飲不了孟婆湯，也沒法再次投胎轉(zhuǎn)世，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丟下往事，從身邊經(jīng)過。”

洪瑋本想笑話她的無稽之談，不知怎的，眼前卻出現(xiàn)了瑟瑟被五花大綁，牢牢捆在奈何橋前，望著別的靈魂排隊經(jīng)過，自己卻寸步難移。

不，不應(yīng)該這樣的！她這輩子何曾過過幾日安樂日子！

他趕緊晃了晃頭，仿佛就此丟開腦子里的荒謬畫面。

“洪少爺，你是個好心人，許小姐遇見你，日子雖短，過一日有一日的幸福，心中也沒了遺憾——”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洪瑋勃然大怒，甩下潭小燈的手，一把將她推進房間里，然后鎖上了房門。

房間里陰暗寒冷，里面床上還有個靈牌，滿房間都是怪異的藥香腥臭，仿佛隨時有怪物從某個角落里跳出來。潭小燈頭皮陣陣發(fā)麻，砰砰拍打著房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屋外只有老婦剁砧板的聲音。

潭小燈一面拍打一面叫，不知不覺淚流滿面。沒人知道她隨洪瑋來了芳水城，更沒人知道她被關(guān)在了這里，就算死了，也沒人知道。

她想起大哥，小牛哥哥，翠竹，姐夫，太太……一張張人臉在她腦海里盤旋，她實在不甘心就此死去。

“洪少爺，你開不開門，再不開門，我把許小姐的靈牌砸了！”她沖著門外大聲喊，繼而噔噔往床那邊沖過去。

門突然被打開了，洪瑋像一陣狂風(fēng)似的卷進來，在潭小燈到達床邊的那一刻，揪住了潭小燈，把她狠狠往外一推：“別動她！”

潭小燈借著這股力量，往外狂奔。

然而，院門卻扣上了。她正用力推動門閂時，老婦在旁邊幽幽嘆息道：“如果我是你，便不會出去。”

傻瓜才不出去！潭小燈心中罵道，繼續(xù)用力推動門閂。

“門外有狗，兩只餓瘋了的狗。”老婦道。

仿佛為了證明她說話不假，門外真的響起了一陣狗吠聲。

潭小燈頹然放下手。

她怕狗。小時候曾經(jīng)被狗追著整整跑了三個村子，最后還給咬了一口。要她從兩只饑餓的狗身邊跑過，那比死還難。

“你急著跑什么呢，又還沒到正月十五。”老婦道，遞給她一只還冒著熱氣的大包子。

潭小燈毫不客氣，接過來就是一口。

有得吃便吃，吃飽了才有氣力逃跑。

然而，吃人手軟，連續(xù)吃了老婦三個大肉包子，她看老婦的目光漸漸平和。

老婦也看出了這一點，請她到廚房坐下喝杯茶潤潤嗓子，說少爺并不是瘋子，只是悲傷過度，才把怒氣轉(zhuǎn)嫁到潭小燈身上，其實許小姐的死，根本與潭小燈無關(guān)。

潭小燈見她一個仆婦，居然能幫理不幫親，暗中決定要好好爭取老婦的支持，盡快離開這里。

潭小燈喝著茶，老婦嘆息著告訴了她來龍去脈，讓小燈自己決定要不要離開。

許小姐身子不好，少爺要去求親，老爺夫人都不許，少爺絕食相逼，老爺夫人不得不答應(yīng)，費了好大功夫，才讓許家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但在許小姐進門的那一天，老爺夫人同時替少爺納了兩個小妾，理由是許小姐身子不好，不可能替洪家開枝散葉，讓她進門，已經(jīng)是兩人最大的讓步，如果阻礙了洪家延續(xù)血脈，那她便是洪家罪人。

“你們許家乃是大戶人家，許小姐不會連這點都不知道吧？”

許小姐那杯媳婦茶還未端起，便已經(jīng)暈倒在地。

老爺夫人則說大不祥，不準少爺把小姐接回洞房。

少爺大怒，道許小姐是他的妻子，如果不準她進去，那她住哪里，自己便陪她住哪里，反正父親身壯力健，那兩位小妾不妨送到父親房中，多生幾個兒子。

夫人氣得大哭，老爺氣得大罵。一時之間，府中鬧得雞飛狗跳，喜宴也不成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