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是新的，字跡淋漓未干，分明是新寫上不久的，再聯想到小燈剛剛從這里過去，他不由問道：

“龍女餅，什么意思？”

“小少爺，你是不是想買？想買的話，我便宜點賣給你。”茶棚老板湊上來，神秘兮兮道。

“你不說清楚，怎知該不該買。”

“嗐，小少爺，你方才過去跟龍女說話了，我這里可是有龍女咬過一口的餅哦，上面還留有龍女娘娘的口津——”

小牛只覺渾身血液直沖上頭頂，額角青筋突突亂跳：“多少錢？”

“呵呵，你是第一個問價的，算你我有緣，一口價，五兩銀子。”

“你怎么不去搶！”

“小少爺說笑了，小老兒年老體衰，如何去搶？這是龍女娘娘賜我的財源，你要還是不要？”

小牛懷里還有二兩銀子，乃是昨日買東西剩下的，道：“一兩。”

“小少爺，你太狠了！”

一陣討價還價，最終確定成交價是二兩。

面對茶棚老板遞過來的一小角干餅，小牛傻了眼：“不是一只餅嗎？”

“一只？我什么時候說過是一只？龍女娘娘咬過的餅哦，只要我說一聲，多少信眾會搶著出錢，別說二兩一小角，便是十兩，二十兩，他們都會照出不誤的！”

小牛今早看過吳府門口那群洶涌的信眾，老板所說的，都是成真的。

可是，一想到他們買了小燈咬過的餅，懷著無比虔誠的心情，把那一小角干餅遞到嘴邊，一小點一小點慢慢咬掉，慢慢咀嚼，他便受不了。

“你把餅收起來，我回去拿二十兩銀子，二十兩，你把餅給我！”

“二十兩？小少爺，二十兩的話，只能買這一塊。”茶棚老板用手指在干餅上比劃了一下大小，黑黃的指頭抹過咬掉的那個缺口。

不知怎的，小牛仿佛覺得他的臟手指拂過小燈嘴唇，霍然站起，伸手就要搶那塊餅。

“哎，你這孩子，買不起就動手啊！來人哪，來人哪，強盜搶東西啦，強盜啊！”

遠處吹打聲陣陣飄來，茶棚老板的呼救聲時斷時續，終于斷了。

小牛用力掰開他的手，摳出那塊餅，餅已經碎了大半，掉了一地渣子。

“強盜，強盜……”老板夢囈似的輕語。

小牛緊緊握著殘存的一角餅，粗糙的觸感抵著掌心，令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么。

他拔腿就跑，剛出茶棚，一頭撞上了一個要進來喝茶的路人。

“喂，你——”

不等路人斥責，小牛閃到一邊，急匆匆跑了。

“真是世風日下，如今的孩子，亂七八糟的！撞了人，也不曉得道歉！”路人絮絮叨叨的走到桌子邊，吆喝道：

“老板，老規矩，一壺茶兩塊餅！”

老板沒有出聲。

遠遠響起吹打聲，路人凝神聽了一會，道：“今日城里吳府可熱鬧了，據說什么龍女廟的信眾去接龍女，把街道都堵了！自吳半城一倒，他兒子越來越不像話，什么事都敢碰！”

茶棚老板還沒有出聲。

路人覺得奇怪，回頭一望，見茶棚里面桌子邊似乎有人側躺在地上，走過去一看，竟是茶棚老板，血流滿面，面如金紙，也不知是死是活。

“殺-人啦，殺-人啦！”路人大喊著，跌跌撞撞沖出茶棚。

潭小燈并不知道這一切，更不知道不久之后，小牛哥哥將會因此而被抓進縣衙，她正握著小牛哥哥送的小木盒，想著拆還是不拆。

最后，她終于忍不住打開了小木盒。

木盒里面是一朵云，刻在牛皮上，簡單到粗糙，沒有其他花紋，也沒有任何字跡。

小牛哥哥為什么要送自己一朵云？

這朵云有什么特殊含義？翠竹姐姐不在，若是她在，也許她知道其中的道道。

也許什么特殊含義也沒有，他只是恰好遇上了這朵云。

她想象著小牛哥哥早上聽說自己要去龍女廟，一定是以為自己要去做姑子，再也不能回來了，在街上匆匆忙忙搜尋要送自己的東西，也許忽然看到了這朵云，手里的銀子恰好夠買這朵云，便立刻買下了。

她緊緊握著那朵云，仿佛握著小牛哥哥的手。

很快，半個月后我便回去了。她在心底里悄悄對小牛道。

龍女廟的重啟儀式盛大而風光，紅燭高燒，香煙繚繞，數百個信眾跪倒在潭小燈面前，五顏六色的鋪了一地。

潭小燈端坐在高臺上，一動不動，宛若當夜站在高高的窄橋上迎風招展的燈美人。

“龍女娘娘好威儀！”

“不愧是下凡龍女呀！”

……

信眾們一個個欣賞著，贊嘆著，有的情不自禁又拜服在地，有的奔涌到功德箱前面捐獻功德。

不遠處的小樓上，老和尚站在窗后，看看潭小燈，又望望拜倒在地的信眾，道：“給我盯緊點！除非我點頭，不許見任何一個外人！”

“是！”圓臉侍女垂首道。

直到夜幕降臨，最后一個跪拜祈愿的信眾也提著龍女娘娘恩賜的燈籠離開了，潭小燈才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走下高臺。

“龍女娘娘，方才大家都在贊嘆，道龍女娘娘好風采呢！”圓臉侍女道。

潭小燈微微搖了搖頭，不答話。

坐得太久，她渾身都木了，兩只腳渾然不像自己的，如果不是旁邊侍女架著，她早摔倒在地了。

元宵節時美人燈一鳴驚人，聽見民眾驚叫歡呼時，她渾身血液沸騰，覺得再疲累也是快樂的，哪怕是一個人高高在上飽受冷風苦雨，也覺得是值得的。

如今，信眾齊刷刷跪倒在眼前，一個個虔誠無比，她心中卻空蕩蕩的，沒有感動，只有惶惑與迷茫。

她心知自己鄉下土丫頭罷了，絕不是什么龍女轉世。

姐夫勸導她時，說又不是真的要把自己當龍女，就當來龍女廟扮演一次美人燈，只不過打扮成龍女罷。

扮演而已。

天黑時，花燈璀璨，萬眾矚目。

天亮了，再華麗再迷人的燈也滅了，真真假假不過一場虛幻。

只是，這一次，扮演龍女燈的時間不是一夜，而是十五天。

十五天后，自己又會回到吳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