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瑋帶她走去的是旁邊一棟粉白小樓。

到了樓前，門口齊刷刷站著六個仆婦，面無表情看著他們：“洪大少爺請止步。”

洪瑋抱歉地笑了笑，留住金桃，柔聲道：“你上去吧，她來遲了，未能看船上的你。”

他的聲音很奇怪，仿佛是石頭壓擠出來的酸菜汁液，讓人聽了就心酸。

潭小燈好奇心大起，樓上究竟是何人？讓洪大少爺如此變得如此溫柔而惆悵？

來的路上，他也柔聲叮囑，萬不可提起翻跟斗的事情，她身子弱，禁不住驚嚇。

潭小燈雖然年少，卻多次看過戲臺上小生花旦纏綿悱惻的，心頭不由浮起三個字——相思病，想必洪大少爺就是因為樓上的姑娘而瘦削吧？

洪瑋守在門前，并未踏進樓內一步。

潭小燈由一名仆婦引領，慢慢走到二樓。

雖然已是二月底，天氣漸暖，房間還打著厚厚的布簾。房前走廊擺著一溜花盆，花開得正盛，卻安安靜靜的，沒什么香氣。

一個青衣細腰的丫鬟立在門前，見了她們，微微一笑，道：

“大小姐，美人燈來了。”

“進來吧。”煙氣一般輕軟的聲音。

丫鬟打起布簾，潭小燈一進去，簾子便下來了，把明亮的燈火與熱烈的樂聲隔絕在外。

室內燈光淡淡的，照見榻上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她嚇一跳，定睛一看，那不是什么動物，而是一個裹在皮裘里的人，影子似的，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唇色，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映著燈光。

“拜見大小姐。”她一邊說著一邊行禮。

“原來燈美人是個小姑娘。”那人輕輕嘆息道。

潭小燈忐忑不安，只覺得手腳無處安放。

她從未接觸過這樣怯弱的女子，似乎只要一口氣略略吹重了些便把她吹跑了。該說什么？她拼命想，腦子里亂糟糟的。

簾外傳來越來越遠的腳步聲，丫鬟與仆婦說著話，下樓去了。

“可惜我來遲了，什么也沒看到，聽說你還會翻跟斗？”

聽語氣，她很遺憾不能目睹潭小燈在橋上翻跟斗。

洪大少爺方才告誡，連翻跟斗也不要提，免得嚇壞了她。

不能提，想看，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在潭小燈心頭交戰。

聽洪大少爺的，還是聽大小姐的？

望著大小姐惋惜不已的眼神，她試探著問：“大小姐，要不，我翻一個給你瞧瞧？”

“好。”大小姐輕輕拍了一下手。

潭小燈也不多話，當下向后一彎腰，原地連續翻了三個跟斗，輕快而流暢，就像平地走路一般。

再起來時，她氣定神閑，呼吸如常。

她望向大小姐，她也望著自己。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寂。

潭小燈甚至聽到自己的心咚咚亂跳。

“翻完了？”

“完了，三個跟斗都翻完了。”

“呵呵，想不到，臨死前還能遇到這樣有趣的表演。”大小姐嘆息道。

臨死前！

這三個字，唬得潭小燈差點魂飛魄散：

“大小姐，你、你怎么啦？”

“你不知道？我得了重病，挨不了多久了，從省城回到家里，不過等死罷了，連出來一趟，他們都怕我吹了吹風就沒了。”大小姐輕聲道，說的仿佛是別人。

又是死？

姐姐沒了，她連最后一面也沒見上。

少奶奶沒了，死前遺憾不已。

就連這樣美麗溫柔的大小姐也要死了？

難怪她裹著厚厚的皮裘，難怪洪大少爺擔心她受驚嚇！

潭小燈心神大亂，帶著哭音道：

“不，不會，大小姐又美又善良，上天肯定會保佑你平平安安，大步跨過的。”

“呵呵，承你貴言。”大小姐停了一會兒，才道：“你過來，讓我仔細摸摸你。”

摸。

難道——她竟是個瞎子？

潭小燈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淚珠奪眶而出。

她急急過去，握住大小姐的手。

大小姐的手，雖然之前窩在皮裘里，卻冷冰冰的，不像人手。

潭小燈忍著心酸，把她的手帶到自己頭上，臉上。

一陣濃郁的藥香，混合著老人一樣腐敗的氣味，涌向潭小燈鼻端。

潭小燈不由確定了一點，她，真的活不長了。

“都說你這盞美人燈最靈驗不過，若是、若是再許我一年，不，半年，多好——”大小姐嘆息似的道。

“不、不，大小姐，你還有幾十年一百年！洪大少爺那么喜歡你，你可不能死！”潭小燈脫口而出。

大小姐倏地縮回了手，冰冷的感覺如蛇般擦過潭小燈的臉與脖子。

“你出去吧。”她的話語，也變得跟手一樣冷硬。

“不，大小姐，你沒看到，洪大少爺都瘦成人干了！”潭小燈急急道。

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提到洪大少爺，只是覺得一定要說。

大小姐的手，如蛇一般勒住了她的手腕。

“他、他瘦成人干了？”她顫巍巍的，氣息不穩，似乎隨時一口氣就要斷了似的。

潭小燈膽戰心驚，卻勇敢地道：“他、他很擔心你，你該好好養病，別讓他擔心。”

“我、我這樣的病秧子，有什么值得他擔心的？”

不僅僅是洪大少爺喜歡她，她也喜歡洪大少爺的！

潭小燈正要再說兩句安慰的話語，卻看見淚水如泉一般從大小姐眼眶里涌出來，滑過蒼白的臉，落入臉側的長毛，瞬間不見了。

潭小燈手忙腳亂。

那又不是真的泉水，她要堵也無從堵，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小姐淚流不已。

她后悔了，剛才老老實實離開便是，干嗎要提起洪大少爺？若是讓這輕煙一般的大小姐哭死過去，怎么辦？

幸虧，大小姐很快收住了淚水，有氣無力道：

“算了，你出去吧。”

一出簾幕，打簾子的丫鬟便往她手里塞東西，道是大小姐的打賞。

“她、她許久不曾這樣歡喜了。”丫鬟輕聲道，淚水也是簌簌往下掉。

歡喜？

潭小燈方才一直以為，自己做了大錯事，讓大小姐傷心到哭了。

丫鬟附耳，急急道：

“你悄悄幫忙告訴洪大少爺，許府準備把她嫁給老太爺門生羅運生做填房，我們大小姐都哭死過三回了，叫他想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