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碧蓮四月初進府，轉年正月生女，還是個胖乎乎的足月女兒。

向來聽說十月懷胎，可就算小碧蓮四月初懷上，也才九個月。

難道——

他不由想起孩子滿月時，之前與小碧蓮相好的陳老爺方老爺都送了厚禮，難不成孩子是他們的？

他一陣懷疑一陣心驚，旁邊有個喝大了的朋友卻突然道：“吳兄，你家如夫人四月進府，正月產女，哈哈，看來——”

吳德廣差點昏倒。

“你們早好上了，如夫人進府乃是雙喜臨門呢，還瞞著我們，哈哈！”

眾人一起大笑。

吳德廣也笑。

只是，他是假笑，苦笑。

之前在花船雖然與小碧蓮打得火熱，她卻不容自己近身。

被父親攆出府時，她也不說有喜了。

以她的脾性，如果孩子是自己的，豈會不及時搬出來做護身符？

那只有一個可能——孩子不是自己的，而她去庵堂后與那個男人聯系，那個男人不要她，她才退而求其次，回來找自己！

他喝著酒，越喝越急，一杯一杯像把刀子往喉嚨里捅。

幾個朋友也怕了，正在相勸，大姐身邊的楊媽過來請示，說姨太太和小小姐在大姐院里玩耍，小小姐有點哭鬧，問他要不要過去瞧上一眼怎么回事。

他借機脫身，誰知楊媽卻告訴他其實潭小燈被罰，要請他過去審問一番。

一進院子，他便聽到了小碧蓮尖細的聲音在罵潭小燈，酒氣一沖，直接進房間動手了。

當下，小碧蓮哭哭啼啼，嚷嚷著絞了頭發又做姑子去。

正鬧著，吳嫻回來了，先拖著小碧蓮的手道歉，說廚房那頭打起來了，罰了七八人，又勸小碧蓮莫生氣，自己立刻審問潭小燈主仆，絕不偏袒。

“大姐，你別慣著她，她說什么你也別信，她整天不鬧點事情都過不去！”

吳嫻板著臉，先罵了弟弟一句，又好生安慰小碧蓮，一回頭，吳德廣早拖了潭小燈走了。

潭小燈這些日子練習舞蹈，保養肌膚，方才一跪，膝蓋紅腫不堪，走得踉踉蹌蹌的。

吳德廣把她送回去，吩咐金桃好生敷藥。

金桃眼里簌簌地掉：“少爺，三天兩頭來這么一出，再好的藥也不頂用啊。什么燈美人美人燈，你看看我們小姐成什么樣子了！”

潭小燈臉上卻沒有半滴眼淚，她平靜地道：“姐夫，既然不用去許府了，我還是跟五小姐繡花吧。”

“繡什么花！許府不去，還有其他地方呢。”吳德廣道，酒氣一陣陣上頭，只覺頭昏目眩。

潭小燈心一沉。

難道又有其他地方要去？

第二日，此事便見分曉了。

邀請潭小燈去表演的，不是別人，正是芳水城洪家大少爺洪瑋，據說洪瑋還邀請了縣令楊思年與許府年輕一輩。

吳德廣洋洋得意。

雖不進許府，還是能結識許府年輕一輩，這等機會，簡直是上天特意為自己安排的，美人燈？簡直是吉祥如意燈！

潭小燈隨船而來，洪瑋與眾人在洪家別院觀看。

燈火如日，亮堂堂的，更照得高高的潭小燈伶仃纖秀，裊娜風流。

而她突然在小橋上翻跟斗，嚇煞眾人，只靜靜盯著，大氣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發出半點聲響驚著了她。

末了見她亭亭玉立站在橋上，衣帶飄飛，凌空欲起，眾人不由自主發出陣陣掌聲。

尤其是楊思年縣令的千金楊秀玉小姐，她才十三歲，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當場從窗子里探出半個身子，喝道：“好，快上來，本小姐重重有賞！”

禮儀早訓練過了，潭小燈下船來，上岸，來到樓前，盈盈下拜，給主人賓客請安，然后來到女客這邊。

楊秀玉早按捺不住了，一見到她便拖進屋內，上下打量，笑道：“好一個美人燈燈美人，真真是活嫦娥呢！”

也不等潭小燈謙虛，她立時吩咐丫鬟送上獎賞，乃是梅花圖樣的銀錁子四個與蓮花圖樣的金錁子兩個。

潭小燈還在遲疑，楊秀玉立時抓了塞進她手中，一個勁問她怎么練的翻跟斗，心里怕不怕，又讓小丫鬟送上酒來，替小燈壓驚。

楊夫人笑道：“你這猴頭，孩子小著呢，讓她喝酒，你不怕她喝了酒筋骨軟，往后不敢上船了？”

楊秀玉想了想，道：“那酒不喝了，喝點熱湯吧。”

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聊一會笑一會。

潭小燈從未如此放松過，她萬萬沒想到官府的千金小姐也有這樣可親的，簡直就像一個大姐姐似的。她心頭騰起一個朦朧的想法，楊大小姐那樣喜歡自己，也許她會救自己出生天？跟著這樣開朗的小姐，哪怕是做個丫鬟，也是日日快活的吧。

不久，隔壁房間有仆婦過來，道請燈小姐過去敘話。

“那是許家的夫人太太，都挺和藹的，你過去吧。”楊秀玉低聲對她說。

姐夫雖然提醒過可能有太太小姐會召見，潭小燈卻萬萬沒想到一波接一波的，她懸著心提著腳，低著頭勉強應付了一回，流了滿身汗。

太太小姐們依舊賞賜，潭小燈身后的金桃領了，兩人一起叩謝。

出門時，金桃偷偷道：“燈小姐，你可看見銀翹姐姐？花團錦簇的，大戶人家果然不一般。”

銀翹？

潭小燈停下腳步。方才滿屋子太太小姐，她頭也不敢抬，竟錯過了與銀翹相見。

回頭見門口兩排站得筆直的丫鬟仆婦，她嘆了口氣。

如果銀翹姐姐能見她，早出聲了，她既然不出聲，自己何必打擾她的清靜日子？

“她怎樣？”

“怎樣？自然是好到不得了，頭上光燦燦的都是簪子珠子，手上鐲子戒指，完全變了一個人呢。”金桃很興奮。

潭小燈在心底里暗暗嘆息。珠光寶氣就是好嗎？她不認同金桃的看法，也不認同銀翹姐姐的做法。

然而，她清楚，若是自己處于銀翹姐姐一樣的境地，未必能比她好。

主仆一起下樓，在轉角處差點撞上一個人。

洪家大少爺洪瑋。

他一襲藍袍，兩肩嶙峋，比上回元宵節匆匆一見瘦多了，越發顯得兩眼大而凹陷，眸子里也黯淡無光。

他像一只沒點亮的燈籠，只有一副空皮囊。

如果街上驟然看見，潭小燈簡直不敢相信這便是當初那個溫柔斯文的洪家大少爺。

他病了嗎？為何瘦得這樣厲害？

潭小燈正胡思亂想，洪瑋卻十分歡喜，道：“來來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