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吃飯時刻
他其實也有很多話想要和那二人說。
像是:你們兩個這些年還好嗎?打算什么時候回來看看兒子?為什么當年就那么悄無聲息從世上消失了?有沒有想過我一個人活下去很辛苦,我當年還那么小……
像是:爹娘,若是當年我沒有被師父救回來,就這樣隨著你們一起去遠方,是不是更好一些?
像是:你們應該會慶幸我還活著,爹娘總是希望孩子長命百歲。
像是:從前我還小,總是喜歡半夜爬進你們的屋子,爹他煩我,我也知道。如今我不在你們身邊,爹他就能獨占娘親了,你們便可過二人世界,多是歡喜吧。
可他一字也沒有說。
畢竟……斯人已去,再無任何意義。
余暉中那雙麗影越行越遠,樂正余亦不再留戀那份幻象,起身準備往東南方飛去,正要動身,塔下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紅衣若芍藥明艷,她手里還捧著綠葉包裹的東西。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她將手里的東西遞過去:“我爹娘叫我給你送來的,里面是艾草糕和艾草團子。我娘手藝可好了,叫我送人我還真是不樂意。”
他半楞的釘在原地,最后恍然一笑,眼中水光盡數淋漓,若碎鉆琉璃之態。伸手摟過女子:“花影妹妹陪我喝酒可好?”
“不是說我酒量不好嗎?”聞著他一身酒氣,百里花影嫌棄道:“南宮大夫滿大街找你呢,說是皇帝陛下招你進宮,你還不快去?”
樂正余亦搖頭,席地而坐:“今日不能進宮。”
“為何?”
“今日是我清明,我若是去了他們必然會逼著我去掃墓,我不去。”
“掃墓是兒女的孝道。”她在他身邊盤膝坐下:“你不去給你爹娘掃墓嗎?”
“不去,我從來沒去過。”
她切了一聲,似是嬌嗔的罵道:“逆子。”拿過樂正余亦手中的酒壺,仰頭飲了一口,烈酒入喉辣的燒心:“看你心情不好,我陪你喝一杯吧。”她將手里的綠葉包裹打開:“我娘的艾葉團子做的可好了,遠看就和翡翠似的。”
二人并肩而坐,共飲共食。
她知道他今日傷心,也知道他心中多有憂怨,可她不知道樂正余亦的過去,也不知此人此刻到底在思慮何事,心中所想何物。百里花影始終明白,她從未了解過面前的人,他是天邊的一團紫云,摸不著看不透。
不過……無所謂。不理解也罷,能在此時伴著他已是最好。既然為友,這般相伴便是長情。
飲酒對酌,轉瞬清明已過。
夏侯南斗望著坐在自己左手邊大塊朵頤的少年:“終于肯出現了?”
“我昨日去處理行舟門的事情了。”
陛下冷哼了一聲,將放的稍遠的牛肉放在小侯爺面前:“騙人倒是從來不臉紅。”
“那還不是南斗你小時候給我立的榜樣。”
夏侯南斗無奈搖頭。
“你別嘆氣了,我和你說個好消息,問天錢莊如今已經全數落在我們手里了,劉家的財路算是斷了,之后我打算清除他們在江湖上的勢力,過兩個月綠水回來我和她一起去江湖上下令。然后我再幫你查他們兵器的來源,最后把馬場收到咱們手里。這兩個月的空隙。該動一動暮家了。”
“你既然進宮來找朕,必然是有了突破之口。打算如何做?”
小侯爺嬉笑起來:“當然要帶我家花影妹妹去京兆尹府搶個案子了。”
“你這是在害那女子,成了眾矢之的,她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凌月閣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可喜歡她了,我每次出現,他們那眼神,你是沒看到,好家伙,就是在明擺著告訴我,我是帶壞花影妹妹的惡人。別提多嫌棄我。”
夏侯南斗被他逗笑,又給他碗里添了不少菜:“人家好姑娘身邊出現一個整日嘴里沒有一句實話的家伙,哪家里人不會警惕?”
“那我也不是壞人啊。我待花影妹妹還是很好的。我都和她一起喝酒了。”小侯爺嘆氣:“真是一群老腐朽。”
夏侯南斗放下碗筷,多了幾分認真:“不要岔開話題,朕和你說的是那位少閣的事情。”
樂正余亦今日未帶湖水劍,腰側別了玉笛紫穗,鄰座的陛下將話題拉了回來,他點頭面對問題:“我不喜歡她,你不要給我亂牽線。僅是為友而已。”
“你知道朕要說什么?”
“南山成婚了,你自然是要盯著我。”他給自己舀了一勺雞湯:“人家花影妹妹那么好的姑娘,配了我就是可惜。”
“你也該成婚收收心了。”
樂正余亦將湯水喝干凈,放碗筷后,饕餮滿足的往后靠去,仰頭望著皇城的懸梁。
“陛下,您不能因為想要我收心,就毀了一個女子的一生吧。花影妹妹是個特好的孩子,她的夫君應是與她兩情相悅的好男子,能呵護她一生一世,我一個今日混吃等死,明日刀尖上討生活的男人,要是耽誤了她,可是會遭雷劈的。南斗就幫我積點德唄。”
“你一個受皇家重用的侯爺,怎么能說出這種話!是朕待你不好?還是南山排斥了你?”語調之中已經有了幾分怒意。
小侯爺坐起身,笑問:“你那么多大火氣做什么?我只是說我不是可嫁之人,又從未說過你們半句不好!”
“你這般貶低自己,豈不是在說朕和南山待你不好?”他覺得頭疼:“你這不討喜的性子何時能改一改。”
小侯爺暢然笑語:“我要是不討喜,你也不會三天兩頭的叫我到宮里來用膳了。”松了眉頭的偽裝,他又拿起碗筷往嘴里塞了兩塊牛肉:“等京中事了,江山穩固,我就回去行舟門,不打算在京中長留。”
夏侯南斗無語的盯著他半天,最后怒氣沉沉的道:“隨你。怎么勸都不聽。”
“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到底在擔心什么。我不是活的好的很嗎?”
“那你告訴朕,你為何這么多年從未去祭拜過叔父和嬸嬸?”夏侯南斗開出條件:“你說了,朕就讓你去國庫里面挑首飾。”
小侯爺正在嚼動飯菜,夏侯南斗一開口,他便愣住了嘴角的笑意也僵住,愣了幾秒后視作無物的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只是不開口說話。
“你自己說,朕和南山怎么不擔心你……你……”
“我覺得他們還活著。”
他往嘴里又塞了一些食物,含糊不清的開口:“要是我不去祭拜他們的話,他們就沒有死。我去祭拜,看到了墳墓,不就不能騙自己了嘛。”語調之中有些委屈:“我就當他們去江湖上游歷,暫時不歸家。反正,很多年之后我也會死。那個時候在地府再見面,就能當做從來沒有分開過。”小侯爺大口啃著雞腿,口中接著道:“可你們老是提醒我,提醒我他們兩個死了。我不聽啊。所以我就跑了。”
他舔了舔嘴唇,笑得雞賊:“我老實說了,現在討喜了嗎?”
夏侯南斗瞪了他一眼,更多是無奈與辛酸:“我們的錯,是朕不該日日提醒你。只是……余亦啊,叔父和嬸嬸……人死不能復生,早晚要接受,逃避是無用的。”
“為什么啊。”他眼中多了幾分任性是年少的張狂與不羈:“我不想接受,就不接受。我能逃避多久就逃多久,逃到逃不掉的時候再說面對這種話。”
夏侯南斗笑開,滿是心疼的盯著猛塞食物的小侯爺:“打算一輩子都活在過去?”
他更是任性的開口:“也不是我想要長大的。能活在過去,我為什么要……”說道此處,他先停了下來,有些煩躁的開口:“反正,我老實和你說了,你們就別老是提醒我這件事。還有啊,首飾這件事不能反悔,你是真龍天子不能忽悠我。我一會兒就去國庫,拿了首飾我就要出宮了。那邊還有問天錢莊和案子要去處理,暮家就交給我,劉家你也不用擔心,我肯定給你處理的妥妥當當。放心吧。”
放下碗筷,他拍拍肚子:“陛下可還有什么別的要微臣去辦的?”
“后日進宮陪朕用膳。”
“你剛剛還說我不討喜。”
南斗站起身,領著他往國庫去:“你自己也反駁了。”
看著余亦臉頰塞滿食物一副倉鼠的模樣,夏侯南斗伸手給他抹了下巴上的殘汁:“吃飯的時候有那么一點討喜。”
“果然老奸巨猾。”
“你說什么?”
“微臣說陛下聰慧過人。”
“夸人的時候……也很討喜。”
小侯爺拿了首飾抱著錦盒歡歡喜喜的往凌月閣的方向跑去,見路邊有糖葫蘆和蜜餞販賣,便大手大腳的買了一大包。凌月閣中百里花影正巧在前院訓練捕閣,身邊還有兩個少閣,三人站在三方將九十六捕閣圍住,百里花影站在最前方氣沉丹田以最大的聲音將近日注意事項宣告下去,少閣之態當真威武。
小侯爺覺得這場面極其新鮮,沒有打擾的意思,找了一處陰涼的地方坐下,將手里的糖葫蘆和蜜餞打開,一邊看熱鬧一邊吃。
主閣大人從屋中走出來,正巧看到了半靠在回廊木欄上的樂正余亦。眼前紫衣玉笛蜜餞糖人,那小侯爺面上掛著孩子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