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是，三無竟然回來了，而且在月老秘境內一待就是好些天。

十六年前他跳斷腸崖，生死未明，音信全無，說月兔不悲慟傷懷，是不可能的——年幼時三無曾入藥宗同藥不停學習過很長一段時間，跟月兔有青梅竹馬之誼，月兔一直將他視為兄長。

可他回來以后，不僅沒有過問藥沒停一案的進度，也沒了解他跳崖之后，當年之事后續發展的相關事宜，好似全然未曾親身經歷過一般。

如此態度，自然讓月兔惱怒：藥不停幾乎將畢生所學皆傳與他，拿他當親傳弟子對待，林圖南更是帶他入世的同門師姐，兩人下場一個比一個凄慘，可他倒好，回來以后該吃吃該喝喝該談情說愛談情說愛，全然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現在居然還要來妨礙她報仇，簡直狼心狗肺到了極致！

蘇懷若知她天真無邪，做事從來都是一根筋，便耐著性子解釋：“放心，這回我會親自將藥沒停押送到天府，等候仙師審判發落的。無塵前輩那邊，也由我來解釋。”

“他時日無多，已經等不及了！”月兔赤紅著眼睛質問，“你難道要讓他抱憾而終么！”

“誰說等不及？”蘇懷若輕笑，很溫和，語氣里有種兄長對妹子的寵溺，“難道你忘了‘枯木逢春’之術，最高能讓一息尚存者再續生機不成。”

聞言，包括尋三在內的二人一兔，都震驚了：“枯木逢春？”

其中最夸張的，是師侄的反應：“藥不停竟連‘枯木逢春’之術都傳授與你了？”

“如今你是藥宗少宗主，要學也名正言順，”當年鶴卿病重，蘇懷若依林圖南所托，帶她遠去員嶠尋求救命仙丹，在修仙界最混亂的時期里將年幼的師侄留在港口海岸，一別至今方得以重逢，沒能親自照顧他成長，自覺虧欠量多，“待我辦完此事，定趕回來將此術傳給你。”

“誰要你補償我，”師侄冷笑，“你愛回不回，愛教不教。枯木逢春而已，我自己難道琢磨不出來相似的法術么？”

他矜傲地一仰頭，像只得意洋洋的小孔雀：“我只需你兌現當年承諾，便允許你們帶藥沒停走。”

年少時意氣風發，瞎許過太多承諾的蘇懷若沉默了會兒，弱弱的試探道：“你好像說過讓我帶你……逛遍全天下的窯子？”

尋三：“！”

月兔：“？”

師侄：“……”

眼見旁人看自己的目光越來越奇怪，師侄怒道：“你們給我滾！”

一行人連夜滾到蘭因寺時，皆已乏累得睜不開眼。

在蘇懷若的強烈的反對下，凈蓮久違地回到了自己在蘭因寺中，掛“凈蓮”名牌的寮房內歇息，自己則帶著已經神志不清的藥沒停隨月兔進到了無塵房內，再次見到了這位法號“無塵”，在塵世間滾一遭之后卻惹得滿身塵埃，連神圣莊嚴的誦經聲都無法洗滌干凈的和尚。

經年累月相思成疾，無塵面容早已不再平和安然，身形岣嶁弱小，干枯皺黃的臉上布滿老人斑，眉宇始終皺著，保持一種撫不平的愁苦弧度，眼睛混濁多淚，嘴唇爆裂開，有細小的血絲摻雜在死皮中。

見著月兔，他想笑，扯出來的笑容卻顯得辛苦勉強，尤為費力。他吃力地想從石榻上坐起來，全身上下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在顫抖，半響未果，終究只是徒勞無功。

這就是無塵了。

曾經斷舍斷離，被蘭因寺遍地佛光鑄得慈悲沉靜，束身自修，六塵不染的無塵，曾經健壯有力，修為高超，出寺斬妖除魔，救蒼生于危難的無塵，此刻同被刻意折磨得半人半鬼的藥沒停比起來，竟無多大差別。

月兔心猛地一顫，趕忙移開眼。

年事已高，敏感多疑的無塵以為她是在嫌棄自己的模樣，本便愁苦的面容不由更愁苦了些，聲音喑啞：“這是怎么了？”

“被佛光扎著眼了，難受。”月兔用衣袖擦著眼睛，委委屈屈道。

“死丫頭，這房中連尊佛像都未置，怎會有佛光？”無塵虛弱地笑罵道。他跟藥不停從來都拿月兔當親女兒看待，故而這會兒的狀態，終于沒那么死氣沉沉了。

“我不管，”月兔坐到他床前，抓起他擱在被褥外面，枯瘦如柴，冷冰冰的手撒嬌，“我就是被佛光刺著眼睛了！”

“雪兒，這次回來，便待久一些罷，”無塵顫抖著回握住她，“往后生死離別，怕是再難相見了。”

“呸，”月兔惱道，“我不許你瞎說！”她微微側過身子，讓出被自己擋在身后的蘇懷若：“你瞧，我這不是帶人來救你了嗎？”

“我這是壽數將盡，便是再好的醫師，也無力回天啦，”無塵其實并不難過，他只怕月兔傷懷，“等了這么些年，我終于快要等到能下黃泉地底，見尋不停那日了。”

“有的！”月兔倔道，用空出來的另一只手指向蘇懷若，“你看我把誰帶來啦？”

老眼昏花的無塵瞇著眼睛辨認了好一會兒，險些垂死病中驚坐起：“這不是那勾引我徒兒出寺，還讓他棄佛從道的狐貍精么？”

蘇懷若：“……”

“你帶他來做什么？”無塵胸口起伏劇烈，可見情緒之激動。

“有件事……這些年，我一直瞞著你，”月兔邊幫他順氣，邊道，“藥不停當年傳了三無畢生所學，說是拿他當親傳弟子來教，也不為過的。”

月兔同他解釋：“他跟藥不停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傳道受業解惑的師徒情分。為師者恩同父母，如此說來，他也算是藥不停的兒子。”

多年狐貍精一朝變作愛人的私生子，沖擊之巨大，導致無塵雙目失神，咳嗽連連，明顯接受不了。

“他打算給你用枯木逢春。”生死之前無大事，月兔可不管無塵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一心只想著給他續命再說。

“連枯木逢春都教了？”重點嚴重偏移的無塵破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