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高很高的了望架下,是一條流速很急的大江。江水雖然流得急,表面卻很平緩,要不是有巡邏艇時而飛一樣地駛過,還很難看到一朵浪花。江水黑黑的,只有流到急轉彎處才能無聲地沖出幾個漩渦。黎明的江上罩著濃霧,看不見水,江便象朦朧的白色了。
越過朦朧的白霧,新兵張小寶的眼睛正通過高倍望遠鏡向對岸觀察。
異國的小村莊和軍營也都籠罩在霧中,看不見房屋也看不見坦克陣地,只看得見遠處綠色的山林和山林上邊微微透出的紅色。慢慢的,太陽象燒紅的圓鐵在罩著霧的林子邊上露出了頭,不一會兒,便象一只用圓規劃出來的金紅色大圓圈跳了出來,上面繞著幾縷輕紗一樣的淡云,下面是粉紅的霞。就在淡云和紅霞融到一塊的時候,張小寶身后我方山上的一頭牛哞——兒——哞——兒地叫了。接著,一只布谷鳥也叫了。清脆而悠長的叫聲傳過去,引得對岸山上的一只布谷鳥也叫起來——布谷——布谷——布谷——!這邊的叫一陣停下來,那邊的又叫一陣,那邊的叫一陣停下來,這邊的又叫一陣,聲音都那么好聽。不一會兒,兩邊的布谷聲中都有了和諧的伴唱:那邊是幾只小鳥,唱聲又快又細,象用泉水剛剛潤過歌喉;這邊是幾只青蛙,叫得又慢又長,好象嘴里含著水。
太陽在唱聲中升高了,霧也散了,看見了異國坦克陣地、村莊、軍營、村邊的牛和羊,拖拉機,摩托車,小轎車,三角屋頂的民房,民房上的電視天線……忽然響起了哨聲,一家民房的門先開了,一個軍官慌忙跑出來,緊跟著又出來個婦女朝軍官喊什么,軍官停下來把她推了個趔趄。
“排長你看,他們的軍官在打女人!”張小寶說完卻沒聽見排長應聲,忙回過頭,見排長正雙手舉著小望遠鏡朝相反的方向望出了神。
“她在看書?”排長燕北舉著望遠鏡,邊看邊自言自語。張小寶發現排長的臉色有些激動,眼里亮晶晶地好象閃著淚光。燕北發現張小寶在觀察他,忙放下望遠鏡,掩飾著自己的激動說:“注意觀察,別東張西望看西洋景!”
“排長,那邊有個軍官打女人,你看看!”
“不屬于敵情,我不看了。”燕北放下望遠鏡,匆匆走下了望架。
張小寶和燕北是老鄉,所以他對燕北一點也不懼怕。燕北剛走,他就用小望遠鏡對準了排長出神望過的那個地方:綠茸茸的禾苗地里坐著一個粉紅上衣藍裙子的婦女,還有一個穿花衣服的小女孩。那婦女捧著本書在看。呃,是她,排長在看她!
張小寶曾幾次被排長派去給她送過魚,送過柴,還幫著修過房子種過地。她的情況他不清楚,只知道她叫陳探月,長得很漂亮,待人熱情,心地善良。一派公差去她家做好事,大家都格外愿意去。他想,聽說排長家里都有對象了,有對象的人還老這樣……嘖!
張小寶又看見排長從營房里出來,朝陳探月那個方向走去了。好奇心使張小寶忘了觀察敵情,他用小望遠鏡瞄準排長,發現排長沒有背槍卻背著個挎包。排長前面就是一條河了。——一條從遠方流來匯入大江的小河,營房和了望架在小河這邊,小河那邊有個小村莊。小河上有座橋,到村莊去必須從橋上過。排長走上橋頭了。粗大的圓松木橋是排長帶人新修過的,比原來還多加了木欄桿,木欄桿刷了白油漆,和橋下黑幽幽的流水相映襯,很是好看。水里該映出排長的倒影了,排長卻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轉了個圈,又返回來,爬上了了望架。張小寶裝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繼續觀察。燕北說:“張小寶,你過河去幫著鏟鏟地!”
“幫誰呀?”
“從橋上過去,別蹚水,在橋北邊那塊黃豆地里。”
燕北讓張小寶用望遠鏡朝他指示的方位看。陳探月已丟下書本開始鏟地了,小女孩卻趴在地上象是哭鬧著讓她抱。她哪里顧得上抱女兒,揮著巴掌嚇唬了幾下,又匆匆鏟起來。張小寶不禁一陣心熱說:“排長,那……這兒……”
“我替你!”
“我自己……?”張小寶是愿意去的,因為每次去盡管幫著干了很多活卻不覺累,而且總是帶回很多愉快的感覺,他猜想別人也一定這樣。大家都愿意做的事自己就讓給別人。“排長,你去吧,我自己……”
“你自己去吧,就說排長派的!”燕北已經接替張小寶在觀察了,說話時眼睛正對著高倍望遠鏡。
“排長,還是你去吧,我……”
“少羅嗦,去吧,執行命令!”
張小寶只好自己去了,臨走他還故意看了看排長的挎包。燕北沒把挎包交給他,催促說:“還不快點,都快吃早飯了。”
二
早飯后又去上哨的時候,剛走出營房,燕北就迫不及待地問張小寶:“小寶,她沒說還有啥干不過來的活嗎?”
張小寶正彎腰采一束粉紅的石竹花,聽燕北沒頭沒腦這一問,怔了一下說:“呃,沒說。鏟完地我想再幫她挑挑水,她硬把我攆回來了。對了,她還一再囑咐我謝謝你。”說著又彎腰繼續采花。藍的馬蘭,紅的野百合,白的芍藥,桃紅的韭菜蓮,金黃的蒲公英,遍地里都是,邁一步幾乎就能踩住幾朵,燕北卻無心看一眼,又問:“謝謝我,怎么要謝謝我呢?”
“你不叫我說你派的嗎?”
“你呀,我的意思是別擔心班長批評你私自出去做事。”趕緊又問,“她怎么說的?”
張小寶把一朵藍得象能流出汁液來的馬蘭花插進槍口:“她說,‘可真該謝謝你們排長,他老是想著派人來幫我干活。他自己不來干,老派戰士,你們沒意見嗎’?”
“你怎么說的?”
“我說,就我們一個排住在這里,當排長的事可多了,觀察、訓練、養豬、種菜、搞軍民關系,做思想工作,夠操心的了,能支派開就不錯了,哪能樣樣都親自干呢。她就說,‘那你就跟排長說說,你們有啥干不了的針線活只管拿來,要不我也過意不去。’”
“那不行,她負擔夠重了,什么活也不能讓她做!”燕北見張小寶沒再往下說,又問,“再沒別的嗎?”
張小寶把手中的花兒搖了搖:“沒了。”
“她好象在地里還看書了,你沒注意她看的什么書?”
張小寶手中的花已拿不了啦,一邊挑不好看的扔著一邊說:“是有一本書,能有一寸厚,名叫……《靜靜的——》,忘了叫靜靜的什么河了。”
“《靜靜的頓河》!”燕北撿起張小寶扔掉的花,有點兒激動,“一定是《靜靜的頓河》!”
“你怎么知道?”
“我從她家里借過,寫得真美!”
張小寶想象不出書里描寫的會是怎么個美法,又采起花來。燕北卻仿佛走進書中描寫的風光里去了,同時又遺憾自己不會寫書,要是會寫,這里不是比頓河兩岸更美嗎?在這兒當兵八年了,冬天那尖刀似的風和鋪天蓋地的雪,春天大江解凍時壯觀的冰排,夏天小河的魚蝦,甚至瞎蠓小咬哇,都使他難忘。秋天了,蘼菇、木耳、山果啦,以及紅了的山黃了的地都使他感到非常非常的美。八年三十二季,迎來八批新兵,送走了八茬老兵,哨所附近的每一座山,每一個人甚至每一條狗都在他腦海里不可磨滅了。巡邏了、潛伏了、抓特務了,時間每過一年,就使他對這兒多一層感情。耳聞目睹和親身經歷的事足夠寫一部小說了。他又恨自己沒有雄心壯志,還不如人家……“小寶,你沒注意她怎么樣?”他說的怎么樣是指她的精神狀態,可張小寶以為是問長的怎么樣了。他琢磨,排長今天怎么啦?看排長問得很認真,只好吞吞吐吐說:“我看她——她很——”他想說很漂亮,但又覺得不嚴肅。忽然,跟著上哨的狗噌地從身后跑過去,順口說道:“跟咱們這個‘二毛子’差不多,挺精神!”二毛子就是這條狗,是有一年大江漲水從對岸游過來的,沒人找也不愿回去,哨所就養起來了,調皮的戰士給起名叫“二毛子”。
燕北呼地停下來,受了侮辱似地斥責道:“什么‘二毛子’,侮辱人!”
張小寶慌忙解釋說:“一看見咱這狗就說走嘴了。”
“嘴上不會放個崗嗎?”
張小寶認錯說:“她心眼可真好,鏟地時我不小心踢了鋤尖,腳上踢個小口子算啥,我都沒當回事,她哧拉就在襯衫下邊撕了一條子給我包。挺好一件襯衫,她就撕了!”
燕北眼睛隨著張小寶說出的哧啦聲一亮,說:“正好昨天我在供銷點買了件女襯衣,你再跑一趟給送去,順便把排里早晨打的魚拎兩條!”
“排長,她管你要衣服啦?”
“損壞東西要賠,還等人要?”
“排長,你昨天就知道她今天撕衣服?”
“不,不是特意給她買的!”
張小寶雖然是個新兵,畢竟也十八九歲了,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他想,早晨排長挎包里裝的肯定就是襯衣,還說不是特意給她買的。衣服是人家自己撕的,用不著誰賠嘛,有心送給人家就直說,何必……未免有點……怎么說呢?他試探著問:“排長,她男的是軍人?”
“你問她是不是軍人家屬?”
“要不你咋老想照顧她呢?”
燕北搖搖頭沒再吱聲。已經到了望架了,燕北默默往上走,張小寶跟在后面沒好再問,他猜排長一定有心事。他盼排長憋得慌了時能主動流露幾句。換了哨好半天,燕北一聲也沒吱。張小寶從觀察鏡里看見對岸早晨那個打女人的軍官,正在江對岸釣魚,忽然找到了話頭:“排長,你說那邊的軍官也都是黨員嗎?”
“你們這茬兵想事真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黨員?”
“我看不是,要不怎么打女人呢?”
“這也算黨員標準?”燕北笑了。
“當然算了,你對女同志多尊重,人家自己撕的襯衫還要賠,他呢,能比嗎?”
張小寶的家鄉話勾起了燕北的鄉情。在家鄉,人們把怎樣對待女人當作衡量一個男人品德的重要標準。對女人沒有好品質的男人,官再大,才再高,貌再美,也得不到人們的敬重。他想到自己的父親。父親當地區革委主任時,以工作需要為借口,把從小結發的母親休了。那幾年,父親經常在大會上講話,在報紙上登文章,名聲大著哩,可在鄉親們心里,位置渺小著哩。他跟了母親而沒跟父親。生他養他的母親給了他多少善和美的營養啊。他本能地愛一切勤勞、賢惠、善良的母親。張小寶的話使他心里很熱,他口氣緩和下來:“小寶,你想過找對象的事嗎?”
張小寶臉稍微紅了一下:“說沒想過那是騙人,不過可沒認真想。”
“沒認真想說明也想了。怎么想的?”
“那都是空想,排長,講講你真格的吧!”
不知怎么回事,燕北竟象小孩子受了大人吩咐似的,真說起來,而且好象張小寶是個有豐富經驗可以給他當參謀的兄長。
“我看還是咱們家鄉人那個說法對,一是模樣俊,二是品行好,家庭條件不必太挑剔。”
“太挑剔不好,也不能一點不挑哇。聽說家里有好幾根線呢,挑妥了嗎?”
“挑是挑妥了,還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什么樣的?”
燕北不好意思地鼓了一會勇氣:“就是,就是……今早給你包腳那個……”那個什么呢,燕北沒找出恰當詞兒來。
張小寶吃了一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確實又聽清了,就是那個陳探月,一個帶著三歲女孩的寡婦,莫不是個軍人留下的寡婦?“排長,我承認她是好女人,但你要娶她,我堅決不同意。不怕人家笑話撿個寡婦?”
本來在內心激烈斗爭的時候,燕北也這樣問過自己,并且這也是他一直下不了決心的障礙。現在這話忽然又從一個新兵嘴里說出來,卻激怒了他:“胡說,誰笑話撿個寡婦?”
張小寶慌了,好半天才委屈地說:“她本來就是寡婦嘛,聽說還是個‘二毛子’!”
“胡說,不許你說‘二毛子’、寡婦的,去年的今天,她還不……不是……呢!”
三
去年的今天。
夜里。
下了一天的大雨,仍然不停。大江小河都漲水了。小河上那座木橋受到威脅。
燕北連夜帶著戰士冒雨加固橋身。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只好把哨所的汽車開到橋邊,明燈照亮。探月的丈夫也趕來和戰士們一塊抬木頭。和他抬一根木頭的那個戰士崴了腳,冷不防跌落水中。就在那個戰士眼看就要被洪水沖走的關頭,探月的丈夫跳下水把戰士推上來,他自己卻被洪水沖走了,吞沒了。黑黑的夜里,怎么也沒找到他,第二天才在下游撈到了尸體。
哭紅了眼的探月從丈夫衣服兜里掏出一塊手絹。那是繡著兩條金魚的手絹,絲線的顏色,魚兒的形狀,都是她親手選擇和設計的。魚的眼睛,一只是用她的中指血點成,一只是她丈夫的中指血點成。中指連心,用連心的血點成魚兒的眼睛,象征兩人恩愛之心至死不變。雙魚手絹是他們的定婚信物啊。探月把手絹收起來,克制著自己不再哭泣,讓戰士們把丈夫抬走了。
這情景燕北全看見了。女人失去丈夫的痛苦,他從母親身上看到過,但那是被遺棄的痛苦,里邊有許多對負心丈夫的恨呢。而同年輕愛人的永別比交織著恨的分離要痛苦得多啊!這年輕女人真堅強。很快,同情和敬佩之心驅使他暗暗了解到探月的身世。祖父是解放前從山東流浪到江邊淘金的光棍漢。無家可歸的生活使他與異國、異族但命運相同的女人結了婚,因而探月的父親就是混血兒。他又和一個混血兒女人成親,生下探月那年就去世了。探月的母親按著中國勞動人民的道德觀念奉守著女人的貞操,用自己辛勤的勞動供養探月,長大了,念書了。念到全中國的學校都停課鬧革命那年,她只好回村和母親一塊參加勞動了。那時她已到了青春妙齡,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有數的小伙子不是沒人愛她,但都不敢愛。她奶奶是外國人,二毛子父親和二毛子母親養大的三毛子能愛中國嗎?說不定她母親是個特務,她是個小特務,不然為什么叫探月?想多刺探些情報將來好越境。縣里的造反組織到小村來開辟農村根據地的戰略家們知道了這件事,又發動群眾把探月的母親揪斗了。除了特嫌的罪名外,還掛了只破鞋,說她把外國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帶到了中國……一個寡婦,暫時頂個特嫌名慢慢抖落,總有一天能抖落清的。一掛了破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她跳進了清清的黑龍江。這樣,探月成了孤女。膽怯的小伙子離她更遠了,勇敢點的也只是猶猶豫豫偷著跟她說一句半句話。猶豫中,山村里來了上海知識青年,其中竟有一個不聽邪的小伙子,大膽愛上了她。他們結合了。丈夫勞動之余學寫小說,立志把邊疆的生活寫成書,探月就加倍勞動,全力支持。他們簡直是全村最美滿的婚姻。
還沒嘗過愛情滋味的燕北,被深深感動了。他懷著不知是誰賦予他的責任感,背著探月給部隊領導寫信,向政府有關部門反映情況。政府為了照顧她,決定給她辦準遷證,同意她遷到婆婆那兒去。燕北滿懷喜悅把這消息告訴她時,她卻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在這兒把女兒養大。”
燕北勸她:“你婆婆那兒比這條件好,孩子會更有出息!”
她說:“出息也要在這塊土上出息。小孩她爸為什么到這兒來,不就因為這兒人少嗎?他還要為這兒寫一本書,沒寫出來就去了,我非要在這兒住下去,把書寫出親!”
燕北不禁感動而且深深自愧了。他每天都在對戰士進行熱愛邊疆的教育,并且以為自己對邊疆愛得很深,卻萬萬沒想到遠不如眼前這個女人。他忽然覺得這混血兒寡婦很美、很美,甚至不愿去想世界上會不會還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那些天,他還莫名其妙地研究一陣優生學,而且得出了結論:異族通婚,后代聰明,遠親婚煙是一種進步。悄悄的,探月在他眼里一天比一天美麗,連那小女孩都那么可愛:凹進鼓溜溜小額頭下的黑眼睛,小小的高鼻梁,長長的腿,這不都是美嗎?怎么有人把這當恥辱和笑柄呢?
自從燕北覺得探月很美很美以后,他再也不敢過河去了,大事小事都派戰士們去做。他把河上的橋當做碉堡,一走到跟前就讓無形的火力阻住自己。可是每次被阻住退回去后,他又不可扼制地想走過去。今天,去年的今天,整整一年了!無論如何今天應該帶點東西親自過河去看看她。他早早起來,把早已買好的襯衣裝進挎包,什么都準備好了,結果還只是站在高高的了望架上把眼光和心送過了河。
四
孩子般善良的張小寶被燕北說服了,他擺弄著望遠鏡說:“排長,那,今天你非得自己去送衣服不可!”
一個人,當他對某個問題十分矛盾的時候,突然受到某種刺激而暫時站到矛盾的一方激烈地向另一方進攻,另一方又突然宣布投降了,他會感到勝利來得太突然而不能立即去受降。燕北此時突然覺得張小寶的贊同,心情就有點這樣。
“好小寶,謝謝你,今天我有事,你替我去吧,我床頭柜里還有幾本稿紙你也帶去,順便再把她看的《靜靜的頓河》借來,一共四本,一本一本借,回來我買好東西請你!”
張小寶用挎包裝了衣服和稿紙,拎著兩條鯽魚過了河。他不象以前去那樣輕松了,仿佛去執行一次神圣的使命。哨所的二毛子狗也象知道他這次任務很重要似的,跟來了。
探月的家在村子最西頭。松木板障子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兩間囫圇大紅松構造成的“木克楞”房,窗明幾凈。屋前放了十幾盆花,屋后是幾棵山丁子樹。院門口栽著兩棵美人松,又莊嚴又美麗。松下蹲著一條半大黑狗。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母親那么虔誠地守寡還惹了洗不清的是非,所以丈夫死后,探月趕緊向哨所要了這條狗,好嚇唬來惹是非的人。村里任何人進院這狗都不留情面,主人不出來迎接,誰想偷偷進去那不可能。張小寶走到門口時,那狗不但沒叫,還象熱烈歡迎一樣把門撲開了。一來是張小寶來過好幾次了,二來這狗是從哨所要的,跟張小寶來的這條狗就是它母親,所以凡是穿軍裝的人都不咬。母子兩條狗一塊撒了幾個歡,才跟張小寶進院。
狗跳起來撲屋門時,在屋里伏桌寫字的探月才發覺,見是張小寶,忙擦擦寫字時剛哭過的眼睛迎出來。張小寶同情地說:“大嫂,排長又叫我來給你送點東西。”放下魚就把幾本稿紙掏出來:“排長說你有用。”
探月感激地接過紙:“你們排長,叫我怎么謝他呀!”
張小寶忙又掏出一件粉紅色的襯衣,遞給她,她疑惑地:“這是……?”
“排長非叫我今天把衣服送來不可,可急哪!”
“粉紅的,真好看,叫我給他媳婦繡朵花吧?”
“不是,給你買的。”
探月的臉抽搐了一下,突然泛起紅潤,自覺冒失了:“這可不好!我撕了一條破布,你們要賠一件新衣,好象死了小孩她爸你們就欠了還不清的債!”她非讓張小寶把衣服拿回去不可。
“不是,大嫂,不是還債。真不是,我們排長拿自己的錢特為你買的!”
探月心里突突一陣亂跳,對正在老老實實摸魚玩的女兒說:“別把魚弄壞了,弄壞了叔叔不喜歡你啦!”等平靜些后,又偷偷看一眼粉紅色的襯衣,暗自品了一下張小寶話中的味道:“排長拿自己的錢特意給你買的!”她的心又突突地跳個不停。排長,那個又結實又漂亮、幫辦準遷證,常帶戰士到村里助民勞動的那個小伙子,他真好。她又想起他領著戰士們在田頭唱歌時,回蕩在整個山谷里的歌聲。他真穩重,一次也沒來說過閑話,總是派戰士來幫忙干活,今天竟派了兩次。為什么又以個人名義送我這件粉紅襯衣?是巧合還是知道我最喜歡這個顏色?探月把襯衣抖開在自己胸前試了試,大小肥瘦都合適。這也是巧合呢,還是用心琢磨了好長時間?她裝做若無其事地問:“你們排長家離這很遠嗎?”
“可遠了,坐汽車,坐火車,還得坐船。”
“在城市還是在鄉下?”
“城市。我們在一個市。”
“那你準知道他家都有啥人?”
“有個當官的爸爸。媽媽是工人,還有個妹妹。”
“就這幾口人?”
“就這幾口。”
“怎么還不……成家?”
張小寶開始賣著關子展開工作了:“剛挑妥了一個,還沒正式求婚。”
“城市的農村的?”
“農村的唄。”
“爸爸在城里當官,他也當官,能找農村的?”
“他爸爸同他媽離婚了,他和他媽在一起,他自己這不也在農村工作嘛!”
“喔,她在哪兒?一定很好看!”
“那當然好看啦,一點不比你差,就在眼跟前。”
“眼跟前?”
“我的眼跟前!”
探月臉忽地紅得紅布似的,嗔怪道:“小張怎么學得這樣,再亂說攆你走了!”
“大嫂,不是亂說。我們排長不久就會當面來跟你說的,要不今兒個咋叫我來送衣服呢?”
探月把身邊柜蓋上的水碗啪啦一聲碰掉地上,碎了,水灑了她一鞋,粉紅襯衣差點從手中滑掉,眼神驚疑、慌亂、激動而又不知所措了。太意外,太突然了!張小寶以為自己的話刺亂了女人的神經,慌得要走。探月突然又鎮靜了,拉住張小寶說:“如果不是你說瞎話,請你告訴燕排長,不行!”
“為……為什么不行?”
“你就說不行就行了,我還不了解他!”她說完進里屋把襯衣疊整齊又還給張小寶,“拿回去,謝謝他,就說我還不了解他,不能收他的東西。”
張小寶不肯接,探月硬塞給他,小女孩卻上前抓叫著:“我要,這衣服好看,我要!”探月還是硬搶過來塞進張小寶挎包。張小寶無奈,只好裝了衣服走了。一出門想起排長讓借那本書,探月也謝絕了:“我正用著,請他原諒。”
張小寶拎著挎包象個敗兵似的走出探月家,走上了小橋。
五
粉紅的襯衣放在燕北的床頭柜上,象朵蔫了的荷花。燕北呢,頭枕雙手,軍裝和帽子都穿戴著,閉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其實這大半夜他一點也沒睡著。張小寶帶回的襯衣和口信簡直象一桶冰冷的江水,嘩啦一下把他剛沸騰起來的激情澆息了。他躺在床上好難受,實在躺不住了,悄悄下床,背了手槍,又把日記本和襯衣一同裝進挎包,輕輕出了門,朝營房外面的了望架走去。
“排長,你干啥去?”
“還擔心我投河自殺去?查哨。你干啥去?”
“我……我上廁所。”
“那你就回院到廁所去,不要跟著我,小鬼頭。”
張小寶見排長情緒沒問題,放心地回去了。
燕北登上了被夜風輕輕吹著的了望架,望著深邃浩遠的星空,星空下遼闊神秘的原野,原野上急速奔流的大江,心情頓覺輕松了許多。北疆的夏夜很短,還不到兩點就已曙色熹微了。他隱約望見了大江彼岸的坦克陣地和陣地上偶爾閃射的探照燈光,也看見了大江邊上點點跳躍的漁火,漁火倒映在江水里,閃閃爍爍。
在小河那邊,小村還在沉睡,只有河里的青蛙不知疲倦地唱著。倏忽間,象神話意境一樣,小村莊最西邊那座小房亮起了燈光,幽遠而肅穆的田野里唯一的一盞燈火。啊,是探月家的燈亮了。為什么這時候亮燈?一夜沒睡呢還是睡夢太多醒得太早?那么意外而突然的請求她簡單地就回絕了,人的心理是不會那么簡單吧?她是因為對丈夫愛得太深而不愿再獲得新的愛,還是因為守寡而失去了被愛的信心?人的本意是不會不愿得到愛的,她只不過缺乏勇氣和信心吧?而勇氣和信心的缺乏是什么造成的呢?世俗的偏見和人心的隔膜吧?對,是膈膜,她不是說不了解我嗎?她確實不了解我,我也不太了解她啊。我還沒有勇氣跟她談一次話呢。人們心中的河啊,多架幾座橋,河兩岸被隔離的心田不就可以溝通嗎?如果她因為不了解我而不相信我的愛是真的,她就應該大膽地走過橋來了解我。是的,應該……哎,也難怪,應該的事太多了,我不是也應該主動走過河去,為什么也不敢去呢?大膽些。如果組織有規定不同意的話,我可以打報告,就地轉業,在這小村里當民兵,照樣可以保衛和建設這塊疆土,而且是一輩子。
他極度興奮地打開挎包去掏日記本。由于手在抖,把襯衣也帶出來了。呼地一陣風,險些把襯衣吹走。他慌忙一抓,抓住了衣角,又一股風吹過,竟然抖落出一塊白手絹,就是探月繡給丈夫那塊定婚的雙魚手絹。見鬼了嗎?燕北剛想去拾,風已把手絹吹下了望架,象一只白蝴蝶,忽忽悠悠飄向空中。
灰霧裹著的太陽慢慢跳出來了,河兩岸又都響起了清脆的蛙聲和悠長的布谷鳥的叫聲。燕北猛然從沉思中醒來,一陣風似地走下了望架,整了整軍容,拾起手絹,揣到貼身的衣兜里,快步朝小河上那座小橋走去。
三體全集(全三冊)
【榮獲世界科幻大獎“雨果獎”長篇小說獎,約翰·坎貝爾紀念獎,銀河獎特別獎】套裝共三冊,包含:《三體I》《三體II:黑暗森林》《三體III:死神永生》對科幻愛好者而言,“三體”系列是繞不開的經典之作。這三部曲的閱讀體驗和文字背后的深刻思想配得上它所受的任何贊譽。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
龍族(1-3合集)(修訂版)
《龍族》同名動畫正在騰訊視頻熱播,8月19日首播三集,每周五10:00更新一集。人類歷史中,總是隱藏著驚人的秘密。在多數人所不知道的地方,人類與龍族的戰爭已經進行了幾千年。路明非的十八歲,在他最衰的那一刻,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門轟然洞開,掩蓋于歷史中的戰爭就要在他面前重開大幕。歡迎來到……龍的國度!中國幻想扛鼎之作,千萬冊暢銷奇跡,三年修訂,六萬字新篇。每個人都曾是荒原上的孩子,走出去的那個是扛起戰旗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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