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一族抄斬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三,昭告天下后,這事就算坐定了。朝堂中,唐門勢力銷聲匿跡,連正元帝的兒子們,都不約而同,以行動表忠誠。
正元帝有皇子八人,從大皇子到四皇子,都娶了唐氏女為妻。眼見唐氏氣數將盡,皇子們就跟約好了一樣,紛紛休妻,將當年明媒正娶的貴妻全都打發到了奴才住的柴房,主子奴才一起作踐。
從前貴為皇子正妻的唐氏女,頓時低賤如狗。
只有大皇子以程,念及不滿三年的喪子之痛,對待唐鳳兒依舊。
任由唐鳳兒如何哭訴,他都堅定不肯休妻,以程安慰妻子:“休妻就是送你去死,你我夫妻一場,我要是做了這無情無義的事,天下萬民怕是要心寒了,我無爭儲之心,天家富貴都不及我夫妻患難,放心,這一劫,我陪你度過。”
果然這話一出,傳到民間,人人稱贊大皇子賢德。
同情政敵,私下博取民意,大皇子無意間犯了皇帝忌諱。
朝堂之上,正元帝冷冷宣布:“大皇子以程,人品敦厚,眾皇子表率,兄友弟恭,孝悌仁義,冊立為賢王。賢王另賜新宅,無報備不得踏出都城一步,從今往后,不得居官位,排除其繼位可能?!?
這就是圈禁的意思。
站在皇子排頭的以程當場癱倒謝恩。
正元帝的冷酷,震懾天下,絕不容任何忤逆之事。
當他又問宰相,唐氏一族謀反的證據可收集齊備時,陸靜遲用寬大的袖口掃了掃朝服前襟,上前跪地,頓時冷汗浸透衣衫。
“是,差不多齊備了……從唐府查出一套瑪瑙棋子,做工堪比御用,有違祖制——”
那是當年攻陷寧府的時候,正元帝送的,意在嘉獎唐仲晉謀斷縝密、如布棋局。
“還有什么?”正元帝似笑非笑。
“還有——還有一副皇上的墨寶,唐仲晉竟然在皇上的玉印旁附了自己的名字,等同欺君?!?
陸靜遲汗流浹背,那是當年為顯示君臣一心,皇帝授意唐仲晉簽的名字。
人人皆知的佳話,如今都變成了罪狀,這罪狀來得諷刺,正元帝隱忍不發,但已經是面露不悅,“還有什么?!”
“還有,還有……”
已經沒有了。
唐仲晉家宅千傾,親眷子弟過百、家仆奴婢無數,在抄撿中竟然毫無紕漏,就像已經提前知道抄家命運一樣,家中不出仕的子弟幾乎無朋無友,家仆奴婢管束甚嚴,華服美宅全是依旨采辦,全家老小全靠田租俸祿過活。
闔府抄斬的日子已定,罪證還不齊,這怎么說得過去。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今科狀元樊正,手執笏板出列,說道:“唐氏暴虐,倚功造作,屠戮百姓,微臣老家流傳一首兒歌,便是唐氏罪證?!?
樊正煞有其事的背道:
唐家撒銀,東土落雪,
唐家結網,南海無魚。
唐家散金,西林吹沙,
唐家蓋屋,北峰折催。
正元帝撫著稀疏的胡須微微點頭,滿朝文武都奈何不了的唐氏,竟然敗在一首兒歌上,有趣,真是有趣……
眾臣低頭垂手,忍不住心底發寒:這樊正本是東省無名之輩,竟然拿一首兒歌捅死了威名赫赫的唐氏一族,這真是,造化弄人,倒讓小人得志……
*
唐仲晉迷迷糊糊地在天牢中醒過來,悲傷滿眼的時候,他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正焦急地望著他。
女子摘下頭上的兜帽,一張絕美的容顏在黑暗的陋室內隱隱發光,“老爺……”說著跪倒在唐仲晉的腳旁。
他忙去攙扶,“小心胎氣?!?
這是他最后娶入門的姬妾,五十歲的男人娶一個十八歲的少女,他總怕虧待了她,百般疼愛,可是,最后仍是拖累了她,“蘇娘,你、和孩兒都好吧。”
說到腹中骨肉,蘇娘的眼淚掉了下來。她剛剛從傳話的太監那里得知了,正元帝已有旨意,唐氏女生而為妾。
“老爺您與六位公子即日將要問斬,我們孤兒寡母往后恐怕也難活了?!?
唐仲晉緊緊抓著蘇娘的手,絲毫不顧她的嬌弱,這一刻生死離別,他要她一字也不許漏聽。
“我以求下了你們的命,自然你們要替一府的男人們好好活著!如果有一日你們孤兒寡母能夠離開都城,就一直往西南山里走,那里有我唐氏宗祠,自會有人庇護你們?!?
蘇娘一味點頭,“咱們的孩子……”一個母親如論如何都不能不提自己的孩子,哪怕它注定是個遺腹子,連父親的面也見不到了。
唐仲晉默然,如果是女孩注定悲慘一生;如果是男孩,生下來就要溺死,這個孩子是不是有幸活在這世上都不確定。
“給孩子取個名字吧?!边@是柔弱的蘇娘這一輩子唯一的堅持,她要她的孩子擁有父親賜予的名字,死也要在墓碑上留名,生也要有底氣。
牢室的天窗處飛來一只小灰雀,停留片刻又飛走了。
唐仲晉望著天窗外的天空,那里曾是他的藏夢地,有他無數的少年思緒。成年后,他給女兒們都取了鳥兒的名字,希望她們也有向往藍天的情懷,用名字寄托望女成鳳的心愿:鳳兒、鶯兒、鵑兒、鹮兒、鷺兒、鶴兒、鷗兒。
“是女兒的話,就叫雀兒吧。”
他只希望這個孩子像灰雀一樣,平凡的相貌、平凡的個性、平凡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