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瑞斯提亞
- (英)西蒙·戈德希爾
- 3671字
- 2019-06-04 18:15:40
“古典與文明”叢書總序
甘陽 吳飛
古典學不是古董學。古典學的生命力植根于歷史文明的生長中。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學界對古典教育與古典研究的興趣日增并非偶然,而是中國學人走向文明自覺的表現。
西方古典學的學科建設,是在19世紀的德國才得到實現的。但任何一本寫西方古典學歷史的書,都不會從那個時候才開始寫,而是至少從文藝復興時候開始,甚至一直追溯到希臘化時代乃至古典希臘本身。正如維拉莫威茲所說,西方古典學的本質和意義,在于面對希臘羅馬文明,為西方文明注入新的活力。中世紀后期和文藝復興對西方古典文明的重新發現,是西方文明復興的前奏。維吉爾之于但丁,羅馬共和之于馬基雅維利,亞里士多德之于博丹,修昔底德之于霍布斯,希臘科學之于近代科學,都提供了最根本的思考之源。對古代哲學、文學、歷史、藝術、科學的大規模而深入的研究,為現代西方文明的思想先驅提供了豐富的資源,使他們獲得了思考的動力。可以說,那個時期的古典學術,就是現代西方文明的土壤。數百年古典學術的積累,是現代西方文明的命脈所系。19世紀的古典學科建制,只不過是這一過程的結果。隨著現代研究性大學和學科規范的確立,一門規則嚴謹的古典學學科應運而生。但我們必須看到,西方大學古典學學科的真正基礎,乃在于古典教育在中學的普及,特別是拉丁語和古希臘語曾長期為歐洲中學必修,才可能為大學古典學的高深研究源源不斷地提供人才。
19世紀古典學的發展不僅在德國而且在整個歐洲都帶動了新的一輪文明思考。例如,梅因的《古代法》、巴霍芬的《母權論》、古朗士的《古代城邦》等,都是從古典文明研究出發,在哲學、文獻、法學、政治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領域帶來了革命性的影響。尼采的思考也正是這一潮流的產物。20世紀以來弗洛伊德、海德格爾、施特勞斯、福柯等人的思想,無不與他們對古典文明的再思考有關。而20世紀末西方的道德思考重新返回亞里士多德與古典美德倫理學,更顯示古典文明始終是現代西方人思考其自身處境的源頭。可以說,現代西方文明的每一次自我修正,都離不開對古典文明的深入發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古典學絕不僅僅只是象牙塔中的諸多學科之一而已。
由此,中國學界發展古典學的目的,也絕非僅僅只是為學科而學科,更不是以頂禮膜拜的幼稚心態去簡單復制一個英美式的古典學科。晚近十余年來“古典學熱”的深刻意義在于,中國學者正在克服以往僅從單線發展的現代性來理解西方文明的偏頗,而能日益走向考察西方文明的源頭來重新思考古今中西的復雜問題,更重要的是,中國學界現在已經超越了“五四”以來全面反傳統的心態慣習,正在以最大的敬意重新認識中國文明的古典源頭。對中外古典的重視意味著現代中國思想界的逐漸成熟和從容,意味著中國學者已經能夠從更縱深的視野思考世界文明。正因為如此,我們在高度重視西方古典學豐厚成果的同時,也要看到西方古典學的局限性和多元性。所謂局限性是指,英美大學的古典學系傳統上大多只研究古希臘羅馬,而其他古典文明研究例如亞述學、埃及學、波斯學、印度學、漢學以及猶太學等,則都被排除在古典學系以外而被看作所謂東方學等等。這樣的學科劃分絕非天經地義,因為法國和意大利等的現代古典學就與英美有所不同。例如,著名的西方古典學重鎮,韋爾南創立的法國“古代社會比較研究中心”,不僅是古希臘研究的重鎮,而且廣泛包括埃及學、亞述學、漢學乃至非洲學等各方面專家,在空間上大大突破了古希臘羅馬的范圍。而意大利的古典學研究,則由于意大利歷史的特殊性,往往在時間上不完全限于古希臘羅馬的時段,而與中世紀及文藝復興研究多有關聯(即使在英美,由于晚近以來所謂“接受研究”成為古典學的顯學,也使得古典學的研究邊界越來越超出傳統的古希臘羅馬時期)。
從長遠看,中國古典學的未來發展在空間意識上更應參考法國古典學,不僅要研究古希臘羅馬,同樣也應包括其他的古典文明傳統,如此方能參詳比較,對全人類的古典文明有更深刻的認識。而在時間意識上,由于中國自身古典學傳統的源遠流長,更不宜局限于某個歷史時期,而應從中國古典學的固有傳統出發確定其內在核心。我們應該看到,古典中國的命運與古典西方的命運截然不同。與古希臘文字和典籍在歐洲被遺忘上千年的文明中斷相比較,秦火對古代典籍的摧殘并未造成中國古典文明的長期中斷。漢代對古代典籍的挖掘與整理,對古代文字與制度的考證和辨識,為新興的政治社會制度灌注了古典的文明精神,堪稱“中國古典學的奠基時代”。以今古文經書以及賈逵、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等人的經注為主干,包括司馬遷對古史的整理、劉向父子編輯整理的大量子學和其他文獻,奠定了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中國古典學體系。而今古文之間的爭論,不同詮釋傳統之間的較量,乃至學術與政治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都是古典學術傳統的豐富性和內在張力的體現。沒有這樣一個古典學傳統,我們就無法理解自秦漢至隋唐的輝煌文明。
從晚唐到兩宋,無論政治圖景、社會結構,還是文化格局,都發生了重大變化,舊有的文化和社會模式已然式微,中國社會面臨新的文明危機,于是開啟了新的一輪古典學重建。首先以古文運動開端,然后是大量新的經解,隨后又有士大夫群體仿照古典的模式建立義田、鄉約、祠堂,出現了以《周禮》為藍本的轟轟烈烈的變法;更有眾多大師努力詮釋新的義理體系和修身模式,理學一脈逐漸展現出其強大的生命力,最終勝出,成為其后數百年新的文明模式。稱之為“中國的第二次古典學時代”,或不為過。這次古典重建與漢代那次雖有諸多不同,但同樣離不開對三代經典的重新詮釋和整理,其結果是一方面確定了十三經體系,另一方面將“四書”立為新的經典。朱子除了為“四書”做章句之外,還對《周易》《詩經》《儀禮》《楚辭》等先秦文獻都做出了新的詮釋,開創了一個新的解釋傳統,并按照這種詮釋編輯《家禮》,使這種新的文明理解落實到了社會生活當中。可以看到,宋明之間的文明架構,仍然是建立在對古典思想的重新詮釋上。
在明末清初的大變局之后,清代開始了新的古典學重建,或可稱為“中國的第三次古典學時代”:無論清初諸遺老,還是乾嘉盛時的各位大師,雖然學問做法未必相同,但都以重新理解三代為目標,以漢宋兩大古典學傳統的異同為入手點。在辨別真偽、考索音訓、追溯典章等各方面,清代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不僅成為幾千年傳統學術的一大總結,而且可以說確立了中國古典學研究的基本規范。前代習以為常的望文生義之說,經過清人的梳理之后,已經很難再成為嚴肅的學術話題;對于清人判為偽書的典籍,誠然有爭論的空間,但若提不出強有力的理由,就很難再被隨意使用。在這些方面,清代古典學與西方19世紀德國古典學的工作性質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清人對《尚書》《周易》《詩經》《三禮》《春秋》等經籍的研究,對《莊子》《墨子》《荀子》《韓非子》《春秋繁露》等書的整理,在文字學、音韻學、版本目錄學等方面的成就,都是后人無法繞開的必讀著作,更何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成為古代學術的總綱。而民國以后的古典研究,基本是清人工作的延續和發展。
我們不妨說,漢、宋兩大古典學傳統為中國的古典學研究提供了范例,清人的古典學成就則確立了中國古典學的基本規范。中國今日及今后的古典學研究,自當首先以自覺繼承中國“三次古典學時代”的傳統和成就為己任,同時汲取現代學術的成果,并與西方古典學等參照比較,以期推陳出新。這里有必要強調,任何把古典學封閉化甚至神秘化的傾向都無助于古典學的發展。古典學固然以“語文學”(philology)的訓練為基礎,但古典學研究的問題意識、研究路徑以及研究方法等,往往并非來自古典學內部而是來自外部,晚近數十年來西方古典學早已被女性主義等各種外部來的學術思想和方法所滲透占領,僅僅是最新的例證而已。歷史地看,無論中國還是西方,所謂考據與義理的張力其實是古典學的常態甚至是其內在動力。古典學研究一方面必須以扎實的語文學訓練為基礎,但另一方面,古典學的發展和新問題的提出總是與時代的大問題相關,總是指向更大的義理問題,指向對古典文明提出新的解釋和開展。
中國今日正在走向重建古典學的第四個歷史新階段,中國的文明復興需要對中國和世界的古典文明做出新的理解和解釋。客觀地說,這一輪古典學的興起首先是由引進西方古典學帶動的,劉小楓和甘陽教授主編的“經典與解釋”叢書在短短十五年間(2000—2015年)出版了三百五十余種重要譯著,為中國學界了解西方古典學奠定了基礎,同時也為發掘中國自身的古典學傳統提供了參照。但我們必須看到,自清末民初以來雖然古典學的研究仍有延續,但古典教育則因為全盤反傳統的籠罩而幾乎全面中斷,以致今日中國的古典學基礎以及整體人文學術基礎都仍然相當薄弱。在西方古典學和其他古典文明研究方面,國內的積累更是薄弱,一切都只是剛剛起步而已。因此,今日推動古典學發展的當務之急,首在大力推動古典教育的發展,只有當整個社會特別是中國大學都自覺地把古典教育作為人格培養和文明復興的基礎,中國的古典學高深研究方能植根于中國文明的土壤之中生生不息茁壯成長。這套“古典與文明”叢書愿與中國的古典教育和古典研究同步成長!
2017年6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