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證的迷思:重估社會科學經驗研究
- 葉啟政
- 11349字
- 2019-06-04 18:13:28
第一章 經驗實征取向主導下的美國社會學——1880至2000
第一節 從1970年代以后之美國社會學的發展談起
一 1970年代的危機
根據Deflem(2013)的說法,從1950年代以來,幾乎每隔二十年美國社會學即面臨著一次危機。1980年以前的危機,首見于1959年C. Wright Mills以“闊氣理論”(Grand theory)揶揄Parsons的理論,而以抽象經驗主義(abstract empiricism)批判Lazarsfeld結合Merton的中距理論(theory of middle range)所推展的經驗實征研究(Mills, 1959)。與Mills相呼應的,除了更早時Lockwood(1956)主張不能偏廢“沖突”作為基本社會形態與Dahrendorf(1958)以“烏托邦”來形容Parsons的理論之外,Wrong(1961)則認為Parsons所提出的是一個過度社會化的(oversocialized)概念架構。當時,在諸多批判之中,最具震撼力的莫過于Gouldner在1970年出版的《西方社會學正來臨的危機》(The Coming Crisis of Western Sociology)了。他極力批評以Parsons為首要倡導者的結構功能論與以Goffman為代表的象征互動論,并統稱之為福利國家社會學(sociology of welfare-state),認為這基本上是一種安于現狀(status quo)的論述,乃典型的學術象牙塔中的產物,不食人間煙火。Gouldner于焉主張社會學應當具有批判精神,稱之為反身社會學(reflective sociology)(Gouldner,1970)。
在進一步討論此一波的反彈之前,讓我先以最簡扼的語言來為當時的美國主流社會學做個總結性的描繪:長期以來,美國的精英社會學家接受實證主義(positivism)的科學觀,并且尊崇自然科學的研究策略為理想“典范”。然而,誠如Turner所指摘的,此一理想“典范”卻猶如東施效顰,缺乏明確的實質內容,也不合乎哲學上的“實證主義”。其中,最為關鍵的莫過于,此一典范不是作為針對假設(hypothesis)予以批判的催促劑,而只是將假設當作獲得證照的手段,并想辦法使之不受批判(Turner,2014:52-53,101)。Giddens也批評,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社會學的主流是以Parsons為首,并結合經驗實征研究所形成的正統共識論(theory of orthodox consensus)。它有三個特點:1.崇尚模仿自然科學認知模式的自然主義(實證主義);2.重視社會因果性;3.采取功能主義的立場(Giddens,1996b:65)。正是這樣的結構功能觀結合著經驗實征研究,構成了1970年代初期狂飆之“知識革命”發生前的美國社會學的主流意識,而這正是本章所要討論的重點。
無疑,從歷史的角度來看,1968年5月發生在法國巴黎的學生運動是關鍵的引信。當時,運動瞬間擴散成為幾乎是全球性的革命運動。美國的學院自然受到波及,特別是社會學系的師生。
隨即在1970年代,歐洲(尤其是歐陸的德國與法國)之種種具批判色彩的社會思想(諸如批判理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等)大量輸入美國的大學校園。之后,諸如依賴理論、后現代理論、酷兒理論與后殖民理論等緊接而來。
1970年代初期,這些思想對年輕一代的社會學家產生了莫大的影響。可以想象,首先影響到的自然是挑戰了以Parsons之結構功能論作為典范的主流社會學的基本假設。對當時的許多社會學系師生來說,Gouldner的書幾乎如同“圣經”一般,可以說是學院里進行論述造反的思想依據。因此,倘若說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這個激進的時代里,社會學里頭的斗爭基本上是意識形態的斗爭,應當是不為過的。盡管,吊詭而諷刺的是,Daniel Bell早在1960年就宣布意識形態已終結了。
記得當時(1971—1972年),在我個人就讀的密蘇里大學哥倫比亞校區(University of Missouri at Columbia)的社會學系里,倘若研究生中有人自稱是Parsons之結構功能論的信徒,那會是一大笑話,將被人嗤之以鼻的。當然,我們整個學系師生也被卷進“革命”當中,有幾個老師還擔當著帶頭的角色。后來,學校當局以“不調薪”之類為手段意圖“懲罰”帶頭的社會學系教授。為此,社會學系的學生一片嘩然,挺身抗議,在校內掀起了風波。而這些教授為此還投訴到美國教授協會,協會特地派人來調查,最后校方還是屈服了,不敢“懲罰”,整個事件也就不了了之。
總之,糾集了原有之黑白種族問題的歷史情結與方興未艾的女性主義潮流等的社會運動,這股發生在學院內的批判“革命”力量一時蔚成炙熱的勢力,烽火所及可以說是遍及美國各大學。僅就社會學界而言,它不只為各個大學的社會學系帶來大小不等的沖擊,更使美國社會學的最高層建制(即美國社會學學會[American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 ASA])內部爆發了史無前例的“革命”風潮。1976年,這股反動勢力發動其能量,選了當時在主流社會學界并沒有什么名氣,且任教于一個小學院——紐約市立大學布魯克林學院(Brooklyn College of 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的“激進”社會學家Alfred McClung Lee擔任學會會長。在會長致辭里,Lee即以“社會學為誰?”為題大力抨擊當道之主流社會學的狹義“專業主義”,認為在專業化的外衣下,美國社會學實為一小撮人所把持,除了與既有政治—經濟權力掛鉤之外,就是內部各種(因方法取向、理論認同、出身血緣等等帶來之)“派閥”斗爭。他更進一步地把矛頭指向當時任教于芝加哥大學的James Coleman替美國政府所“承包”的有關黑白合校之教育政策問題的研究,認為美國社會學學會應當對Coleman予以譴責。當時,在芝加哥舉行的年會會場外,甚至有人舉牌抗議,把納粹之十字標志與Coleman的名字并排,譴責他為法西斯分子。總之,Lee主張社會學家應當具備有“不滿”性格的知識分子風范,至少在自己的領域里進行批判,并尋找具創造性的突破,而不是作為建制支配下溫馴的應和者。對Lee來說,作為美國社會學學會會長的首要之務就是改革整個學會的運作,避免學會被少數人操縱,以期讓更多人能夠分享資源(Lee,1976)。
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各種社會學思想與主張蜂擁興起。這導致在1960年代末期至1970年代初期,社會學一時蔚為顯學,學生搶著將其作為主修。短短數年間,截至1972年左右,社會學系擴大招生,以致社會學的教職崗位大增。許多學校(特別是二三流的邊陲大學或學院)甚至廣招有能力教授諸如西方馬克思主義或批判理論等等之歐洲社會思想的教員,倒是所謂精英大學的社會學系仍然堅守原有之美國本位的學術典范,抗拒著這股來自“民間”的聲音。
二 1980年代至2000年代的危機
可惜的是,這個“運動”只是曇花一現,熱潮在五六年間消散,隨之而來的是經濟不景氣(以及種種其他因素,如具后現代性之“游戲”生命態度的浮現),學生選擇主修的科系轉向現實或趨向新潮流,譬如,管理學與傳播學即轉為熱門。加之整體來說,從1972年開始,特別是到了1980年代,美國大學的學生入學率持續下降。以社會學為例,1986年的畢業生人數降到谷底,甚至導致整個學系被撤銷(如在圣路易斯的華盛頓大學,紐約州的羅切斯特大學)。盡管在1986年之后這樣的趨勢有了改變,主修社會學的學生人數逐漸增加,到了2006年,主修社會學的大學畢業生甚至已接近兩萬九千人,但與1970年代初的高峰(近三萬六千人)相比,尚少了一截(參看Turner, 2014:57)。這樣之數量上的起伏,為大學里的社會學帶來了制度性的沖擊,涉及整個學門能否在大學(或學院)里存活下去的現實問題。有鑒于此,各大學的社會學系普遍地在結構上做了“適當”的調整,以致整個教學內容、研究方向甚至組織結構產生了變化,這即是Deflem(2013)所說的發生在1980年代至2000年代的第二次危機的基本樣態。
從1960年代開始,特別是到了1970年代,在大學里,要求機會平等成為了最為熱門和燙手的議題,特別表現在性別與種族問題上。除了各個學系被要求招收一定比例的非裔與(或)女性學生之外,各個單位也被要求優先雇用具少數族裔(特別是非裔)身份的教員與(或)女性教員。這使得當時具有博士學位的黑人女性縱然是在職位有限的情形下也很容易找到教職。
單就性別而言,從1966年算起,美國大學社會學系里的女生人數逐年增加。以大學部為例,1966年占60%,到2006年上升為占70%。至于研究生,女性學生人數更是在四十年間增長至男性人數的兩倍,以碩士生為例,2008年女性就占了67 %(參看Turner,2014:78-79)。這樣的“消費者”結構自然沖擊了整個社會學的訓練計劃(如增加有關性別與族群議題的課程),也影響了社會學系內教員的性別組成——女性教員日益增加。結果,無論就教學還是研究來說,這代表著一半人口之日益增長的需求,自然是沖擊了過去以男性為主的結構形態,帶來了變化(參看Difuccia, Pelton & Sica,2007)。
總結來說,在這段“艱困”時期里,整個美國的高等教育方針變得相當“實際”,更加強調實用性。對社會學而言,這個招生危機更是招致許多社會學系采取討好學生的策略,安排具“實用”性的課程,并增聘女性教員,以避免被撤系(因可以“性別歧視”為由讓校方或董事會當局有所顧忌)(Turner,2014:64)。Turner即指出,到了1980年代,美國社會學開始形塑專業(expertise)的形象以吸引學生。在整個社會學的領域里,最能展現專業形象的莫過于提供量化統計研究的方法,以彰顯社會學的科學實用性。跟著,所謂評量研究(evaluation research)也被強化,并蔚成主流。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社會學家不再重視科學的本質問題,只問現實的可用性。
前面所提到的Coleman成為研究教育制度與致力于黑白學生整合帶來之跨區就學(schooling)的專家,就常常被當成一個最典型的例子(Turner,2014:53)。
根據Diana與Small的意見,此一趨勢之所以形成,乃與社會學缺乏足夠的核心領域以發展新知識,以至于無法影響社會科學中的其他領域等因素有關。他們甚至進一步指出,經濟學正相反,其理論在1970年代到1980年代影響了社會學的研究,結果是社會學因缺乏認同而影響了招生,研究也因此轉向以實際議題與方法為核心而組成團隊的跨領域互動(Diana & Small,1992:231-232)。對此,我個人有不同的意見。回顧美國社會學的發展,我們不難發現,民間企業、各種社會團體(基金會)與政府一直是社會學研究的重要贊助者,因為采取實用的態度為“建制”服務,始終就是學術界的基本任務。在這樣的傳統之下,與歐洲(特別是德國)社會學的發展傳統不同,美國社會學的知識建構,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套基本的知識論(乃至存有論)架構來支撐,而這正是接下來我們將探索的要點之一。在這樣的背景下形塑出來的社會學,自然是難以與經濟學愈來愈趨向自然科學,且以具高度“客觀”科學性的“數學模式”為基架來經營知識體系的“優勢”情形相抗衡的。Halliday即曾論斷,與歷史學、人類學和經濟學之類學科相比,社會學作為一門專業,顯得相當脆弱(Halliday,1992:3)。
就在這樣之時代背景的催化下,到了1980年代后,特別是為了化解自身面臨的招生危機,社會學更加積極地走向了“實用”的路子,呈現出多元典范的專業分化格局(非裔或女性主義即是一種典范)。多元典范的出現帶來更多的分支專業領域,這固然開創了更多的概念,但是功能論結合經驗實征研究的研究傳統依舊是主流,乃精英學系欽定的論述版本。譬如,因果模式的研究策略始終被不舍不棄地使用著,甚至推展到其他領域(參看Woodward,2005,2007; Pearl, 2000; Glymour,1997)。其實,Coser早前即已嚴厲地批判這種向講求方法細致化傾斜的發展方向,指責他們不問理論內涵,也缺乏根本性的批判,完全忽略了“科學論述的核心乃在于理論而非方法”這樣的基本認識(Coser,1975)。Collins更告訴我們,到了1980年代,美國社會學內部的分工愈來愈細,各自形成半封閉的體系來自我欣賞與評比。他呼應Coser(1975)與Stinchcombe(1984)的意見,指出美國社會學(特別是量化研究)的困境即在于缺乏理論的視野,盡管方法已經是愈來愈細致(如廣泛地運用對數—線性模式[log linear model])。譬如,有關生涯流動的研究基本上還是脫離不了1960年代Blau與Duncan之《美國的職業結構》(The American Occupational Structure)所設定的論述架構(Collins,1986:1341-1342)。假如我們進一步地借用Stinchcombe的說法,那么情形是:發展到1980年代,以抽樣調查與量化方法為本、變項因果關系為探討重點的經驗實征研究依舊是美國社會學的主流,構成具有頂級身價的聲望體系。甚至,連Parsons那相當抽象化的五組模式變項(pattern variables)也都被“操作化”,以交叉分類的方式用于經驗實征研究。在這樣的情形下,理論指的不是諸如Weber、Marx、Durkheim或Simmel等的古典形式,而是諸如威斯康星學派(Wisconsin school)所創導之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的數學模式。尤有進之的是,不管分析的技術多么“精進”(如使用因徑分析、對數—線性模式或結構方程式等等),與使用其他較為粗糙的方法(如簡單的列聯表)相比,其實都處理著相同的事(或謂變項),得來的結果也沒什么不一樣。換句話說,方法的“精進”并無助于厘清事實的真假。結果只是換湯不換藥,或許藥材看起來是高貴些,但是藥效卻是一樣的(Stinchcombe,1984:51,54)。總之,美國社會學就缺乏像法國Bourdieu(1984)的《秀異》(Distinction)這樣在理論上有著超群構思的經驗實征研究。Giddens(1974:1)稱這樣的經驗實征研究采取的是模仿自然科學的認知模式,Cassirer(1923)則稱之為方法決定論(methodological determinism),而若借用Wolf(2003)的說法,他們的研究對象是“沒有歷史的人”,因此不需要特別關照歷史—文化情境。
Cartrell與Cartrell(2002)以美國兩個最具權威性的期刊——《美國社會學評論》(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ASR)與《美國社會學刊》(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AJS)及其他重要期刊為對象,抽取在1966—1970年與1986—1990年間所刊登的論文來分析其研究取徑的屬性。他們發現,宣稱實證主義死亡的說法是夸張的,因為從整體上看,采取實證主義立場的研究還是一直位居主流地位,其中使用統計數字的量化研究更是高占六七成,它并沒有隨時間的邁進而顯著減少。同時,即使是理論取向的研究,也多帶有實證主義的基本信條(如采用法則性的命題陳述方式、唯名性的定義或操作定義,等等)。不過,Cartrell與Cartrell(2002:653)同意Cole(1992)的說法,一致認為,如此之實證主義的彰顯,其實只是以實證主義作為優勢圖像(dominant image)而已,社會學者實際操作的,則是更趨向實在—建構主義(realism-constructivism)的思維模式。易言之,社會學者體認到社會是被建構的,但是仍受到其對經驗世界的所謂“實然”觀察的限制,無以充分發揮實在—建構論的“建構”觀點。在此,必須附帶提到的是,Cartrell與Cartrell發現此種現象也能在英國社會學界看到,只是其風氣不若美國那么熾熱(按:在英國,持實在主義與建構主義立場者似乎是較具顯勢)。
于是,在Collins的眼中,1980年代的美國社會學是憂悶、志氣消沉的(doldrums),不管是從正面還是反面來說,都在炒“實證主義”的冷飯(Collins,1986:1343)。對此,我個人認為,Collins說的或許是事實,但這是歷史條件使然。我的意思是,當1960年代后期左傾激進勢力興起之際,歐洲(特別是歐陸)的種種“新”社會思想確實是被引入進來,但是,這些思想總是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才可能慢慢融入原有的知識體系之內。況且,美國社會學的“實用”傳統根深蒂固,早已有了漸漸穩固起來之自己的學術傳統(即結構功能論加上經驗實征研究),在制度結構上,它始終盤踞在有著優勢發言權與主導權的主流大學之中。就此一狀況來看,沒先破,哪來立呢?因此,在一大段時間內繼續炒“實證主義”的冷飯,應當是難以避免的。
問題的更深層根源毋寧在于Collins所說的:“美國社會學不是沒有后設理論(metatheory),而是一再重復。”這是一種結構性的命運——在結構功能論的支援下,以“實證”為主軸之“實證/非實證”對峙還會繼續下去,只因為實證主義的根基實在太牢固了。更重要的是,1960年代末期的激進革命思想——歐洲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與批判理論(包括隨之而來之英國的文化研究等等),確實為美國社會學注入了新的思想元素與論述課題,然而卻因當時美國社會的處境(如越戰)所衍生的迷茫與彷徨而讓整個議題變了味。更特別的是,這些源自歐洲思想傳統與歷史—文化背景的論述一到美國之后,就立刻被社會學論述中潛藏之強烈的美國例外主義(American exceptionalism)染上色,并且予以稀釋,以致被“美國化”了。
撇開1970年代末期以來之歐陸思想的“移植”問題不論,單就制度層面的結構來看,Turner即借用小派閥(groupuscule)(原指一小群政治活躍分子)這樣的概念來形容美國社會學的生態。他指出,長期以來,美國社會學學會以及《美國社會學評論》與《美國社會學刊》兩大主要期刊,基本上是操縱在前二十大(尤其是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伯克利加州大學與威斯康星大學等前五大)社會學系的教授與其系友們的手中,他們彼此進行近親繁殖,相互拉拔奧援,蔚成壟斷集團。再者,誠如上文中已提到之Cartrell與Cartrell指出的,這兩大期刊所刊登的論文始終是以量化統計取向的研究成果為重點,所謂純理論性的文章頂多只是適度地搭配而已,絕大多數的文章更是避免提出深層的基本問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情形持續四十多年,幾乎沒有改變過。顯然,位居領導地位的主流社會學家們并沒有意識到改變的必要性,既有的概念架構、思維模式與論述形式儼然被視為建構社會學知識的不二法門。然而,從另外的角度來看,這樣的操作方式與認知模式實際上正是使得他們的學問獲得正當性的基礎,也是奠定他們的論述主導權與學術地位的絕對依據。慣性總是與權威緊密結合在一起,要求已獲得權威好處的人自我反省與批判,并且改弦易轍,是不容易的。加以兩大期刊的退稿率高,少有不同聲音出現,使得可出現的議題范圍受限,結果是論述碎片化、階層化、排他性高、大議題被削除(Turner,2014:60-62)。
Turner更痛心地指出,到20世紀結束時,精英學系中的古典理論研究幾乎已成絕響。當此等課程必須教授時,總是以非理論訓練出身的人員來擔當教授的任務,且重視“可用度”(Turner,2014:64)。于是,過去所謂的主流社會學傳統(功能論結合經驗實征的變項因果研究,尤其是Merton之中距理論的形式)維持了優勢,成為基本典范。整個情形,誠如前面所引述之Collins提及的,不再需要更多的理論性思考了。Smith(1987:10)即說道,如此的主流社會學研究是“無理論的”(a-theoretical,同時參看Sprague,2005)。面對這樣的景象,Turner認為,其實,具有黨派性(partisanship)與歸屬認同(commitment)原來并非“事實”的敵人,卻是基于理論性之真實進行抽象思考者的敵人。在今天的美國社會學中,此種理論的角色(作者稱之為“較大社會學”[larger sociology])被削弱到極小,理論只是為了使用(for use)而已。以黨派性與歸屬認同為本的理論(如馬克思主義,乃至后現代主義)在ASR-AJS社會學或支持它的知性文化當中是沒有位置的,但是,此一文化卻可以坦然地與公共議題及其原因探討“融洽”地相處(如下文將提到的Burawoy)(Turner,2014:117-118)。話說到此,讓我再次援引Coser擔任美國社會學會會長時在1975年所發表的會長致辭來進一步地為Turner的嚴厲譴責加注。Coser以當時美國社會學家廣泛運用的兩種方法作為批判討論的對象,除了批判持量化研究策略者缺乏理論素養之外,Coser集中火力批判當時代表質性研究路線的俗民方法論(ethnomethodology)。他認為,撇開他們自身在論述上的分歧不說,俗民方法論的追隨者自成為一種封閉的“宗派”(sect),他們的研究只在各自形成的小圈子里互相取暖(Coser,1975:696-698)。
此外,Horowitz在1993年的《社會學的解組》(The Decomposition of Sociology)中亦詬病美國社會學過度向經驗實征取向傾斜,愈來愈瑣細化,缺乏具啟發性的理論觀點。2001年,Cole以《社會學講壇》(Sociological Forum)期刊在1994年出版之《社會學到底錯在哪里?》(What's Wrong with Sociology? )專刊,再以八篇文章所出之同名書籍為本來描繪社會學家自己心目中的第二次危機,也得到了類似的結論(除了已經或將于下文中提到的之外,如Davis[2001])。總結這些論述來說,這次的危機被歸咎于1970年代以來社會學之意識形態向左傾斜、社會學研究與理論的碎片瑣細化、缺乏知性上的一貫性
、研究技術的窒礙
與許多研究領域的外溢(如犯罪問題被法學與犯罪學取走、都市研究被都市計劃專業取代、人口問題則被專業的人口學家搶走)等等(同時參看Deflem,2013:157-160)。于是,這樣的論述導致了一個相當詭異之自我辯護的說辭:許多社會學原有的“市場”被其他領域取代或奪走,而所以如此主要乃因社會學沒有自己專有的探討領域。如此一般以為“要有專屬的探討領域(像經濟學一般)才會有市場”的立論,難免有以想當然之專業至上的實用市場邏輯來論定的疑慮,難以有說服力。
總之,在1990年代,不少美國社會學家一致強調社會學界應當停止“內斗”(包括研究方法與理論爭議,如量化/質化、宏觀/微觀、調查/歷史與比較法等等),努力在論述范疇上尋找專屬的公分母以俾讓社會學能夠凸顯出來(如Horowitz,1993; Lipset,1994; Smith, 1999; Stinchcombe,2001)。譬如,Smith即呼吁應當放棄方法上不斷的爭議,改從提問(query)出發,他提出五個基本問題:1.想知道什么與為什么;2.觀察什么;3.被考察的對象是哪個、有多少;4.現象如何被觀察;5.答案如何被確立(Smith,1999:11)。事實上,這樣的探問還是無法解決Smith所詬病的“內斗”,因為問題依舊存在,我們依然需要決定使用什么方法、把焦點擺在哪兒等等的問題。但是,真的能夠帶來轉向嗎?這是一個有趣的課題。依我個人的看法,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一大堆的美國社會學家從來就不重視社會學作為一個學門的知識“本質”以及其可能具有的種種后設命題。譬如,他們就不關心德國社會學傳統特別在意之有關自然學科(Naturwissenschaft)與人文學科(Geisteswissenschaft)分際的議題,更遑論認真地探究諸多哲學性的后設問題。以我個人的立場來說,這些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此,上述美國社會學者所提出的種種歸咎說辭,基本上乃在實證主義之思維模式的主導下,一味地以物理學(或乃至經濟學)的發展模式為本所做的“內部”性檢討得來的結論,根本觸碰不到整個問題的真正核心,尤其是社會學科(不同于自然學科)的知識本質問題。
對此種種,英國社會學家Giddens有些說法甚有見地,值得引述。首先,他認為,縱然社會學確實是沒有專屬的領域,但這也不是問題的所在,例如,歷史學也是一樣,并沒有特定專屬的領域。它與社會學的不同只在于一個是研究社會的“過去”,另一個則是研究“現在”的社會。況且,就整個學門的發展歷史來看,社會學是一門一般化的學科,并不需要什么專屬的論述領域——對現代性或工業化社會的一般性探索,一向就是社會學的論述“專利”(Giddens,1996a:3)。Giddens繼而指出,大約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直到1960年代,美國社會學曾經主導了世界的社會學,但是,如今這個優勢不再,特別是社會學的理論化重心在歐洲,如Bourdieu、Luhmann、Beck與Giddens自己(Giddens很謙虛,沒有提到他自己,這是我加上的)。在Giddens眼中,美國社會學所以落到這樣的地步,乃因美國社會學過度專業化(over-professionalized),研究群太局限于自己的小天地,對于其他學者的研究缺乏認識,同時,每個人在社會學圈里均被要求認定自己的領域,以求相互認同。Giddens更進一步揶揄美國的社會學系流行著量化強迫癥(Quantophrenia),結果是缺乏創造力。再說,與較具共識性的經濟學相比,社會學本身確實是分歧而多元的。但是,Giddens認為,這絕不是如許多人所認為的缺點,反而是一種優勢,因為這為社會學開拓了更多且更寬廣的可能空間。Giddens就認為,相較之下,英國社會學就比較有反思性,一直具有想象力與創造力(Giddens,1996a:4-7)。
三 Burawoy的公共社會化解危機了嗎?
1960年代末期之后,美國許多社會學系(包括最頂尖學校的社會學系)的教師確實是陷入了意識形態的分裂,有些人甚至因此離職(Lipset,1994:211-212)。相當程度上,社會學界內部確實陷入彼此對峙,乃至相互排斥與清算的“危機”。激進社會學家把過去(特別是與Parsons之結構功能論牽扯得上,且特別是身處主流大學)的社會學家都歸類為保守派來加以撻伐(前面所提到的Lee就是一例)。Shils即批評1960年代末期以來的激進社會學,其實乃來自更早的異化形式,它只不過是強化了早已存在于社會學中的某種傳統而已。他以反譏的口吻說道:“社會學有一個趨勢,把絕大多數的動機化約為自我膨脹的動機,特別是把所有的信念化約為自欺與他者的自欺。……(社會學家最大的特色是)表現在他們的倫理厭惡(ethical repugnance)上面,對此,他們視之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公義”。(Shils,1980:43)
以我個人的意見,Shils這樣的詮釋可以說是反映了1940年代到1950年代出道之社會學家為自己的立場辯護的一種“反動”心態。譬如,Lipset即自我辯護著,他們那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獲得學位進入大學任教的一代,其實甚多懷有社會改革的政治旨趣,而這些人當中甚至多有左傾的實際背景(如Daniel Bell、Rose Coser、Nathan Glazer、William Peterson、Peter Rossi、Phil Selznick等等)。況且,他們后來的作品也都帶有左派色彩(當然,這是Lipset自己認定的),在學養上,更是兼具了理論(包括歐洲古典理論)與經驗實征研究的訓練。他進而指出,甚至連Parsons、Bellah、Merton、Lynd、Lazarsfeld、Homans與Stouffer等人都曾經具有左派的風格或有過抗議建制的事跡(Lipset, 1994:199-202)。我個人認為,Lipset這樣的自我辯護說辭有些牽強,因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他們過去的政治態度是否具有左傾或激進的色彩,而是在于研究成果所實際展現的思想風格,以及他們所形成的特殊學圈與連屬關系是什么樣的等等面向上面。Lipset自己也承認,作為研究者,他們這些人還是相信具嚴謹方法訓練的科學取向是必要的。也就是說,他們還是共同信仰著同一個方法論的大傳統——實證主義加上實用主義(Lipset,1994:205)。
這些林林總總的歷史因素總加在一起,經過了三十多年的洗煉,終于在2000年代促成了Burawoy于(主要是)對內(指對社會學的內部本身)的專業(professional)、批判(critical)和政策(policy)社會學之外,特別提出了捍衛以公眾(public)為本之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公共社會學(public sociology)主張,且因此蔚成潮流(Burawoy, 2005)。當然,表面上看起來,Burawoy這樣的主張正呼應著前面已提及之1970年代帶左翼革命色彩的Alfred McClung Lee擔任美國社會學學會會長在致辭時所提出的呼吁(Lee, 1976),也與前述Horowitz批評諸多社會學家(如Coleman)與政治權力當道唱和的情形相呼應,并且似乎有化解第二次危機的意思,至少是期待的效益。Deflem即認為,Burawoy之公共社會學主張的出現帶來了生機。所以如是說,不只是因為Burawoy的主張獲得美國社會學家的普遍支持,更令人矚目的是,它隨即在全世界的社會學界掀起了響應,Burawoy本人即在2010年當選為國際社會學會(International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 ASA)的會長(2010—2014)。在Deflem的眼中,這一切似乎意味著,公共社會學把1970年代以來激進社會學原本帶有之“入世”的政治化意涵以“軟化”的方式轉了型,并且,ASA以制度的方式通過市場機制對社會議題表示意見來予以實踐。職是之故,社會學家們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再反對,危機自然也跟著就解除了(Deflem, 2013:160-162)。當然,情形是否如Deflem預期的那么樂觀,Burawoy的論述是否被過分抬高了,實有細細斟酌的必要。
論述至此,我們似乎可以得出如下的結論:就現實的情形來看,誠如Turner所提示的,今天的美國社會學已走進后常態、后學院,且是顧客導向的科學時代里。就教學而言,最主要的顧客對象是學生;而就研究而言,最大宗的顧客群則是提供研究經費的“業主”,包括政府、基金會、民間團體、企業等等。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個學門作為整體之知識展現的古典理念已然失去了踏實的據點,成為碎片化的專業“服務”道具。Turner以為,在如此一般的后常模時代里,這勢必將沖擊ASR-AJS社會學壟斷論述主導權的局面,使其不可能繼續存在,但是,其已形塑的知識體系、認知模式與操作程序,卻早已脫離了原生母體,成為獨立的形體,因此,將依舊繼續產生作用,直到有另外的認知典范產生(Turner,2014:119)。
在這樣的情形下,對任何理論性的爭議與有關社會知識之基本性質的討論,誠如前面引述Giddens(1996a)之意見所隱含的,美國社會學家只是消費者,而非參與者。于是,美國社會學家盡可以引述一些歐洲的理論,近者如Bourdieu、Latour、Beck、Luhmann、Foucault,乃至Baudrillard或后現代主義等等,遠者如Weber、Simmel或Durkheim等等,但卻總是走不進他們的理論核心,掌握不了整個論述背后之文化—歷史精神的精髓意涵,更是難以沉潛進入綿延不絕之深層的哲學思考當中(參看Turner, 2014:119-120,注1)。相類似的,Collins亦感嘆社會學成了被分割成為許多小專業的大雜燴,缺乏內在一貫性(Collins, 1990:311)。Horowitz更是特別提醒我們,這樣的情形頂多只發生在美國,而非歐洲。其所以如此,乃因:一、美國社會學一向重視解決實際問題,實用主義色彩濃厚;二、歐洲的科學與民主之間有相互關聯的堅實傳統,美國則缺乏,因為社會學知識只是一種具社會福利性質的修補道具而已(Horowitz,1993:9-10)。
在結束本節的討論之前,我要特別援引一位非裔美國社會學家Gordon D. Morgan的看法來彰顯美國特殊的歷史背景對社會學發展所帶來的可能沖擊,這可以說是美國社會學的特殊文化—歷史性格,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美國社會學的“例外主義”。這乃是理解美國社會學不能不重視的一個面向。盡管Morgan的批評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但是,就一位非裔知識分子的特殊情懷而言,他的批評實有值得注意的價值,畢竟這是實際存在于美國社會學界里的一個深具社會意義的驅動力。
簡言之,Morgan大力批判美國社會學太受歐洲傳統的影響,力主應當本土化,說穿了,也就是不能不關照到非裔族群的社會存在狀態的文化意義。首先,我要指出的是,極為顯然,Morgan這樣的評論可以說是美國例外主義思想之一種不折不扣的版本,只是略微變了形而已。對Morgan來說,歐洲的社會思想源自封建社會的體制,重視靜態的秩序觀,其問題的重心在于階級與衍生的問題(我認為,單就這一點來說,就極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但是,美國既沒有封建體制的歷史包袱,也沒有悠久的定型傳統加身;毋寧說,美國是一個包融多種族的移民社會,體現的基本上是一個動態的社會形態,其問題的焦點乃在于機會平等與民主參與(因而,非裔的平等與自由是核心問題)。Morgan即認為,在這樣的前提下,美國社會學應有自己的認知架構。他同時以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和東部的哈佛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相比較,認為芝加哥大學地處中西部,是向著廣袤遼闊的西部發展來看世界,而東部則遙望大西洋彼岸的歐洲,景仰著歐洲的社會學傳統,所以,前者是本土的,而后者則是歐洲的(Morgan, 1997:41-43)。容或Morgan的立論有過于粗糙之嫌,值得細思的地方甚多,但是,他提出了社會圖像學(sociography)來強調從文化—歷史脈絡角度對社會學進行知識社會學的探討,卻可以說是有一定的意義,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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