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權力,人所欲也
- 權力密碼:當歷史遇見經濟學
- 王偉
- 23771字
- 2018-11-22 09:31:29
所謂陽謀,就是根據現有條件,在不影響別人也不依賴別人的前提下,因勢利導、光明正大地通過改變自己的資源配置,來達成自己的目標。通俗點說就是:立足自身,固本培元。
而所謂法制,就是要把大到國家行為、小到個人言行,都納入一個明晰、公開的法律體系當中,統一加以規范。
大禹治水:掌握實質性權力
所謂“權力”,說得直白點,就是你可以讓別人去做他不喜歡做的事,比如領導有權要求我們加班,國家有權向個人征收財物作為稅款。這就是權力的實質,也是權力的可怕之處。
掌握權力,光靠一紙委任、一個圖章是遠遠不夠的。這個話題,咱們需要從四千多年前的大禹治水開始說起。
我們都知道“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典故,也知道舜把權力禪讓給大禹,然后禹傳子開始了家天下的模式。事實上,從古至今,權力永遠也不會這么輕松就可以獲得。大禹治水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逐步掌握實質性權力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永遠不要奢望別人會把權力主動交到你手里。
在四千多年以前,中國北方的地理環境,和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完全是兩回事。那個時候全球平均氣溫比現在要高二到三攝氏度,西北地區到處是原始森林,河南省遍地跑著犀牛和大象,北京二環能看見野生鴕鳥,黃河里游著兩三米長的大鱷魚……氣候溫暖濕潤不缺水,不但不缺,而且還經常發大水?,F在考古發現的遺跡,基本都和古代的文獻對應得上,由此我們可以斷定,當時確實發生過大洪水。
所謂“大禹治水”,其實就是對黃河的全流域治理。因為局部河段整治根本防不住大洪水,現在也是如此,所以政府才設立“國家防汛抗旱指揮中心”。黃河全流域治理即便是放在現在,也絕對是國家級的大工程,而在四千多年以前,這個工程更是需要集中華夏族的全部力量才能搞起來。
當時還沒有國家的概念,人們都是以部族為單位湊在一起過日子。大禹既是黃河全流域治理的總指揮,也是他自己部族的首領。在治水過程中,大禹肯定要協調沿河的各個部族,于是就建立了最早的上下級服從體制,所有部族都必須聽大禹的命令;參與治水的這些人肯定要脫產,他們的吃喝就只能靠其他人來保障,于是產生了最早的稅收;治水過程中肯定會遇到不服管的部族,管不服就得開打,于是大禹就建立了最早的常備軍;要治水肯定得勘察地形,這一趟下來,等于是做了最早的國土普查;勘察完了,為了便于管理,大禹把這些土地分為九州,這就有了最早的行政區劃;治水過程中肯定會有不少人偷奸?;?,既要懲治這些人也要為其他人立規矩,于是就又有了最早的司法體制;大水退了之后,需要重新劃分土地搞災后重建,于是有了最早的土地所有制度——井田制。
大禹治水一共治了十三年,十三年下來,大禹不光治理了黃河,建立了威信,也在自己手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政權體系。這套體系包括職業官僚、手工匠人、職業軍人等,這些人都不再下地種田,他們的生存完全依賴大禹手中的這套體制。當大伙都依靠你才有飯吃的時候,你就已經掌握了一部分實質權力。這就好比現在的一個團隊,其中總會有幾個技術方面的靈魂級人物,一旦離開他們,很大一部分項目將進行不下去。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他們名義上是什么職務,實質上的發言權往往都會多過其他人。反過來,從團隊負責人的角度來看,應該盡量避免團隊的生存完全依賴一個靈魂人物,最好是能保持兩到三個技術核心人物,否則負責人就會面臨名不副實的問題,管理必然會出現混亂,于人于己這都不是好事。當然,這種“牛人”太多,也同樣不利于團隊運作,這一點我們日后會說到。
除此以外,在治水的過程中,大禹也擁有了自己堅定的政治盟友——伯益部族,這個部族的后代我們應該非常熟悉,就是他們建立了大秦帝國。
大禹和他父親鯀能指揮治水,除了個人才智之外,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禹部族是當時最強大的部族之一。伯益部族在實力上與禹部族則不相上下,而牢固的基本盤和牢固的同盟者,恰恰是實質性權力中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
如今西方國家的總統大選經常搞得充滿懸念,可是資助這些政治家的大財團,翻來覆去其實就是那么幾個。萬變不離其宗,這些大財團之間往往有比較穩定的同盟關系,這其中的道理其實是一樣的。大財團的掌控者們未必會在政府中擔任什么職務,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國家事務施加影響力,做官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個手段問題,做不做完全看具體的需要。
在職場,必要的人脈和盟友對權力而言也同樣是必不可少的。眾多空降下來的管理者,如果缺乏自己的基本盤和盟友,那么必然會導致權力難以名實相副。
一直以來,說到禪讓,我們都會覺得這是一個近乎理想的權力交接過程,其實真實情況遠沒有這么美好。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有政治,有政治就必然有斗爭,從古至今,這一點從未改變過。舜帝并不是在治水完成以后就主動讓賢的。那個時候帝王是靠各部族公推出來的,有點類似于現在的選舉,只不過那時是以部族為單位來進行投票的。大多數部族都選擇了支持大禹,這才有了后面的禪讓。而這個支持,正是由于在此之前大禹已經掌握了實質性的權力,可以影響到各部族的利益得失。
治水成功以后,大禹隨即在會稽山召集諸侯,由他來主持祭祀天帝。在古代,組織祭祀是權威性的體現,其實現在也一樣,農村祭祖,主祭的肯定是家族里最有威望的長輩。當時舜帝還在位,從法理上說,大禹的這個行為是不合規矩的,甚至可以視為僭越,可是諸侯們誰也沒說什么,都乖乖地去了。唯獨防風氏這一族,也就是現在汪姓的先祖,他們不服氣。但他們也不敢不來,只能用故意遲到,不痛不癢地“懟”了大禹一次。
大禹的處理方式卻異常激烈,他直接下令把防風氏的首領處死,然后將尸體大卸八塊。這個處置手段同樣是不合規矩的。理論上說,大禹和防風氏首領是平級的,他們是兩個不同部族的首領。可是大禹就這么干了,而且各路諸侯對此都予以默認。這就是實質性權力的威力,在極端的情況下,它甚至可以不需要任何程序上的支持。一旦領導者的地位在事實上被架空,千萬不要指望紙上的程序可以幫到你什么。
大禹之所以這么做,其實意在立威。權力的實質不是你能做你想做的事,而是你可以讓別人做他不想做的事。這一點,從古至今同樣從未改變過。要真正掌握權力,你總要有那么幾次做“惡人”的時候,這一點是無法回避的。一些處于中層的管理者,出于個性或是不想得罪人的考慮,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想做“善人”“好人”。可是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的權威性卻在一點點被削弱。因為你背離了權力的本質,權力自然也就會背離你。
會稽山祭祀之后,大禹很快就有了新的舉動。他把華夏各部族組成聯軍,向南方的三苗部族開戰。三苗是華夏族之外的南方蠻族。隨著戰爭的爆發,在治水期間形成的國家機器再一次發揮出了效能。眾多的官員和軍人通過戰爭獲得了戰功,進而獲得了獎賞,而這些獎勵,最終又是從禹王手里獲得的,這就進一步強化了他們對大禹的忠誠度。
都說生命在于運動,其實權力也一樣是喜動不喜靜,或者說,權力在于折騰。對于被管理者而言,權力的表象其實就是“賞罰”兩個字,無論是賞還是罰,都只有動起來,只有開始做事才有從談起。過分地強調“蕭規曹隨”“無為而治”,最終必然會侵蝕你手中的實質性權力。因為在眾人看來,大家無非是按規矩做事,按規矩吃飯,沒賞沒罰,管理者的存在也就失去了現實意義。因此,無論是從保持權威性,還是保持團隊活力來考慮,每隔一段時間,管理者適當地給大家找點事做,無論這些事是否有實際的意義,對團隊來說都不會是一件壞事。
當大禹接替舜帝成為新的華夏族首領已經毫無懸念,之后舜帝的所謂禪讓,實質上不過是走了一個法律層面的程序而已。
我們總結一下會發現,名義上的權力來自上層,而實質性的權力則來自下層:你需要能讓跟著你的人有飯吃有錢拿;你需要擁有必要的人脈網絡;你需要在關鍵時刻敢于做“惡人”。而即便獲得了實質權力,也需要時時動一動,做到“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而在四千年前,大禹恰恰完美地踐行了這幾點,最終他取代了舜帝,成為華夏族最后一個公推的首領。之后他又利用自己的絕對權威,打破慣例,直接將位置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啟,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血統傳承的朝代——夏朝,由此誕生。
·注·
準確地說,在當時,牽頭聯合治水的是一個由四大部族組成的聯盟,他們的首領分別是:居于領導核心的禹,以及契、稷、伯益。有意思的是,這四位正分別是后世夏、商、周、秦四朝的先祖。
治水工程完結之后,四大部族都接受了舜帝的賜姓:禹部族姒姓;契部族子姓;稷部族姬姓;皋陶、伯益部族嬴姓。
最早的“姓”與后世所言并不是一個概念,這是一個貴族才有的概念,普通人是沒有“姓”的。此外,“姓”由一族人所共有,一族有姓,即說明他們對所在區域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榮譽和權力,也就是說,姒、子、姬、嬴四族是當時中國最為顯赫的大族。
至于所謂某某氏,其實要看你所在的地方,比如商鞅,最早在衛國,所以叫衛鞅,得了商於封地以后,就改稱商鞅。
又比如始皇帝嬴政。武王滅商以后,因為嬴姓部族站錯了隊,被周人流放,其中一支到了后來的趙國,所以他們就是嬴姓趙氏,另一支去了后來的秦國,嚴格來說就是嬴姓秦氏。有人認為嬴政其實應該叫“趙政”,其實在他回國以后,叫他“秦政”可能還更靠譜一點。當然,作為王室成員,當時人家真正的稱謂應該是“秦王子政”,繼位之后,就該叫“秦王政”。
同理,《封神榜》里著名的反派“崇侯虎”,在歷史上確有其人,這個稱呼并不是說他姓“崇”,真正的意思是:崇國國君、爵位為侯爵、名“虎”。
不過為了不讓讀者在閱讀時產生混亂,所以書中的稱謂都是按照我們通常的習慣來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的姓氏體系自春秋時代就開始趨于模糊,到戰國后期,已經基本實現了姓、氏融合,人人有姓(日本到明治維新以后才開始人人有姓)。
紂王自焚:背鍋俠能力太強
有一部爆火的國產電視劇《人民的名義》,里面人氣最高的角色不是配角就是反派,比如著名的背鍋俠李達康書記。我們這里也要說一個背鍋俠的故事,主角就是背鍋俠的祖宗商紂王。我們印象里的商紂王,既是暴君又是昏君,從周武王滅商算下來,紂王的這個鍋一背就背了三千多年。
多數人對商朝和紂王的印象都是從電視劇《封神榜》里獲得的,用現在的時髦說法,《封神榜》應該叫“大型玄幻仙俠古裝劇”。它的原型《封神演義》(也稱《封神榜》)只是一部小說,作者許仲琳是明朝人,距離紂王的年代差著小三千年?!斗馍裱萘x》是根據民間傳說來寫的,拿它看商朝和拿《西游記》看唐朝一樣不靠譜。
按照周秦時代的文獻記載,歷史上真正的商紂王,其實是一個少有的“牛人”。史書對紂王是這么描述的:博聞廣識、反應機敏、能言善辯;孔武有力,能赤手空拳制服猛獸。簡單概括就是文武雙全,而且很可能還是個偏硬漢形象的大帥哥。這樣一個能力不凡的君王,為什么最后卻落個國破身死的下場呢?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要了解事實真相,我們要先把幾個概念明確一下:品行、能力、實力和大環境。
事實上,品行好、能力強的人從來不是理所應當就該成功的。對于一個君王而言,私德這個東西,討論的意義并不大,他好不好色,生活奢不奢侈,其實跟國家治理得好不好沒太大關系。所謂家天下,整個國家都是他們家的,從動機上說,無論如何,他都沒有理由禍害自己家的產業。在一個國家的范圍內,如果拋開能力而言,君王的私德再好也惠及不了幾個人,不好也禍害不了幾個人,真正能影響一國的,是看他能不能協調好各階層之間的利益平衡。對普通人而言,我們當然絕不能忽視道德的價值,在人與人的交往中,這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但我們也必須清楚,對一個人道德的評判絕不能代替對他個人能力和利益取向的判斷。而對一個管理者來說,用一個“好人”和用對了人,往往并不存在必然聯系。
關于能力,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商紂王的個人能力其實是非常強悍的——能文能武。
至于實力,從現今出土的文物和當時的文獻記載來看,商朝的文明程度和綜合國力遠遠強過周,問題是,國家的實力強不等于國君的實力就一定強。夏商周時期的國家其實就像是現在的股份有限公司,國君就是董事長,貴族是董事會的大股東,但是董事長手里的股權比重其實并不大,遠遠達不到對什么事情都能一票否決。我們前面一直強調說,兩三千年前中國人的生活狀態其實更接近現在人的生活狀態,因為無論那時還是現在,領導者都很少能做到說一不二。
而最大的問題是出在大環境上。商紂王從他父親子羨手里接手這個全中國最大的股份公司的時候,其實公司的情況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說是內憂外患。東面有東夷族不斷叛亂,西面的西岐,也就是周方國,也開始蠢蠢欲動。最早的時候,周和商的關系有點像安祿山和李唐的關系,所不同的是那個時候周的自主權更大,算是一家小公司對另一家大公司參股,商連控股權都算不上。
初期兩家基本算是相安無事,隨著周的實力越來越強,商開始坐不住了,最終兩邊的關系徹底破裂。周文王姬昌的父親季歷就是死在商紂王的爺爺文丁手里的,兩家至此成了世仇。
而商朝內部,用現在的話說,當時正面臨著既得利益集團尾大不掉的問題。貴族把持著國家大部分的財富和政治權力,百姓的不滿情緒在不斷積累,而最終要為這個局面埋單的只能是紂王他們一家。
紂王登基以后,很快就在內政外交上有了一系列的新舉措。對外,開始集中力量征討東夷族叛亂。我們知道,任何時候,對國家和企業而言,兩線作戰、腹背受敵是最麻煩的。這種時候,把握好時間差,集中力量先解決掉相對弱勢的問題可能是最好的方案,雖然這樣明顯帶有賭的性質,但是至少贏的概率還是比較大的,如果不賭,那就只能等死。而且這個時候商的實力不弱,早賭好過晚賭,再晚幾年,國家在眾多貴族既得利益集團的拖累下,可能連賭的資格都沒有了。
這就牽涉到了另一個問題——內政。紂王登基以后,隨即開始對壟斷政治資源的貴族下手。當時商朝的官位事實上已經都成世襲的了,丞相的兒子還是丞相,將軍的兒子還是將軍。紂王登基以后,一方面打壓貴族出身的官員,一方面開始大量從平民甚至奴隸階層選拔人才,同時還宣布,貴族的奴隸只要進入朝歌,就可以算自由民。這從人性、從文明角度來說顯然是歷史的進步。而當時紂王的考慮,應該說更具體,從草根階層選拔人才,可以給早已腐朽的官場注入新鮮血液,打破既得利益階層對權力的壟斷。而奴隸在當時,本質上是貴族重要的私有財產,給奴隸自由也是在削減貴族手里的資源?!斗馍癜瘛防镎f紂王濫殺大臣,原因追根溯源其實就是從這來的。
除此以外,紂王還開始逐漸減少祭祀活動。那時候,人們一度非常迷信神鬼,當時大到打仗,小到蓋房子都要占卜,這導致祭司們手里掌握了大量的權力。就算國君心知肚明占卜是怎么回事,可是為了穩定人心,占卜是不能廢除的。導致的結果就是,一件事最后能不能辦成,很大程度上全憑祭司的一張嘴,他要是說占卜結果是“大兇”,這事還怎么做?之前的歷代商王都是以妥協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墒堑搅思q王這一代,已經沒有時間也沒資源來和稀泥,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硬“懟”,直接宣布所有人都不許再信這一套,這件事按現在的說法應該叫“移風易俗”和“反對封建迷信”。可以說商紂王的眼光非常準,他的幾項改革措施都直擊要害,可是正因為他看得實在太準了,才導致了后面一系列悲劇。
紂王登基以后,隨即開始大刀闊斧地改革弊政。弊政本質上就是既得利益集團早已駕輕就熟的獲利工具,你把它革掉實質上就是斷人財路,對上層而言,這可比殺人父母都要嚴重。在和貴族的權力斗爭中,紂王已經對不少元老大臣開了殺戒,可照樣還是壓制不住對方的反撲。前面我們提過,商朝本質上就是一個股份公司,而商紂王作為董事長根本做不到絕對控股。
就在這個時候,周武王開始率軍東進,這就是后世所說的武王伐紂。在出兵之前,周武王姬發給紂王列出六條罪狀:
1.好喝酒;
2.聽信婦人言;
3.自信有天命;
4.不祭祀神明祖先;
5.不重用貴族;
6.任用“小人”。
前面幾條顯然都是拿來湊數的,關鍵在于后兩條。在古漢語里,“君子”和“小人”的意思最早不是說道德水準的好壞,而是指社會地位,所謂小人其實就是指草根階層。周武王的這幾句話顯然不是說給自己人聽的,而是說給商朝的貴族們聽的。他是在提醒這些貴族,紂王才是那個斷了他們財路的敵人。周武王的話還有一層意思,既然我說紂王的改革舉措是錯的,那么今后如果我得了天下,就會把紂王的改革廢除掉。果不其然,大量的商朝貴族背叛了紂王,這里面級別最高的是商紂王同父異母的哥哥微子。
眾多貴族官員的叛變,導致了商王朝的國家機器徹底癱瘓。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周的好幾萬軍隊從現在的陜西省寶雞市出發,一路連打帶殺,不遠萬里推進到河南新鄉。這么遠的距離,這么大的動靜,紂王卻一直被蒙在鼓里,始終把主力軍隊放在東部和東夷族打仗,唯一的解釋是,朝廷內部已經沒幾個真正的自己人了。
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紂王臨時拼湊軍隊和周的軍隊進行了一場極為慘烈的決戰,也就是牧野之戰,“流血漂杵”這個成語說的就是這件事。戰敗后,紂王為了維護自己作為君王的最后尊嚴,選擇和自己最心愛的兩個妃子一起自焚而死。人要是想自殺,其實辦法很多,自焚是最痛苦的一種。紂王之所以選擇這么慘烈的死法,就是為了徹底毀掉自己的尸體,讓周武王連拿著自己首級炫耀的機會都沒有。
分析到這里,我們發現商紂王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實都是正確的,可歷史有的時候就是這么無奈,正確的未必就一定能夠成功。商朝的種種政策弊端已經累積了數百年,各既得利益階層早已是樹大根深,彼此的關系盤根錯節,甚至連商王室都是這個利益關系網中的一員。這就好比一個常年臥病在床的人,如果保持現狀,就會被疾病慢慢吞噬掉生命,可如果上了手術臺,結果很可能就是直接斃命。
年輕人剛剛步入社會,往往會發現自己所處的環境、所處的企業里面到處都是毛病,而且這些問題都是顯而易見的,要糾正似乎很容易。那么,為什么沒人去做呢?通常情況下,很多人開始在有關責任人的道德、能力上找原因。如果對照發生在三千年前的故事,我們發現問題并沒有那么簡單。
單靠幾個人,無論是明君還是能臣,其實都改變不了大局。個人能力自然是不能缺少的,但歸根到底,要想改變點什么,首先要有合適的大環境和足夠的實力。最先需要改變的是眾多人的利益關系,這里面所涉及的人越多、利益關系越復雜,改革的難度也就越大。從古至今,莫不如此。成功的變革就是逆天改命,而這樣的案例,歷史上也的確是存在的。
吳起之死:權力的理解偏差
前兩年曾經有一部非?;鸨墓叛b劇《瑯琊榜》,里面塑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主角——梅長蘇。所謂“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文能幫你算計皇兄得大位,武能以少勝多破危局,而且還有情有義有情懷。其實在歷史上,還真有一位在設定上非常接近“江左梅郎”的人物,就是戰國初期的吳起,他身上甚至比小說里的梅長蘇,更多了幾分悲壯的色彩。
吳起的一生,概括下來就是:大榮大辱、大無大有、大起大落。戰國時期數得上名字的學派,他一個人就占了三家——儒、兵、法。論儒家,他的老師是曾子——地位不亞于孔孟;論兵家,吳起一生大戰七十六次,無一敗績,還差點把秦國滅了國,春秋戰國時代唯一可與他比肩的,只有后來的戰神白起;論法家,吳起在中國法學歷史上的地位,完全可以和李悝、商鞅、韓非子相提并論。
之所以說吳起是大榮大辱,是因為吳起的一生背負了太多的非議和誤解。而究其根由,很可能和他當初在魯國的經歷有關。
吳起出生在衛國的一個富裕家庭中,家境富而不貴,有錢沒門路。論出身吳起遠不如作為皇帝外甥的梅長蘇,但這樣的家庭,讓他有機會得到比平民子弟更好的學習環境,同時天天看著父母操持家業,耳濡目染之間,他也更能理解,個人奮斗所需的是堅韌。
但是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對比那些貴族高干子弟,用《人民的名義》里的話說,就是天然缺乏政治資源,也就是人脈。此外,他們對于“權力”“權謀”的理解,對比貴族子弟,首先就輸在了起跑線上。這個問題的存在,很可能就決定了吳起后來的結局。
衛國是殷商后裔,民風富有商業精神,老百姓腦子普遍比較活泛,國家也很富裕,所以比較容易出人才。但是從政治上來看,這個國家不過就是一個上層早已糜爛不堪的小國,階層固化,統治者毫無進取之心,在“國際”上毫無影響力,根本無法給人才提供發展空間。以吳起的出身,在這種環境下要想做官肯定是門都沒有??缮倌甑膮瞧?,卻不甘心做個富家翁,而是立志要從政。
在求官的過程中,吳起花光了家里的錢,結果一無所獲,有一次還遭遇了“校園暴力”,被十幾個惡少同學給堵在了半道上。這種斗毆是最容易出人命的,吳起手上出了人命,于是他只能跑到臨近的魯國。
這次逃亡,卻意外地讓吳起因禍得福,他先是拜在了曾子門下為徒,后來又娶了齊國大夫田和的女兒為妻。曾子是儒家大師,而儒家對道德又非常嚴苛,僅從這點上說,我們就可以相信,吳起在衛國時根本不會有那些傳說中的道德污點。結果好景不長,吳起很快就和自己的老師鬧翻了,從后面他在兵家和法家上的造詣看,鬧翻的根本原因很可能是學術分歧。但曾子給出的理由是,吳起母親死了卻不回去奔喪。吳起是因為殺了人跑出來的,他能回得去嗎?
吳起在魯國又待了些日子后,齊國大軍準備打魯國。當時,魯國的情況其實比衛國好不到哪兒去,都是人畜無害的小國,內部也都談不上政治清明。而齊國在當時是超級大國,所以這場戰爭對魯國來說是滅頂之災。對于腐爛、僵化的系統而言,危機是唯一可能讓他們回歸正常的東西。那些靠裙帶關系上來的貴族子弟,誰也不愿意去領兵抵抗,因為他們承擔不起戰敗的責任。這就給了吳起機會,讓他成了魯國的領軍大將。
由此我們也可以明白“草根逆襲”究竟有多不易,吳起最多只能算是準草根。你的本事必須遠遠超乎常人,而你的機會,很可能是那些肉食者碰都不愿意碰的“垃圾股”,而即便如此,你也僅僅是“可能”成功而已——所以千萬不要把那些勵志雞湯太當回事。
吳起率領兩萬軍隊,奇跡般地打敗了齊國的八萬大軍,一時間聲名大振。結果等待他的不是獎賞,而是魯國上層對他的集體批判,而這些批判,無一例外都是在拿道德說事。從古至今,國家也好,企業也好,都始終應該秉承一個處世鐵則,就是德需自律,而不能律人。因為道德這個東西根本無法量化,甚至無法得出統一的結論,我們看看如今網絡上的種種關于道德的爭論就該清楚。反過來說,拿道德說事,就很可能怎么說都有理。只拿道德說事,往往意味著在實際利益或是法律層面,對方根本挑不出毛病,而這還沒考慮造謠的可能性。
最有意思的是,所有關于吳起道德污點的記載都來自魯國。那問題就來了,吳起先前在衛國好好的,在魏國、楚國也沒什么丑聞,可偏偏在你魯國這個君子之國,就完全是個“人渣”,這符合邏輯嗎?
如果你所在的企業,內部道德流氓橫行,高層成天務虛不務實,那么這樣的企業,只要不愁吃飯,不留也罷。我們自己在為人處世上,也要盡量避免形成過分的道德“潔癖”。對于領導者來說,如果你身邊有人用和業務無關的私德問題來向你“控訴”他人時,你首先需要警惕的不是被舉報者,而恰恰是這個舉報人。
吳起一氣之下去了魏國。那時候,人們從一個國家轉到另一個國家,本質上和現在跳槽的性質差不多,更別說吳起就是平民,和國君連親戚都算不上。當時魏國的國君正是一代雄主魏文侯。吳起在魏文侯麾下,先是做了河西郡太守,光靠十萬魏軍,就把當時尚有二十萬軍隊的秦國折騰得奄奄一息,差一點就宣告破產。后來吳起做了魏國上將軍,對魏國軍隊進行了徹底的改革,建立了中國最早的職業化軍隊魏武卒。我們知道,同樣職業化的斯巴達勇士,真正能打仗的其實也就萬數來號人,而吳起組建的魏武卒一共是五萬人,他們大戰七十二,全勝六十四,其余以平局告終。
吳起還寫了實際價值超過《孫子兵法》的《吳起兵法》?!秴瞧鸨ā防锩嬷饕v的不是什么哲學思想,也不是計謀技巧,而是軍隊的制度建設和保障。任何競爭,歸根到底都是實力的比拼,魏國是當時的超級大國,體量和實力都已經足夠大了,這時候,最重要的是如何保證自己不出錯,只要不出錯,那么你就可以靠實力優勢壓垮一切競爭者。今天我們的企業管理者,看看《吳起兵法》,或許會比看看隨處可見的《孫子兵法》更有現實意義。
吳起對下屬的管理就是冰山烈焰。一方面,他可以和最基層的士兵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勞動,對下屬始終保持應有的尊重。言必信,信必果,“徙木立信”最早其實就是吳起搞的,后來商鞅只是照著學了一遍;另一方面,一旦涉及軍法,吳起執法毫不留情,只要是違犯軍紀、不聽號令,即便是取勝了,那你回來也必死無疑。一次違紀所帶來的僥幸勝利,絕對抵償不了紀律松懈所帶來的破壞,所以從理智上說,特事特辦并不算什么聰明的選擇,因為此例一出,下必為例。
而隨著吳起位極人臣,他對權力和權謀理解淺薄和理想化的缺陷,開始表現得越來越明顯。一般說來,人的精力有限,做事和做人,有一長必有一短,能做到“佛心鬼手”的,少之又少。吳起的福星魏文侯去世以后,他的兒子魏武侯成了吳起新一任的董事長,這樣一來吳起就成了前朝老臣,而且威望和實際權力又都非常大。這種情況下,新老板對這位老員工自然不太放心。國君要把公主許配給吳起,結果吳起拒絕了老板的好意。吳起的這個舉動進一步強化了新老板的疑心,再加上一堆新貴的排擠,沒過多久,他就無法在魏國立足了。
此時距離吳起離開家,已經有三十多年,按歲數說,吳起這個時候正好處于職場中的“舒適區間”。可是這三十年他也沒閑著,不但兵家老本行一點沒扔,還從魏國老丞相李悝那學了全套的法家理論。由于他不停地擴展自己的能力,從魏國高管的崗位上離職以后,他很快就又在另一個大企業楚國謀得了CEO的職位。
吳起在楚國,從之前指揮打仗的將領,一下子提升成了令尹,隨即開始了變法,對楚國進行改制重組。原先的楚國其實更像是一個松散的股份制公司,包括國君在內,所有股東都只能算參股,這種情況下扯皮就是難以避免。而吳起要做的,正是改變這種局面,讓楚悼王能夠做到絕對控股。
吳起在楚國的變法改革,歸結起來說,本質上和商紂王所做的差不多,那就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做了一件絕對正確的事。簡單概括起來,吳起所做的事就是強化中央集權、打擊既得利益階層、向底層平民釋放利益。比如說削減貴族封地,打破爵位世襲,建立職業官僚制度——放在企業就是職業經理人制度,打擊游說集團——也就是俗稱的“掮客”。楚國的很多大家族要是追溯起來,歷史可以追到殷商時代,絕對算得上是樹大根深。而吳起作為一個外來戶,除了楚悼王的支持,根本沒有自己的基本盤。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變法開始不久,支持吳起的楚悼王就突然病逝,當時吳起正在外指揮打仗。如果吳起真像傳說中那樣是個極度自私的小人,這個時候趕緊逃亡,或者干脆率軍反叛,才是最好的選擇??墒菂瞧饏s選擇了回國都奔喪,而此時,幾大家族都已經設好了伏兵要截殺他,這一去絕對是有去無回。在楚王的靈堂上,幾百名弓箭手包圍了吳起,而吳起卻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一下撲在楚悼王的尸體上。一陣亂箭之后,兩個人的尸體被箭牢牢地釘在了一起,無法分開。
因為侮辱了楚王的尸體,十幾戶參與暗殺的貴族被全族誅殺。在最后一刻,吳起用這種同歸于盡的方式,企圖保住改革的成果,同時也結束了自己比小說還精彩的人生。若論情懷,吳起并不比屈原差,只不過他所忠于的是自己的功業和理想,即便如此,楚國最終也不過是八分舊,兩分新。
我們總說“命運”,大到一國,小到一個機構,利益格局其實就是“命”,而人才是“運”,改革改的不是運,而是命。任何變法從根本上說都是利益關系的改變。如果改革僅僅靠一個人的決心和才智,那么無論他多強悍,最終都是難以完成的。改革之難,就難在“逆天改命”。
韓非入秦:陰謀與陽謀
之前我們說李斯的時候曾經提到過,李斯在齊國稷下學宮荀子門下留學時,有一個富二代的同學韓非,學成畢業以后,李斯和韓非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當李斯還在呂不韋門下兢兢業業做一個小助理的時候,韓非已經回國潛心鉆研學問去了——普通人需要面臨的生存、發展問題,在他那里是根本不用考慮的。
幾年以后,韓非發表了他的學術著作《韓非子》,一時間成了著名的國際學者,在法家學術界的地位,甚至可以和李悝、商鞅、慎道這些人比肩。而秦王嬴政也是韓非的鐵桿粉絲。
嬴政親政以后,秦國吞滅六國的戰略也已經進行到了最后階段。韓非所在的韓國,是六國里國力最弱的一個,這個國家恰恰又地處戰略要沖。很自然,韓國成了秦國的第一個目標。
在秦國備戰的同時,嬴政給韓王下了通牒,要求把韓非送到秦國來,這就和拿著槍出去搶劫一樣。韓國自然不敢怠慢,趕緊把韓非送到秦國。而韓非一到秦國,就被嬴政奉為上賓,成了秦王的高級顧問。
嬴政之所以在開戰之前把一個敵國的王族子弟拉過來,可能有兩層考慮。從理想層面說,嬴政確實是惜才愛才,把韓非強行要過來就可以避免在后面的滅國大戰中波及他,而且還不會給韓非制造道德壓力,因為他是被韓王迫于壓力送到秦國的,和他本人沒關系。
從現實考慮是,當時嬴政身邊確實缺人。蒙恬、蒙毅兄弟雖然和嬴政關系很近,但畢竟是軍人,不能干政。廷尉李斯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占了一個先到先得的便宜,嬴政當時不用他也沒有更合適的人了。朝堂上一眼望去,基本就是呂不韋留下的老班底,這些人的政治訴求和呂不韋沒什么不同,比如像丞相王綰,動不動就想著逼宮改制。
秦孝公有商鞅輔佐,秦惠文王有張儀輔佐,秦昭襄王有范雎,嬴政何嘗不想身邊有一個相才可用。韓非是商鞅之后的又一個法家大才,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不好說,做高級顧問出謀劃策是足夠了。而且他和此前的商鞅、張儀、范雎一樣,都是外國人,和秦國內部的各派勢力沒什么利益瓜葛,可以讓朝堂格局變得對嬴政有利,滅韓國,韓非也無須再背負道德壓力,所以從理論上說,韓非確實可以為秦所用。
戰國時的文化氛圍,還不存在無條件忠誠于誰的問題,人們普遍崇尚實力,看重實際利益。一個人從一國到另一國,其實和公司人員跳槽的性質差不多。韓非是韓王室成員,你讓他和韓國為敵確實不太可能,但如果過了這一關,其他的就不是問題了。
應該說嬴政這個考慮是很合理的。假如得以實現,以韓非為相,或許就可以避免統一后王綰幾次三番帶著群臣逼宮,讓秦廷矛盾激化。之后的焚書坑儒、國家投資過熱等一系列悲劇,也可能會改寫。
然而歷史終歸是不能假設的。韓非到了秦國以后,很快就履行起高級顧問的職責,開始主動獻策。韓非力勸嬴政先別打韓國,這個倒是還可以理解,畢竟那是他的祖國。可是韓非力主秦國南下滅楚,這就完全是不懷好意了。后來的情況說明這真的是不懷好意,秦在先后消滅掉韓、趙、燕、魏四國,后方及側翼基本無憂的情況下,以李信率二十萬大軍攻楚都以失敗告終,最后由資歷最高的王翦率軍六十萬軍隊,歷時一年才擺平了楚國。
這么一個龐然大物,秦國真要是一開始就打它,到時候誰滅誰恐怕都兩說。更要命的是,當時不少秦國高官真信了韓非的話,朝堂之上形成了兩派完全相反的意見,導致秦國的滅六國準備工作,因此停滯了有兩三年。
一個人說了不正確的話也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嗎?答案是:真的有,直到現在也是這樣。一些完全反常識的話,如果是通過某些專家學者的嘴說出來,即便再不合理,很多人也會相信,久而久之,“專家”“學者”在一些場合就干脆成了貶義詞了。
事情不止如此。韓非還以私德不檢為理由,力主嬴政殺掉負責情報工作的大臣姚賈,這位差不多就相當于現在美國的中情局局長的角色。韓非的這個提議還真有人跟著應和。
嬴政慢慢感覺到苗頭不對。
其實韓非入秦,就是一名戰略間諜。這是他的自作主張,還是韓國官方的謀劃,無從得知。如果韓非僅僅像徐庶入曹營那樣,不獻一策,那嬴政多半會一直養著他,可是他所力主的優先攻楚,假如真的做起來,很可能會重創秦國,屆時即便秦國能挺得住,在嬴政這一輩上,也基本沒可能再有作為了。
韓非已經嚴重威脅到了秦的國家安全,嬴政再愛才,到了這一步,也只能處死韓非。傳說中李斯因為嫉妒韓非而殺了他,這在現實中是很難做到的。即便你是廷尉,要繞開秦王和整個秦國司法體系,去做掉這么一個備受關注的重要人物,這難度和風險都實在太大。當然,促使嬴政下決心殺韓非,在一旁推波助瀾這種事情,依照李斯追求絕對安全感的個性,倒是真做得出來。
韓非這件事做得對不對,我們還真沒法評價,并不是所有人都會以上帝視角來看這個世界。如果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們也不能把“忠誠”看做是一種罪惡,只能說這是他的選擇。
回顧戰國歷史我們會發現,這種企圖靠陰謀來扭轉乾坤的事,韓國人其實不是第一次干了。更著名的一次,是派經濟間諜鄭國到秦國,說服丞相呂不韋上馬鄭國渠工程。韓國人想的是,靠這個工程拖垮秦國的財政。結果沒承想,韓國大大低估了秦的國力,秦國在鄭國渠上耗了五年時間,最后還真給修成了,把四萬頃荒地改造成了良田。其實在工程進行到一半時,嬴政就已經發現鄭國是間諜了,結果不但沒處置他,還把他收編了過來,繼續把這個工程搞完。這件事韓國弄巧成拙。
因為國力弱小,沒辦法正面和對手硬杠,韓國歷來都非常看重類似的陰謀,總是想著靠這種奇謀妙算,來一巧破千斤。
韓昭侯時代的丞相申不害,就奉行法家術治,更是把這個喜好陰謀的傳統推到了極致。所謂術治,簡單說就是把國家的管理分為明暗兩部分,明的是看得見的法律,暗的是看不見的帝王之術,后者本質上和現在的所謂“職場36計”之類的東西差不多。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歷朝歷代,皇帝都講究一個天威難測,這就讓下面的官員摸不準他的脾氣,自己的一句話會讓君王高興還是憤怒都不好說。如此一來,群臣就得像陪伴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一樣,小心侍奉君王。類似的手段,如今在辦公室政治當中,同樣是不新鮮的。
這種“術治”,或者說是陰謀,形式多種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它要么是建立在欺騙的基礎之上,要么是需要把幾樣關鍵信息隱藏起來,秘不示人。總之,在整個布局當中會留下幾個罩門,這些要素往往是布局的人所無法完全控制的,一旦為人所知,立馬滿盤皆輸。比如韓非和鄭國渠,這兩場戰略欺騙能否達成,完全取決于秦國的君王和高官是否一定會迷信權威,以及這中間不會有一點消息走漏,而這兩點,確實是韓國人所沒法控制的。
韓國缺乏硬實力,所以迷信這種近乎“小聰明”的路子,其實也是一種無奈。事實證明,這種思維模式并不能從根本上對秦國的硬實力有所消耗。
公元前230年,秦最終發動了滅韓之戰,因為實力對比懸殊,這一仗打得實在沒有懸念,以至于《史記》關于韓的滅亡,一共就寫了十七個字。
一切陰謀,其中總會存在一些不可控的因素,從概率上說,這些問題終歸存在爆發的可能。隨著計劃的復雜化,不可控的要素必然會不斷增加,那么計劃失敗的概率自然也會越來越大,這也是陰謀論并不現實的原因所在。我們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企圖靠隱瞞真相來達成某種目的,這種做法是非常危險的,特別是如今這樣一個信息高度發達的時代,這么做更加不現實。
陰謀與陽謀,術制與法制,應該說它們是完全對立的。
所謂陽謀,就是根據現有條件,在不影響別人也不依賴別人的前提下,因勢利導、光明正大地通過改變自己的資源配置,來達成自己的目標。通俗點說就是:立足自身,固本培元。
而所謂法制,就是要把大到國家行為、小到個人言行,都納入同一個明晰、公開的法律體系當中,統一加以規范。
那么陰謀與陽謀,術制與法制,孰優孰劣,自然不言而喻。
趙武靈王:制度比個人更有用
那么面對改革,歷史上的既得利益階層是如何攪局的呢?
春秋戰國時代,中國人的思維普遍還屬于直來直去的模式,所以面對改革,既得利益階層最開始的反抗手段也是非常簡單粗暴的,你損我的利益,我就直接造你的反,最典型的就是楚國的吳起變法。楚悼王對楚國的掌控力原本就不怎么樣,而吳起的改革措施又過于凌厲,直接一刀子切在了貴族階層最在乎的要害之處,結果楚悼王一死,既得利益集團馬上撕破臉皮,在楚王的靈堂上就發動了兵變,吳起被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亂箭射死。
這種硬“懟”的方式,結果往往都是兩敗俱傷。吳起被射殺以后,新政絕大部分都被廢除了,直接參與叛亂的貴族也都被滿門抄斬了。
而趙武靈王在趙國的改革,最終也被既得利益集團給“懟”回去了。他們的手段很高明,是利用王族內部的矛盾,把這個局破解的。
趙國的變法改革,就是著名的“胡服騎射”。這個提法表面看上去好像就是一個軍隊方面的改革,也順便改了一下大臣們的著裝。但實際上,趙武靈王的真正意圖是削藩。因為趙國最大的既得利益階層就是軍事貴族,趙王搞軍改,其實就是為了削弱這些軍事貴族手里的權力,或者叫政治資本。一旦這個最大的本錢沒了,貴族們就再沒籌碼和中央政府叫板了。
最開始的時候,趙國中央政府連貴族封地的稅都收不上來,改革以后,這個問題終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決,但還是留有后患。
趙國名將趙奢,也就是趙括的爸爸,最早就是負責向地方征稅的。當初因為要向平原君趙勝收稅,趙奢差點死在平原君手里。我們合理推想一下,趙奢當初收稅應該是得罪了不少貴族,因為后來秦趙的長平之戰,趙國已經打成了一個死局,這時候趙括被推到前線替下廉頗,最終戰死沙場,承擔了整場戰爭失敗的全部責任。這件事現在看來,依然是細思極恐啊……
言歸正題。因為趙武靈王趙雍是個非常強勢的君王,政治手段也比較高明,所以依靠個人權威,這位趙王基本就可以在朝堂上壓住各個集團?!按笫沦嚜殧?,而不賴眾謀”這句話,就是從趙武靈王這兒來的,這就有點一言堂的意思。趙國的改革就是在這種環境下強推下去的,而老百姓也確實得到了實惠,趙國的綜合國力也開始得到強化,以至于連秦國,對它都開始犯怵了。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趙武靈王的家里出問題。在繼承人問題上,趙武靈王要廢長立幼。或許是有長遠的打算,或許就是個人偏愛,總之,趙武靈王在太子趙章沒什么過錯的情況下,強行廢了太子,還把趙章派到邊疆地區指揮邊防軍,這事實上和發配差不多。與此同時,趙武靈王宣布立小兒子趙何為新的儲君。整件事和他平時做事的風格是一個路子,強悍、獨斷、不留余地。
問題是趙章當時已經二十多歲,在太子之位上早就形成了自己穩固的勢力,而趙何那個時候才十歲。這種情況下,顯然新儲君在未來登基以后,位置是難以坐穩的。這個時候,趙武靈王又表現出了他行事風格的另一面:天馬行空、不按常理出牌。
趙武靈王緊接著宣布退位,趙何繼位為趙王。按理說,在這種情況下,趙武靈王就該是太上皇了,可是,他給自己發明了一個詞——“主父”。相傳復姓“主父”就是這么來的,他們應該是趙武靈王的后人,比如西漢時的主父偃。趙武靈王發明的這個身份并不是像太上皇那樣什么都不做,光是享享清福。
按照他的設計,小兒子趙何做了趙王以后,主要就是監督內政,具體操作自然有一班大臣來搞,而趙武靈王自己則繼續抓著軍隊的指揮權。趙武靈王這么做,就是想將自己的小兒子扶上馬再送一程。把兒子扶上王位,他自己手握軍隊控制全局,這么做,對比趙武靈王死了以后趙何再繼位,趙國的權力交接確實會更穩定不少。
這個原理放在現在也是適用的,任何的權力交接,如果能設計一個合理的過渡階段,肯定會比一刀切模式穩定很多。趙武靈王布的這個局雖說是不按常理,但確實是合乎邏輯的,如果按部就班往下走,可能最后真就做成了。
偏偏這個時候問題就來了。趙何登基四年以后,趙武靈王趙雍自然也老了。一個人年輕時非常強悍、獨斷專行,一旦上了歲數,心往往就會變得軟下來。對常人來說這很正常,但對一個領導者來說,這就未必是好事了。
這四年里,被廢黜的太子趙章,自然是和父親、弟弟疏遠了,但也沒鬧。這么一來,趙武靈王自然會覺得,過去做得太絕情,虧欠了大兒子。當時趙國滅中山國的戰爭趙章也參加了,于是趙武靈王就借這個由頭,給趙章記了一功,封為安陽君,有了自己的封地。這么一來,廢太子在朝堂的人脈自然又被激活了,先前唯恐避之不及的,如今又都來巴結了。不僅如此,廢太子趙章又有了自己的根據地,手里有錢、有糧、有人,還有私兵。
有一次趙國高層開年度大會,趙章沖著王座上還是小孩兒的趙何行君臣大禮,趙武靈王看見,心里不是滋味,結果一激動,又冒出一個天馬行空的念頭。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不如干脆把趙國一分為二,他們哥倆一人一半。
趙武靈王顯然是老糊涂了,那個時候的諸侯國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別人滅國,就算是為了保命,大家都盡可能地做大做強自己,如今你主動把自己給拆分了,這不是在找死嗎?
趙武靈王這個主意冒出來后,相國肥義磨破了嘴皮子,好說歹說總算是讓趙武靈王打消了這個念頭。老頭的腦洞暫時給堵上了,可麻煩也來了。趙武靈王要分國家的話,肥義這些大臣們聽到了,廢太子趙章自然也聽到了。
從為人處世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失敗的例子。打一棍子再給個甜棗,這并不是什么情況都適用的。權力斗爭原本就是零和游戲,更何況你從人家手里拿走的是一個王位。這種情況下,趙武靈王原本應該不動聲色地進一步削弱廢太子的勢力,在個人待遇方面,以財富加以安撫,如此才能逐步斷了廢太子繼續爭奪權力的念想。
可如今你給他的不僅是待遇的改善,還有政治資源,這樣就等于讓他有了繼續爭下去的希望。這樣還不夠,把國家一分為二的念頭都說出來了,用這么大的蛋糕去誘惑他,誘惑完了,又宣布剛才說的都不算。這個時候廢太子心里的權欲、征服心都被激活了,在這樣反復的心理沖擊之下,他對自己父親的恨意早已壓過了父子親情。
得罪一個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可得罪以后又想往回找補,換來的可能會是一件更麻煩的事。
趙武靈王父子間的這道裂痕,對改革的反對派們而言,無異于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趙武靈王同父異母的兄弟趙成,還有趙成的謀士李兌,兩人在廢太子趙章背后一頓挑唆。趙章原本就是滿懷憤懣和怨恨,手里又一切資源齊備,于是就舉兵反叛,要武力奪權。
結果沒承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趙章前腳舉兵,趙成、李兌后腳就帶兵來勤王。他們擊敗了攻打王宮的叛軍,順勢控制了當時還是小孩的趙王趙何。兵敗的趙章被他們攆到趙武靈王的行宮里,然后趙成理所應當地下令封鎖行宮。最終,趙章被趙成、李兌處死,趙武靈王也被所謂的勤王大軍困在了行宮里。這一困就長達三個月,最后活活把趙武靈王餓死在行宮里。
至此,年幼的趙何成了趙成、李兌手里的傀儡。趙武靈王時代圍繞削藩所提出的種種政策,多數也都被廢除,趙國的改革就此算是完敗。
趙武靈王這個稱呼,是趙雍死了以后的謚號,在古漢語里,“靈”這個字并不是一個好詞兒,它代表的意思是瞎胡鬧、瞎折騰,以“靈”為謚號,也就等于趙國官方徹底否定了趙武靈王。對比楚國貴族傻呵呵的直接造反,趙成、李兌的謀劃要高明得多,人家是打著勤王的旗號,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
有這么幾個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修身而論,趙武靈王雖然才智過人,且胸懷大志,但他個人過于迷信權威主義。趙國變法改革,完全是建立在他個人的權威之上。雷厲風行、乾綱獨斷的做事風格,確實能在短時期內改變一個企業乃至一個國家的面貌,但也僅止于此。這就好比滅火只滅了明火,卻沒有滅暗火。
強人總有老去的一天。缺乏相應的制度建設,沒有為改革建立新的基本盤,依靠利益受損的舊勢力來治理國家,這些都注定了趙國的新政難以持久。
以齊家而論,從前面的故事來看,趙武靈王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而他的家庭內部的問題,最終也給了政治對手以可乘之機。從古到今,公事和家事,某些情況下是息息相關的。處理不好后院,前院最終也是會起火的。
歸結起來,趙國改革的反對派靠的還是武力,其實舊勢力“懟”改革,不光有武的,還有文的。
完璧歸趙:眼界決定成敗
很多時候,一件事究竟是好是壞,辦得妥與不妥,你光盯著事情本身,是看不出所以然的,只有把它放在一個大環境下全面審視,才能看清楚。比如我們今天要說的“完璧歸趙”,里面的主角藺相如因為這個歷史典故被傳頌了幾千年,但這件事其實經不起細琢磨。如果放在戰國時代的大環境下去看,這其實是一個外交失敗的經典案例。
這個故事通常都是這樣說的:秦王看上了趙國一塊叫做“和氏璧”的稀世美玉,就提出要拿十五座城來換。趙王怕秦王賴賬,于是就讓藺相如帶著和氏璧出使秦國,幾番斗智斗勇下來,藺相如不辱使命,完璧歸趙……
細琢磨下來,這個故事其實挺不靠譜的。在藺相如所處的戰國中期,中國人已經經歷了三百多年的亂世,列國之間的戰略態勢在本質上和近現代的歐洲基本一樣。那種環境下,人們的思維都是非常成熟和務實的,不成熟、不務實早就被淘汰掉了。
在稍不留神就可能國破家亡的環境下,哪個國君會頭腦發熱,拿本國的城池換一塊好看的石頭回來?其實這件事里面,最不重要的恰恰就是和氏璧。秦國之所以提出要拿十五座城換趙國的和氏璧,其實說白了就是一次戰略試探。
秦國經過商鞅變法、張儀連橫伐交,到了秦昭襄王嬴稷這一代,已經成了最強大的諸侯國。在完璧歸趙這件事之前,從理論上說,當時能主動給秦國制造麻煩的,只剩下南邊的楚國和北邊的趙國,秦國的戰略重點也是這兩國。相對來說,楚比趙在軍事上要更弱一點,所以更好打。秦國要打楚國,首先就要先穩住趙國,避免出現兩線作戰的局面。而要穩住趙國,那就必須先要摸清它的底兒。
趙國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趙武靈王變法改革,讓趙國一度強大到嚴重威脅秦國北部安全的地步??墒勤w國爆發政變,趙武靈王被困在沙丘行宮中活活餓死,趙何(史稱趙惠文王)成了趙成和權臣李兌手中的傀儡國君,趙國的國勢由此急轉直下。又過了幾年,趙成病死,李兌被逐出趙國,趙惠文王才成了名正言順的趙王。趙王的處境雖然開始好轉,可是經過這么一連串的折騰以后,趙國面對秦國究竟有多少底氣,這還真不好說。
后面的故事我們就都很熟悉了,趙王偶然間得到了一塊罕見的寶玉,也就是著名的和氏璧,秦王抓住機會,提出了一個非?;奶频囊螅河们厥遄莵頁Q趙王的和氏璧。
這件事擱在當時看也是很不靠譜的。寶玉再稀有,但它終歸就是一件玩物,而城池是關乎國計民生的。但這件事妙就妙在這個“不靠譜”上。因為越是這樣,越能夠強化你的檢驗效果。后來趙高“指鹿為馬”也是這個道理,就是因為指鹿為馬這件事荒唐,他才能一下子分辨出朝堂上哪些人對他死心塌地,連臉都可以不要。
面對嬴稷的這個要求,趙王該如何接招?
所謂“反常必妖”,當一個并不傻的人突然做出某種看似不可理解的事,這時候你就該注意了,他很可能還有別的意思。如果趙國君臣的眼界能夠大一點,就會發現這件事其實非常兇險,壓根不是一塊玉的事。一旦秦國有機會打殘了楚國,那么下一個倒霉的會是誰?只能是趙國。
趙惠文王最好的應對策略就該是一口回絕,這樣秦王摸不透自己的底牌,后面才有機會保持這個均勢的局面??善敃r誰也沒看出這一點,趙王沒有,藺相如也沒有。藺相如建議趙王答應秦國的要求,理由是:如果秦國不給城,秦國不占理;要是不答應秦國,那不占理的就是趙國??傊?,說來說去他的注意力就沒跑出這塊玉去。
由此開始,其實后面的故事無論多精彩都已經失去意義了。這么不靠譜的要求趙王都答應了,就說明趙國從心底對秦國是懷有畏懼的。到此,秦國的戰略試探基本就已經完成了。
眼界決定成敗,眼界過低,很可能事情早就辦砸了你還渾然不知。
這個道理放到現在依然是有用的。我們寫報告、論文的時候,領導或是你的導師都會要求你,起頭的時候盡可能“格局大一點”,比如說一說國際形勢,說一說行業走向,等等。如此這般,久而久之,干脆就成了一個儀式性的東西,究竟這些“高大上”的問題和你手邊做的事有什么具體聯系,很多人并沒有真去考慮過,只不過是別人要求你寫,你就照著做罷了。而事實上很多人乃至企業,最后吃虧往往就吃在“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上。
舉個例子,假如你的企業準備借著“一帶一路”的東風投資海外,那么僅僅去做一個一般商業盈虧層面的研究是遠遠不夠的,地緣政治、國際關系、投資國的社會概況,這些聽起來遠在天邊的東西,在未來都可以直接決定你的項目乃至你的員工身家性命的存亡。
這種情況一點也不新鮮。從利比亞到伊拉克,我國的海外投資項目多次因為相關國家的戰亂而遭受嚴重損失,甚至中方人員的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脅。事實上這些戰爭的爆發并不是毫無征兆的,你不可能預測那里會在幾月幾號出什么樣的亂子,但是只要有相關方面的研究人員,給你計算出一個大致的概率,還是沒問題的。
當然,眼界寬格局大,也不一定就能保證成功,這個還要看你的實力和大環境的好壞。把周圍看清楚未必能讓我們明明白白地活,但起碼不會稀里糊涂地死。
“完璧歸趙”里的主角藺相如,從這個人身上我們會發現,有的時候并不是領導者看不到下面人的能力,而是能力未必就是領導者最看重的東西。歷史上關于藺相如的記載,就是“完璧歸趙”和“澠池之會”這兩件事,無論是從國際斗爭還是從國家發展來說,這兩件事對國家的影響都不大,真實的藺相如在國政方面并沒有什么大的建樹。
“完璧歸趙”這件事,藺相如從最開始就判斷錯誤,而且在面對秦王時,藺相如還說話說走嘴了。史書記載,他當時怒斥秦王不守信用,其中有一句話是:“和氏璧,天下共傳之寶也,趙王恐,不得不獻”。國與國之間的外交場合,你明明白白告訴對方,你的國君怕人家,這算什么事啊?由此,秦國人進一步坐實了之前的判斷——趙國畏懼秦國,不敢在秦國收拾楚國時在背后動手。既然目的達到了,和氏璧也就不再重要了,秦王后來再也沒提這一茬。
從“完璧歸趙”以后的第二年開始,秦軍一年攻打趙國一次,連著打了三年,每一次規模都不大,但都以秦軍完勝告終。每一戰都能攻下趙國一兩座城池,斬首兩三萬人,這個戰果說大不大,但絕對會讓對方肉疼。秦國之所以這么零打碎敲地攻打趙國,主要還是為了震懾。既然你都說了“趙王恐”,那我就必須讓你知道,你的害怕是正確的。
到了第四年,秦昭襄王感覺火候差不多了,約趙惠文王在韓國的澠池會盟,訂立停戰協議。至此,秦的戰略目標已經全部達成。
不久之后,秦軍開始大舉伐楚。楚國被打殘了之后,秦國再無后顧之憂。再后來,在秦趙長平之戰中秦國可謂傾盡全力,一舉打殘了趙國。
由此來看,藺相如對比蘇秦、張儀、李悝、商鞅等名臣,至多只能算是能力平庸之輩??蔀槭裁蹿w王又格外器重這樣一個人,一路擢拔,把他升到了上卿的位置?原因很簡單,藺相如出身寒門,又是被火箭式提拔上來的,除了趙王他沒有任何人可以依托,所以在忠誠度上絕對不會出現問題。無論是“完璧歸趙”還是“澠池會盟”,他做得成不成功另說,但每次都是在以命相搏。
我們不要忘了,在此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趙惠文王一直是有名無實,活在權臣的陰影里。如今雖然趙成、李兌都不在了,可朝堂之上其他大臣還在,這些人的忠誠度顯然是難以讓人完全信任的??墒悄阒卫韲矣蛛x不開這些人。在這種時候,有一個沒有根基又絕對忠誠的人做自己的首輔大臣,以此來制衡百官,就是最佳的選擇,而藺相如恰恰是最好的人選。
忠誠和才能都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領導者自認屁股沒有坐穩的情況下,他們往往會更看重忠誠度。對于這個問題,我們無法從道義角度來加以評判,只能是根據實際情況來加以應對。作為一個高層領導者,對管理層負責人給予必要的安全感;作為具體執行者,在發現上級信心不是很足的時候,適當地收斂一下自己的恃才傲物,這些于我們自己來說,都是有益無害的。
當然,要做到這一層,前提是你對整個環境的精準判斷,而這就又繞回到了咱們開頭的那個問題——格局要大,眼界要廣。
紙上談兵:執行者的無奈
前面我們曾經說過一個背鍋俠的老祖宗——商紂王。今天咱們再來說一個更著名的背鍋俠——趙括。
趙括背的這個“鍋”,就是“紙上談兵”。
《史記》里說,在秦趙長平之戰的時候,廉頗堅守不戰,讓秦軍一點招兒都沒有,于是秦國間諜在趙國的微博和朋友圈散布針對廉頗的謠言,結果來回轉發就被趙王看到了。趙王果然就信了,罷免了經驗豐富的老將廉頗,啟用了少不更事、只會耍嘴皮子的趙括,最后導致趙軍全軍覆沒。
趙括這口“鍋”,一背就背了兩千多年。
其實真實歷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首先我們按時間推算,趙括那個時候應該是三十多奔四十的歲數,而且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他父親——名將趙奢的麾下做參謀,趙國對秦國不多的幾場勝仗,比如麥丘、闕于,趙括基本都參與了。要是論對秦軍的作戰經驗,其實趙括反倒比廉頗強,所以趙括根本就不是什么有名無實的毛頭小子。
其次,長平之戰無論換誰打,對趙國來說最后的結果都差不多,趙括手里的這個結局也許說不上最好,但也肯定不是最壞。
有一句話叫“謀定而后動”,就是說凡事你只有想好了,計劃周全了,才能行動。讓手腳跑在腦子前面,這絕不是一個好習慣。要是放在國家或者是企業層面這就叫戰略決策。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事情的成敗,在最開始的謀劃階段就已經基本確定了。
長平之戰最開始和趙國一點關系都沒有。
戰國中后期,秦國一直覬覦韓國手中的戰略要地上黨,為了奪取這片土地,秦國大將白起率領秦軍和韓國連續打了三年仗。三年之間,秦軍奪城十余座,斬首五萬多,徹底切斷了上黨郡與韓國本土的聯系。
韓王徹底被打絕望了,同意把上黨郡十七城全部割讓給秦國。結果上黨太守馮亭卻來了一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沒按照韓王的命令向秦國投降,而是跑到趙國,向趙王提出愿意把上黨郡獻給趙國。
當時趙孝成王登基還不到四年。接到馮亭的信以后,趙王的叔叔趙豹就表示堅決反對。理由很簡單,秦國為了上黨整整打了三年,中間付出的人力、物力、財力不計其數,如果被趙國憑空“摘了桃子”,以秦國的國力,人家自然不肯善擺干休,打仗就是必然的。
面對強秦,趙國只要開戰,肯定就是全面戰爭。這也就意味著一旦你打輸了,那連家底兒都得賠進去。而秦強趙弱,打輸還是大概率事件。
可是趙王卻一意孤行,要定了上黨。他眼里看到的只是白得了上黨那十七座城。這就好比有個人看中一個特別豪華的鋼琴,也不管自家能不能擺得開,非要買回來。發現擺不開怎么辦呢,那就買大房子,錢不夠就賣房,貸款……
這聽起來特別愚蠢,但是這種眼界在企業決策中并不少見。舉個例子,比如某老板看中一個項目,于是不管不顧,公司里所有業務必須圍繞這個項目來做,如果最后項目成功了,其實賺的也并不多,但如果項目失敗,那給這家公司的打擊是致命的。
我們經常會說到這么一句話:格局一定要大,企業要有計劃,個人要有規劃。如果你能看清百里之地正在發生什么,才能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能讓你投入老本豪賭一把,只應該是兩種情況,要么已經到了決定生死的地步,要么決定你是否能脫胎換骨、更上一層樓。除了這兩種情況,任何類似的高風險行為都是不值得的。
我們知道,國外企業如果要上馬一個項目,風險評估和防控所占的資金,通常要達到項目預算的2%到5%。這個比例是很高的,因為到不了這個比例,你根本拿不到貸款,銀行會認為這樣的項目不確定性太強,容易讓人家賠錢。我們的很多企業恰恰缺乏這種意識,曾經在一個座談會上,一個搞海外投資風險評估的專家痛心疾首地說,我們的很多企業家,都是寧可事后風光大葬,也不愿意事前吃藥看病。
如今好多年輕人面對各種各樣的所謂“高回報率投資”的時候,不少人同樣把持不住。當你面對這種情況,其實也不需要有太大的格局,你只需要捫心自問一下,你真的已經混到可以不勞而獲的地步了嗎?
回過頭來繼續說趙國。在決定開戰時,趙王其實就是光看見了“高回報率”,對秦趙兩國的經濟實力、社會動員能力、軍隊后勤保障能力等等究竟差了多少,根本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可以說是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完全是“盲人瞎馬”的架勢。風險評估基本沒做。
不但決策不行,趙王選的將也不怎么樣。廉頗除了資歷老,并不算多出色的將領,和秦軍打仗的經驗遠不如趙括。趙軍在廉頗的率領下從韓國人手里接管了上黨郡十七城,結果面對秦軍的攻勢,廉頗一座也沒守住。
丟了城不算,趙軍一跑出來馬上又被秦軍圍困在了長平,也就是現在山西省的高平市,長平之戰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的。到了長平,趙軍筑起兩道防線,第一道很快就被秦軍攻破了,廉頗只能守著最后一道防線消極避戰,這就是所謂的堅守不戰,你出去根本打不過人家。
這一路把廉頗打得滿地找假牙的不是名將白起,而是一個叫王龁的將領,這個人在史書中記載得不多,爵位是左庶長,只能算是中偏上,并不算是特別冒尖的將領。
到目前為止,我們發現秦國最早的戰略目標已經實現了,上黨郡已經完全被秦軍占領,而且此時趙王已經派使臣來向秦國求和了。趙王想和,但是秦昭襄王不這么想,他看到了一個大大的機會擺在面前。
當時趙國是六個諸侯國里,唯一還能主動和秦國打一打的國家,此時趙軍四十多萬被秦軍困在長平,對秦王來說,這是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源不是土地,而是人口。這四十五萬人不光是士兵,還是寶貴的青壯年勞動力,如果能把他們全殲于長平戰場,那趙國就徹底被打廢了。
后面的事我們在這里不再細說,總之在仗真打起來以后,趙孝成王才意識到,自己的后勤不如人家,社會動員能力不如人家,家底兒更不如人家。更重要的是,趙王的眼界遠遠不如秦昭襄王嬴稷。最開始秦王本來就是打算要個上黨郡,可是局勢一發生變化,嬴稷馬上就能跟著調整部署,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在面對還沒到手的誘惑時,趙孝成王腦子就迷糊了,嬴稷面對已經到手的勝利,還能保持頭腦清醒,時刻不忘最終要的是什么,這就是眼界和格局的差距,這個差距,是任何勤奮和運氣都無法抵消的。
事前決策,需要頭腦清醒、冷靜;而事中決策,還需要能在機會出現時殺伐決斷,果斷行事。要成事,這兩者缺一不可。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害”就是說,天上一般不會掉餡餅,一旦掉了不接著是會遭報應的。拿長平之戰來說,如果秦國不利用稍縱即逝的機會一舉殲滅趙軍,那么趙國日后緩過勁,必然會找機會雪恥報仇,這四十多萬人日后必然是秦國的心腹大患。
從趙國的角度來說,這時候長平已經是一個死局了。廉頗在前線損兵折將,連吃敗仗不說,最后還給趙王出了一個極不靠譜的主意:堅守不戰、以拖待變。可趙國的家底遠沒有秦國厚實,廉頗在長平拖了整整兩年,秦國沒什么事,趙國的國庫倒是已經見底兒了。再讓老頭兒這么拖下去,不但前線的趙軍要餓死,后方的趙國人也要吃不上飯了。
一直到這個時候,趙孝成王才想起來,后方還有個和秦軍打過仗的趙括。這個時候的趙軍其實就剩下少半條命了:損兵折將、連吃敗仗、士氣低落,所能依托的只有一條防線,后勤已經被秦軍切斷了,而且就算沒切斷,后方也沒糧食了——總之,是沒時間、沒空間、沒資源。
這個局面,誰來指揮都破不了。我們想象一下,這個時候讓人能感覺到的,其實是悲壯。趙王不知道,但趙括自己肯定知道這是有去無回。趙括的母親在趙王面前竭力貶低自己的兒子,實在攔不住了,又讓趙王承諾一旦戰敗追究責任,不能殃及趙括的家人。
趙國換上了趙括,秦國也換上了武安君白起。這里面的邏輯就很有意思了,之前廉頗被王龁打得那么慘,要是趙括真的那么差,秦國人干嗎還把國寶級的名將搬出來?
趙括到了前線,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動出擊,最后賭一把。趙括的主動出擊以失敗告終,趙軍被秦軍在一條河谷中圍困了四十六天。最后,趙括帶領殘余趙軍對秦軍防線發起了自殺式沖鋒,趙括本人在沖鋒中被秦軍亂箭穿身,死在了戰場上。
從軍人的氣節、操守來講,趙括并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當時如果趙括選擇投降,憑他手里剩下的十幾、二十萬人馬,完全可以給自己謀個好出路。按照史書記載,這一戰雖然以趙軍失敗而告終,但秦軍也傷亡慘重,短時期內無力再戰。能用一支殘破之師打出這樣的局面,顯然,趙括的軍事素養并不差。
而真正可悲的是,無論是趙孝成王還是老將廉頗,都沒有承擔一絲責任,所有戰敗的責任都落在了戰死沙場的趙括一人身上,可以說這君臣二人之前是無能,這時候簡直就是無恥了!如此頭腦,如此胸襟,這樣的領導者,誰會甘于為你效力?
無論是作為領導者,還是作為一般人,趙孝成王絕對是一個我們需要時刻警示自己的反面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