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運多舛,輾轉(zhuǎn)入臺
- 若有詩書藏于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葉嘉瑩的詩詞人生
- 蘇茜茜
- 12034字
- 2018-11-27 14:36:19
擬采蓮曲
一九四三年夏
采蓮復采蓮,蓮花何旖旎。
艷質(zhì)易飄零,常恐秋風起。
1.白晝談詩夜講詞,穿陰丹士林的美女教師
“它的顏色比其他布,更為鮮亮,穿一件陰丹士林大褂,令人覺得特別干凈、平整。比深藍淺些的‘毛藍色’,我最喜歡,夏秋或春夏之交,總是穿這個顏色的。”林海音在《城南舊事》中寫出她作為北平的女學生對陰丹士林的喜愛。
葉嘉瑩也是那個年代的陰丹士林袍服愛好者。
1945年夏天,北海公園北門西側(cè)的教場胡同內(nèi),常有一個穿陰丹士林的姑娘,每天早晚都騎自行車穿行而過,不知道的以為她是這所天主教學校的學生,其實她是這里國文課的美麗女教師——葉嘉瑩。
葉嘉瑩大學畢業(yè)后,開始了自己的教書生涯,被分配到佑貞女中去教書。佑貞女中在西什庫教堂附近,葉嘉瑩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
因為淵博的學識和獨具一格的授課風格,葉嘉瑩幾乎一入職就成為校園里最受歡迎的女教師,和學生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有一天葉老師的自行車壞了,佑貞女中門口沒有公共汽車站,要走出來。下課以后,女學生們就非要跟葉老師一起走出來,一是擔心老師的安全,二是特別喜歡和葉老師一起走路聊天的感覺。
因為她的課教得好,不久就有一位在私立華光女中任校董的長輩邀請她去華光女中兼職教學。還有一位學生家長在志成中學擔任校務工作,他們找不到合適的國文課老師,聽學生說葉嘉瑩教得很好,就請她去教。他們學校男女分校,一開始葉嘉瑩只教女校的高一國文。男校高二有一個班的學生成績很好但很調(diào)皮,他們對不滿意的老師就公然起哄,讓老師難堪,先后趕走了兩個教國文的男老師,沒人敢教他們。葉嘉瑩在女校這邊教得好,學校就請葉嘉瑩去試試,結(jié)果那幫難纏的孩子在葉老師的調(diào)教下乖得像貓。
這樣,葉嘉瑩的課越來越多。最后不得已在另請人批改作文的情況下,葉嘉瑩竟然同時兼任佑貞女中、志成女中、華光女中三所中學五個班的國文課,每周三十個小時的課時!而別的老師只教兩個班級,十個小時到十二個小時。
教這么多課,她不累嗎?
內(nèi)心有熱愛,就不累。葉嘉瑩當年和現(xiàn)在一樣,因為和同學們對國文課有共同的熱愛,使得她對如此沉重的工作居然絲毫沒有感到辛苦。那時中學的國文課每周都有一定的進度,有些規(guī)模較大的中學,同年度的班級較多,有時要舉行同年級的聯(lián)合考試。葉嘉瑩所任教的幾個班級在聯(lián)合考試中一直名列前茅。
對于熱愛生活,內(nèi)心洋溢著詩情畫意的文藝女青年,無論教務多么繁忙,都能詩意地棲居。工作后,葉嘉瑩也沒有忘記和顧隨先生的師生情誼,每每有空,就去顧先生家拜訪。顧先生的家住在葉嘉瑩的母校輔仁大學東邊的南官坊口,離前海不遠。有時候葉嘉瑩會散步到后海,然后就到了老師家里。那時候什剎海還有很多蘆葦,從那里經(jīng)過,是一次心靈的旅行。
這一時期,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也隨著和顧先生交流的深入,顧先生對雜劇的創(chuàng)作,以及對生死之際的悲劇與團圓劇的思量,也引起了葉嘉瑩對于生死的思量,以及創(chuàng)作雜劇的興趣,她開始嘗試雜劇。
寫四折的雜劇要用很多的時間,也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雖然葉嘉瑩已經(jīng)步入社會,由于課時多,沒有那么多時間,再加之她生活范圍太小太單一,閱歷也不夠,很難寫出那么復雜的四折雜劇,可不服輸?shù)娜~嘉瑩還是想嘗試一下劇曲的寫作。
后來她偶然看到民國初年另外一個劇作家吳梅先生的集子。吳梅先生對詞曲都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創(chuàng)作也很好。吳梅先生寫過好幾本曲子,他還是遵循元雜劇的體例,不過是把它簡化了,只寫一折。他創(chuàng)作的雜劇集子叫《惆悵爨》,都是一折的。葉嘉瑩見這個容易效仿,就照葫蘆畫瓢寫了一篇一折的雜劇,題目是《骷髏語》,內(nèi)容是選取《莊子》中《至樂》一篇所寫的故事: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
莊子因而和髑髏對話,談及生死問題。之所以選這樣的題目,自然是受顧先生的影響,因為顧先生的劇本往往表現(xiàn)一些人生的哲理、生死觀。而葉嘉瑩也因為母親的去世對人的生死有了深刻的感受。葉嘉瑩把這一劇稿滿懷期待地教給了顧先生。誰知這之后沒多久,她就因嫁娶離開了北平。
這一去,便是無數(shù)年。再次歸來,顧先生的生前作品都已散失無存。葉嘉瑩的處女劇作稿自然也不知去向,如斷線的風箏。丟則丟矣,只是葉嘉瑩至今為這篇稚作沒能得到顧先生一個字的評語而感傷。她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心靈的弦音在生命的同一個頻道上共振。
2.戀愛是空白,婚姻隨遇而安
和林徽因、陸小曼比起來,葉嘉瑩的感情世界如白開水一般單調(diào)。
論愛情,葉嘉瑩有點對不起那個時代。
人都說,民國不愧是一個風云際會的時代,連愛情都那么彪悍。在那個時代,有人因愛情而成為大師,有人因愛情而成為千年話題,有人因父母之言而成為佳話,有人因自由戀愛處處留情。
像葉嘉瑩這樣一個要顏值有顏值,要家世有家世,要才情有才情的奇女子,該有著怎樣五彩斑斕、光怪陸離的情感世界呢?
誰也不曾料想,這樣一個在任何時代都出類拔萃的女人,竟連一封情書都沒有收到過。有一次被記者問道:“年輕的時候那么漂亮,有人給您寫情詩嗎?”葉嘉瑩樂了,她說:“沒有,不像現(xiàn)在你們這么進步。我在輔仁大學念書是男女分校,偶爾有大課就合班一次,真是沒有人敢跟我說話、隨便亂打招呼。然后快畢業(yè)了,他們男生就編派給每人一個評語,就批評我了,評價我是‘黜陟不知,理亂不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
用現(xiàn)在的話說,當時男同學是說葉嘉瑩過于“高冷”。直到現(xiàn)在,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十六字評語。這也讓葉嘉瑩想起了幾十年前第一次接受媒體訪談,那位女士問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葉老師,你能夠把你的愛情故事說一說嗎?”這一句話,一下就把她問倒了,她這一生,確實毫無戀愛經(jīng)驗。
很多人都不相信,一個把詩里的愛情講得那么出滋入味的女詩人竟然沒有一樁愛情故事。情書是收到過的,但都被她一笑而過。大概詩詞在她生命中的占比太大了,只給愛情留下太狹小的縫隙。
戀愛是空白。那婚姻呢?婚姻是悲劇。
很多年來,葉嘉瑩對自己的丈夫和婚姻只字不提,引起了外界的無數(shù)遐想。只是在最近幾年,才將實情公布。原來,不提,是因為失望、不滿意,情非得已。
她和丈夫的相識原本就是一場錯誤,因為沒有愛情,只是不好意思。這就注定了日后的悲情。
在各種外界人際關系的撮合下,她和趙鐘蓀認識了。
沒有心跳,沒有臉紅。
后來又因為看那個男人可憐,不好意思拒絕,同情心泛濫而答應了求婚。
對于這件事,葉嘉瑩后悔至今,她在書中自責:“都怪我好心辦錯事。”
父親對未來的女婿內(nèi)心并不滿意,說他學無專長。但葉嘉瑩的長輩畢竟是開明的,既然女兒答應了他,那便就這樣吧。
葉嘉瑩和趙鐘蓀的婚姻關系一開始就是“倒貼”。在金錢態(tài)度上,葉嘉瑩非常大方,因為當時趙鐘蓀比較落魄,而她工作穩(wěn)定,有些積蓄,所以就連未婚夫去南京的路費都是她出的。
1948年,葉嘉瑩依依不舍地離開她一直生長的北平,去上海結(jié)婚。家里并沒有什么陪嫁,好在葉嘉瑩是個節(jié)儉的人,自己工作幾年攢了不少錢。葉嘉瑩此行的目的就是結(jié)婚,以為很快就會回來的,所以只是帶了隨身的衣物,書都沒有帶。但顧先生課堂上的筆記,她是隨身帶著的。
對于愛徒的離開,顧先生萬分不舍。他親自寫了一首七言律詩相贈,題目是《送嘉瑩南下》:
食茶已久漸芳甘,世味如禪徹底參。
廿載上堂如夢囈,幾人傳法現(xiàn)優(yōu)曇。
分明已見鵬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此際冷然御風去,日明云暗過江潭。
這首詩飽含了顧先生對葉嘉瑩的一份鼓勵和獎勵的情意,從“上堂”“傳法”“鵬起北”“吾道南”這些關鍵詞來看,顧先生當年對愛徒抱有很大希望。誰知天不遂人愿。葉嘉瑩不僅一去不復返,并且在南京生活得并不愉快。
1948年3月29日,青年節(jié),葉嘉瑩在上海與趙鐘蓀完婚。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場面,只是兩家人在一起簡簡單單地吃了頓飯,照了幾張結(jié)婚照而已。
接下來,便是曠日持久的離亂與輾轉(zhuǎn)了。上帝真的特別愛開玩笑。給葉嘉瑩的這個玩笑,的確是開大了。但,從現(xiàn)在回頭看,又何嘗不是好事呢?
很多人對葉先生的婚姻態(tài)度頗有微詞。也許吧,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就活該不被上帝支持。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她就是那樣一個善良、隨順的平凡女子。她在這場婚姻里吃盡暗虧,絕口不提。
3.旅居南京,失落中的小婉約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這是《詩經(jīng)》中普通夫婦的日常對話,也是世間最完美的愛情結(jié)局。執(zhí)子之手,我們一起喝著酒,和你一起慢慢老去,琴瑟相互和鳴,奏出最優(yōu)美的音樂,再也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了。
這樣平凡甜蜜的婚姻生活,葉嘉瑩一刻也沒有享受。
婚后,葉嘉瑩和丈夫在上海暫住在親戚家。不多時,便因為丈夫的工作問題去了南京。到了南京后依然是寄居在大姑姐臨時為他們租來的一間房子里。家徒四壁,房子里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紅泥的小火爐,別無他物。
為了生活,葉嘉瑩很快就在一所私立中學——圣三中學找到了工作,這也是一所天主教學校。
因為時局的原因,無論如何努力,葉嘉瑩夫婦在南京的日子都是非常難過的。南京金融一片混亂,一日數(shù)變,通貨膨脹嚴重,民不聊生。那時候的房租無法以金錢論,而是說一個月幾袋米或幾袋面。物質(zhì)非常緊張,民生物資奇缺。商人不肯賣貨,把貨都存起來了。食用油要排隊買,排到最后肯定是買不到的。一雙鞋子今天賣五元,明天就賣十元。只有銀圓才能保值。葉嘉瑩每次領了工資,都趕緊去買銀圓存起來。而她在上海的父親,沒有任何金融風險意識,很多錢票都扔在那里,到最后成了一堆廢紙。
在時局動蕩下的營營役役中,葉嘉瑩那一顆詩心已經(jīng)擱淺了,沒有安全感,對現(xiàn)實極度失望。她經(jīng)常做夢夢到自己和閨蜜劉在昭穿過什剎海的蘆葦叢去拜訪顧老師,或者夢到自己在課堂上聽顧老師講課,或者自己在講臺上給同學們講詩詞。那一顆盼歸的心每每在深夜里詠嘆:“天涯常感少陵詩,北斗京華有夢思。”
一套《越調(diào)斗鵪鶉》的曲子,記述了葉嘉瑩婚后在南京苦悶、失意的生活。
1948年旅居南京,親友時有書來,問以近況,譜此寄之。
高柳蟬嘶。新荷艷逞。苔印橫階。槐蔭滿庭。光陰是兔走烏飛。生涯似飄蓬斷梗。未清明辭別了燕京。過端陽羈留在秣陵。哪里也塞北風沙。早則是江南夢醒。
【紫花兒序】一般凄冷。淮水波明。薊樹云凝。風塵南北,哀樂零星。人生。說法向何方覺有情。把往事從頭機型。恰便似夢去難留。花落無聲。
【小桃紅】有多少故人書至尚關情。慚愧我生計無佳勝。休猜做口脂眉黛打扮得時妝靚。鎮(zhèn)常是把門扇。聽隔墻叫賣枇杷杏。賦長閑寂寞營生。新水土陰晴多病。哪里取踏青拾翠的舊心情。
【禿廝兒】更休問江南美景。誰曾見王氣金陵。空余下劫長堤楊柳青。對落照,逞娉婷。輕盈。
【圣藥王】爭敗贏。論廢興。可嘆那六朝風物盡飄零。更誰把玉樹新詞唱后庭。胭脂冷舊井。剩年年種山云黯舊英靈。更夜夜月明潮打石頭城。
【麻郎兒】說什么秦淮酒醒。畫舫簫聲。但只見塵污不整。破敗凋零。
【么篇】近新來更有人把銀元業(yè)營。遍街頭一片價音響丁丁。尋不見白石陂陶公故壘。空余下朱雀橋花草虛名。
【東原樂】這壁廂高樓聳,那壁廂菜園青。錯落高低恰正好相輝映。小巷內(nèi)雨過泥濘不可行。好教人廝俱幸。休想做聽流鶯在柳堤花徑。
【綿搭絮】俺也曾游訪過禪林靈谷,拜謁了總理園陵。斜陽有恨,山色無情。白云靄靄,煙樹冥冥。大古來人世凄涼少四星。山寺鐘鳴蔓草青。更休賦飲恨吞聲。向哪里護風云尋舊靈。
【么篇】烏衣巷曲折狹隘,夫子廟雜亂喧騰。故家何處,燕子飄零。霎時榮辱,旦夕陰晴。當日個六代繁華震耳名。都成了夢幻南柯轉(zhuǎn)眼醒。現(xiàn)而今腐草無螢。休譏笑陳后主后庭花。可知道下場頭須自省。
【拙魯速】我家住在絨莊街,巷口有小橋橫。點著盞洋油燈。強說是夜窗明。這幾日黃梅雨晴。衣履上新霉綠生。清曉醒來時也沒有賣花聲。則聽見唰啦啦馬桶齊鳴。近黃昏有賣江米酒的用小碗兒分盛。炙糕擔在門前將人立等。我買油醬則轉(zhuǎn)過左邊到南捕廳。
【尾聲】索居寂寞無佳興。休笑這言詞兒蕪雜不整。說什么花開時三春覓句柳絲長。可知我月明中一枕思鄉(xiāng)夢魂冷。
通過這聲聲斷斷的曲調(diào),亂世飄零下那一顆如坐針氈、忐忑不安的心,昭然于目。那份不安,每一個愛她的人,都感同身受。很顯然,她對生活失望,她讓自己失望了。
可是,又能怎么辦呢?那個叫不幸的按鈕已經(jīng)被按下,會有更多的暗傷像秦淮河的槳聲,一聲聲,一層層,應接不暇。
4.輾轉(zhuǎn)入臺,寄人籬下
一生恰如三月花,看得見開始,猜不到結(jié)局。葉嘉瑩的婚姻也是如此。
當初,在父輩各種不看好欲說還休的愛護里,在恩師依依不舍的深情里,她隨夫南下,哪里想到會漂泊到異域他鄉(xiāng)?
可是,隨著國共內(nèi)戰(zhàn)愈演愈烈,到1948年11月,國民黨敗局已定,葉嘉瑩只好隨夫到臺灣。從那時開始,她真的成了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去向何方,完全身不由己,只能無止境地隨風放逐。
從南京到上海,然后從上海坐“中興輪”開始了逃難之旅。沒有艙位,所以只能打地鋪睡在罐頭盒一樣的船艙里。先是到了基隆,然后輾轉(zhuǎn)到左營。到左營已經(jīng)深更半夜十一點多了。
當年的左營還很荒涼。一天沒有吃東西,葉嘉瑩一家就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個小店,一間竹子搭的棚子,里面賣臺灣的炒米粉。一進去就看見墻上爬滿了壁虎,看起來毛骨悚然,逃荒流離,連恐懼都顧不上了,胡亂吃了一些,找了個小旅館住下了。第二天一早,國民黨海軍來了輛車把他們接到海軍宿舍。那是一種日式的房子,房前有棵木瓜樹,上邊結(jié)了一些果,葉嘉瑩根本沒有心情吃。到了晚上坐在屋里,就聽見房頂上有嘰嘰咕咕的聲音,忐忑不安,后來才弄清楚是壁虎的叫聲。
夜涼如水。“我怎么就來到這里了呢?我為什么要來到這里?”葉嘉瑩一遍遍問自己。沒有答案。沮喪至極。
葉嘉瑩客居在那里,完全找不到生活的狀態(tài),身體和靈魂都被掏空了,她覺得自己整個的人生都被碾碎了。葉嘉瑩身無長物,和親人無任何聯(lián)系,所有的書籍也都在輾轉(zhuǎn)的長途郵運中遺失了。既無事可做,也無書可讀。
直到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49年,她才在荒漠中看到了“綠洲”——她北京老家的鄰居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恰好在臺大教書,聽說葉嘉瑩到了臺灣,就介紹她到臺灣中部的彰化女中教國文。
在彰化女中,葉嘉瑩做了媽媽,生下了自己的大女兒。
生活總是一個幸運接著一個不幸。對于葉嘉瑩來說,不幸的比例更大一些。葉嘉瑩初為人母的快樂沒享受幾日,雪上加霜的厄運就開始接踵而至。
1949年12月25日圣誕節(jié)一大早,女兒才剛剛四個月大,丈夫就因思想問題被抓走了。而他們在左營的家也被抄了,伯父寫的詩也被抄走了。
厄運到此遠沒有結(jié)束。白色恐怖時期,國民政府很害怕共產(chǎn)黨,他們覺得每個人思想都有問題。所以第二年夏天,葉嘉瑩和其他幾位老師也受牽連鋃鐺入獄,被關在彰化警察局,還險些被送到臺北憲兵司令部。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葉嘉瑩通過自己的機智勇敢找到了警局局長,寫了自白書后就被放出來了。
出獄后的葉嘉瑩如驚弓之鳥,趕緊辭了工作帶著孩子離開了彰化。孤兒寡母流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男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容身之所。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葉嘉瑩只好帶著女兒投奔了左營大姑姐家,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關于容身居所,陶淵明曾說“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又說“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可憐那時候葉嘉瑩不僅沒有一間可以棲身的“敝廬”,就連一張可以安眠的“床席”都沒有。
大姑姐家也不寬敞,只有兩個小臥室,已經(jīng)住滿了,葉嘉瑩和女兒就只能睡在過道里了。過道很窄,沒有床鋪,白天當然不能睡,到中午吃過午飯,一家人都要午休時,葉嘉瑩就識趣地抱著女兒到遠處的樹下打發(fā)時間,生怕吵到別人睡覺。那是夏天,臺南七八月份的夏天,其炎熱的程度可想而知。而到了晚上,小孩子睡得早,葉嘉瑩就隨便放一個地方讓她先睡,等一家人全都睡了,葉嘉瑩才得以在走廊鋪一個毯子,打地鋪睡下。第二天早上,怕妨礙別人,娘倆很早就起來了,還要把東西收拾干凈。
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辛酸有詩為證:“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幾乎每個夜晚,葉嘉瑩都以淚洗面。
再后來,葉嘉瑩就住進了父親在臺南的宿舍。孩子小,一時找不到工作,只能靠親戚的救濟勉強活下來。那是葉嘉瑩精神和物質(zhì)上都特別落魄的時期。禍不單行,她不僅沒有工作,沒有錢,還丟了健康。有幾次她生了病,躺在床上根本起不來。母女倆都沒飯吃,她就躺在床上硬生生地熬了好幾天,聽天由命。
這樣在黑暗中穿行的日子到1950年9月終于得到些改善。在堂兄的幫助下,葉嘉瑩在臺南一所私立中學光華女中找到了教書的工作。居住的問題解決了,葉嘉瑩一邊帶孩子一邊教書,雖然日子仍然辛苦,但自力更生的尊嚴感讓她獲得了精神的愉悅。
人言可畏,葉嘉瑩也體會到了,耳邊時不時傳來關于丈夫的閑言碎語,但比起臺風帶來的自然災害,人心的不清潔反倒容易耐受了許多。
1953年,葉嘉瑩的丈夫終于被放出來了。葉嘉瑩還沒來得及欣喜,就立即被另一層陰云籠罩。心理本就不明朗的丈夫出獄后性情變得更壞,心理嚴重扭曲。葉嘉瑩遭遇到了家暴。
堅強的葉嘉瑩第一次絕望了,她常常夢見自己遍體鱗傷,陷入彌留之際,或者夢見去世多年的母親來探望,要接她回家。最痛苦的時候,她甚至有過開煤氣自殺的念頭。
為了孩子,她積極地為生活尋找著另一個出口。還好機會來了,在彰化女中老同事的幫助下,葉嘉瑩和丈夫同時在臺北二女中找到了工作,葉嘉瑩教高中國文,丈夫教初中國文。葉嘉瑩全家搬到了臺北。
許是為了生計,許是為了通過工作來轉(zhuǎn)移痛苦,葉嘉瑩在二女中一下子接了兩個高中班的國文,還要兼做一個班的班導師。國文課每兩周有一次作文,每班六七十人的作文都要改。而且二女中規(guī)定班導師還要看大楷、小楷、周記、日記。除此之外,她還兼職在教會教主日學。生活的重擔把葉嘉瑩壓得喘不過氣來,再加上之前經(jīng)過了多年的患難,那時的葉嘉瑩身體非常差,瘦骨嶙峋,弱不禁風,還得了哮喘病。盡管如此,她的教學工作一點兒都沒耽誤,她依然是臺北二女中最受歡迎的國文老師。最有說服力的就是,臺北教育主管部門的督學下來視察國文教學,學校就把他安排到葉嘉瑩的課堂上聽課。那天她講的是曹丕的《典論·論文》,已經(jīng)打了下課鈴,葉嘉瑩還沒有講完,就延長一會兒,而那位督學也一直不走。工作上的被肯定是她生活中唯一的蜜糖。
那段時間,葉嘉瑩又有了第二個孩子。更欣慰的是,一家人在臺北終于團圓了。父親、丈夫、兩個女兒,一家人同在一個屋檐下,雖然局促了點,但還算是圓滿。由于居室局促,葉嘉瑩沒有單獨的地方讀書備課,只能在走廊的一點地方放一張小書桌讀書寫字。這方寸之地,既是她的靈魂之家,又是她的學術樂園。后來葉嘉瑩受聘去臺灣大學教書,她的很多文稿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5.詩使窮賤易安——葉嘉瑩患難時期的詩作解析
臺南地區(qū)有一種花木叫鳳凰木,“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樹冠如蓋,每到夏天,那滿樹鮮紅色帶黃暈的花朵,火紅一片,烈焰一般盛開在高高的枝頭,像一朵朵火樣的祥云。
葉嘉瑩對這種植物記憶深刻,但不是因為女人如花花似夢,而是因為那段歲月太悲情。
鳳凰花的花語是“火熱青春”,可是這樣的花語對于葉嘉瑩的青春宛如一個天大的諷刺。
觸景生情,葉嘉瑩也寫過和鳳凰木有關的一闋詞——《浣溪沙》: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fā)最高枝。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后,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xiāng)思。
“一樹猩紅艷艷姿”,是說滿樹開的都是非常鮮艷的紅花。
“鳳凰花發(fā)最高枝”,是說鳳凰花開了,而且是開在那么高大的樹上。一般來說,大朵的、色彩鮮艷的花都是開在草本的植物上,木本的、高大的樹很少開這么大朵的、這么艷麗的花,而且這么茂密、這么繁盛。所以臺南的鳳凰木給葉嘉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從1949年冬天先生被抓,1950年夏天自己又被抓,到1951年的夏天,又是一年過去了,先生還沒有出來,自己還是過著痛苦憂患的生活,哀嘆歲月就這樣流逝了。
哪個女人不怕老?可是當年葉嘉瑩才只有二十七八歲,卻毫不猶豫地形容自己“中歲心情憂患后”,可見其內(nèi)心的蒼老無助,那一顆心被苦難磨折了。從十三歲經(jīng)歷七七事變,到十七歲遭受喪母之痛,再到1941年,父親遠在后方,獨自照顧兩個年幼的弟弟。而現(xiàn)在這一次的苦難始于1949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束,感覺自己身心疲憊,有種人到中年的蒼老。
“南臺風物夏初時”,這里已是臺南的夏日,已是開滿了鮮紅色鳳凰花的臺南,這是故鄉(xiāng)北京所不曾有的。景物雖美,但卻是強烈的異鄉(xiāng)之感,所以下一句就寫了“昨宵明月動鄉(xiāng)思”,昨天晚上看到天上的明月,想到從前在北京的生活、北京的親友,相思滿溢。
詩言志。那些年,葉嘉瑩的境遇,和鳳凰木的花朵形成巨大的反差。她的心情跌入冰點。從1949年到1952年這三年,在生活的窘迫面前,那飛揚的青春被擠對得蕩然無存,只剩哀嘆與呻吟。這一時期的作品,很是寥寥。除了《浣溪沙》,還有另外兩首悲涼絕望之作,表達的皆是內(nèi)心的苦楚與彷徨。
《蝶戀花》
倚竹誰憐衫袖薄。斗草尋春,芳事都閑卻。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風多花易落,有限年華,無據(jù)年時約。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劃地思量著。
“倚竹誰憐衫袖薄”,是用的杜甫的《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寫的也是在戰(zhàn)亂之中,與親人失散的一個孤獨寂寞的女子。“倚竹誰憐衫袖薄”,是說經(jīng)過了戰(zhàn)亂流離之后,遠離了親人,任憑你衣衫單薄,但誰來同情憐惜你呢?
“斗草尋春,芳事都閑卻”。當年在北平,雖然是日寇統(tǒng)治下的淪陷區(qū),但是身邊還有老師、有同學,大家一起學習。春天來了,一群風華正茂的女大學生一起到頤和園游春,一起“斗草尋春”,“芳事”是美好的事情,現(xiàn)在這些美好的事情都完全過去了,這一切都是往事了,再也沒有“斗草尋春”那樣美好的生活了。
“莫問新來哀與樂”,不要再問是悲哀還是快樂,根本無從談起。每天都面臨生存的考驗,何來那些情緒呢?
“眼前何事容斟酌”,生活逼在你眼前,沒有你考慮的余地,走一步算一步,過一天算一天,別無選擇。
“雨重風多”是指葉嘉瑩所遭受的苦難多,異常沉重。
“花易落”,是說自己已經(jīng)不堪摧殘,氣息奄奄,一切夢想如同落花一樣破滅。
“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劃地思量著”,“屏”字讀作“丙”音,是拋棄的意思,相思不一定只是說男女才有相思,對一切美麗的幻想、理想的向往都可以說是相思。每一個青少年都會做夢,可是自己已經(jīng)沒有資格去做夢了,“待屏相思歸少作”,就是說早已準備把所有美麗的幻想、夢想都拋棄了,那都是少年時的事情,一切都過去了。
“背人劃地思量著”,但每當更深人靜的時候,午夜夢回,曾經(jīng)有過的夢想又會浮上心頭。
詩只留下一首,但是一直都沒有發(fā)表。直到幾十年以后,整理詩稿時才得以問世。只因為這首詩說得比較明白,時局不宜。這首詩的名字叫《轉(zhuǎn)蓬》,前面她還寫了一篇小序:
1948年隨外子工作調(diào)動渡海遷臺。1949年長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長以下教員六人又皆因思想問題被拘詢,余亦在其中。遂攜哺乳中未滿周歲之女同被拘留。其后余雖幸獲釋出,而友人咸勸余應辭去彰化女中之教職以防更有他變。時外子既仍在獄中,余已無家可歸。天地茫茫,竟不知謀生何往,因賦此詩。
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就如同是一棵蓬草,被風吹斷了根,在空中隨風飄轉(zhuǎn)。“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先生被捕,自己也被抓,連個宿舍都沒有了,真是沒有托身之所。人說福禍無門,唯人自招。可災禍對于她就好像是有個門,說來就來了,真是無妄之災,是你想不到的。“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莫名的災禍就像一個盆扣在你的頭上,看不到天日。白色恐怖下一個人被當局定為思想問題,外人自然躲瘟疫一樣躲著你,沒有人會給你援手和溫暖。
除了以上這兩首詞一首詩,葉嘉瑩的詩詞稿里有一副對聯(lián),也是這一時期寫的。只不過這一副對聯(lián)不是有心寫的,而是到臺灣經(jīng)歷了白色恐怖的種種磨難以后,有一次在夢中見到黑板上寫的一副聯(lián)語,夢見自己在給學生上課講這副聯(lián)語,內(nèi)容是:
室邇?nèi)隋冢瑮盍嗲槠箘e。
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嬌。
上聯(lián)“室邇?nèi)隋凇保鲎浴对娊?jīng)》,“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是說你住的地方看起來很近,但所懷念的那個人卻很遠。“室邇?nèi)隋冢瑮盍嗲槠箘e”,是說人生就是離別。
下聯(lián)“雨余春暮”,一場雨后,春天真的是遲暮了。孟浩然的詩“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李后主說“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都是表達傷春之情的,那花都零落了,春天馬上就要走了,就是“雨余春暮”。風雨過后,春天完全消失了,“海棠憔悴不成嬌”,海棠花已經(jīng)如此憔悴,失去了嬌美。那個時候葉嘉瑩正在讀王國維的詩詞,他的一首詠楊花的詞里說:“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墜”,你什么時候看見柳花開在樹上,開的時候沒人看見,“如何一霎蒙蒙墜”,怎么沒看見它開就落了。在那個境遇中的葉嘉瑩看來,她就是那沒有開便已經(jīng)落了的花。因為大學畢業(yè)后結(jié)了婚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徒經(jīng)了許多患難;而且身體也不好,瘦弱氣喘,這與王國維詞中所言楊花是何其相似乃爾?
6.臺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只要你自己不絕望,不放棄,人生便沒有走不出的沙漠。
上帝只會考驗我們,從來不會置任何人于死地。即使是在一片荒蕪之中,他也會安放幾雙溫情的眼睛。
葉嘉瑩一生波折磨難不斷,但貴人幸事也不少。貴人相助最為集中的幾年,是從1954年秋天到1969年這段時間,是葉嘉瑩在臺灣大學任教的十五年。這十五年,也是葉嘉瑩先前的堅韌得到補償?shù)氖迥辍Kl(xiāng)遇故知。她有幸結(jié)交到中國近代史上最光芒萬丈的文化精英,比如許世瑛、戴君仁、臺靜農(nóng)、鄭騫等。葉嘉瑩和他們有各種淵源,既是師長,又是同事,還是摯友。在傳統(tǒng)文化領域,他們之間進行了深層次的精神交往和詩詞方面的唱和。收獲了友情,也收獲了學識,學術上拓展了新高度。這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寶貴的人生經(jīng)歷。
1954年,葉嘉瑩之所以能進入臺灣大學任教,就是受許世瑛和戴君仁兩位老師的推介。這兩位,都是葉嘉瑩在北平時的舊相識。
許世瑛是魯迅先生的好朋友許壽裳先生的公子,他的啟蒙老師就是魯迅先生。早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許世瑛先生剛剛結(jié)婚時就在葉嘉瑩北平老家外院的南房租住。那時候葉嘉瑩正讀高中,而許世瑛先生已經(jīng)是輔仁大學的教授,雖然同一個大門進出,但彼此并無正面的交集。但葉嘉瑩朗朗的詩文吟誦聲吸引了許先生的注意,等到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雖然沒有直接受教于許世瑛,但因為葉嘉瑩在大學總是考第一,對于這樣一位學霸,許先生記憶很深。
1946年,許先生隨其父親到了臺灣,任教于臺灣大學。
戴君仁先生是葉嘉瑩在輔仁大學讀大一時的國文老師。當年做學生時葉嘉瑩對戴師心存敬畏,除了見面行禮外,從來不敢隨便和他談話。不過戴先生對葉嘉瑩的文采非常賞識,并贊其作文為“反覆慨嘆,神似永叔”。
1954年,在兩位老師的引薦下,葉嘉瑩順利進入臺灣大學教兩個班的大一國文。本以為可以輕松一下了,無奈貴人賞識,葉嘉瑩的課時越來越多。葉嘉瑩剛進入臺灣大學不久,許世瑛先生就擔任了淡江大學中文系的主任,堅持邀葉嘉瑩去淡江大學教大二中文系第一班學生的詩選課。當?shù)髮W陸續(xù)又增開了三年級的詞選課和四年級的曲選課時,許先生也把這些課也都交給葉嘉瑩。除此之外,葉嘉瑩還開過杜甫詩、陶謝詩、蘇辛詞等課程。
不久,葉嘉瑩的母校輔仁大學也在臺灣復校了。戴君仁先生被聘去做了輔仁大學中文系的主任。對于葉嘉瑩這樣一位愛徒,戴先生自然不會“放過”,于是邀葉嘉瑩去輔仁大學教詩選、詞選等課程。因輔仁大學是自己的母校,又是戴先生邀請,葉嘉瑩自然盛情難卻。但那時她的課業(yè)委實太多,就不好意思地告訴戴先生自己的為難。戴先生一邊愛才心切,一邊也擔心葉嘉瑩過于勞累,就跟臺大中文系主任臺靜農(nóng)先生商量,免去了葉嘉瑩在臺大所教的大一國文、歷代文選這些要批改作文的課程,改開了一門杜甫詩的專書課程,這樣既減少了葉嘉瑩的課業(yè)負擔,又有利于葉嘉瑩術業(yè)專攻。為了幫助葉嘉瑩代好專書課程,愛才心切的戴先生還多次到葉嘉瑩家里幫她排課時,還把他原在臺大擔任的詩選課也讓給了葉嘉瑩。這樣,葉嘉瑩在臺大就只有兩個班的專書課程了。而且她在臺大、淡江、輔仁三個學校所開的課程基本都是一樣的,這不僅更有利于葉嘉瑩專業(yè)水平的提高,而且也減輕了備課的負擔。
除了在校園內(nèi)教課,葉嘉瑩在社會上也有兼職,比如兼任臺灣教育主管部門在廣播電臺開設的大學國文課老師。
很多友人都感到奇怪,以葉嘉瑩當年在臺灣時那么瘦弱的身體,怎么能擔任了這么多的課程。這其中有兩方面原因:其一是她真心喜歡,葉嘉瑩自感自己天生就是吃教書飯的;其二是因為她感謝許先生與戴先生兩位老師的知遇之恩,所以對于這些課程的教學都盡了最大的努力。
除了工作上的提攜與鼓勵,葉嘉瑩和許、戴兩位老師在詩詞上也有所唱和。兩位老師都是她在老家北平時認識的。那時許先生住在葉家外院,戴先生常常來看望許先生,二人都常在葉家的圖書館借書。因此在葉嘉瑩的感情上,總覺得這兩位老師與自己年少的生命,有著一種密切的關聯(lián)和交集。在異鄉(xiāng),這份情愫尤為難得,人生四大喜,從兩位先生身上,她同時找到了久旱逢甘霖和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樂。
葉嘉瑩和鄭騫、臺靜農(nóng)是在顧隨先生的牽引下認識的。這二位都是顧隨先生的師友。
1957年夏天,臺灣教育部門舉辦了一次詩詞欣賞系列講座。葉嘉瑩有幸作為詞的主講人,并且于講座后在《教育與文化》刊物上發(fā)表了《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在臺灣教育界引起了轟動。這篇文章是葉嘉瑩在臺大教書后寫的第一篇文章,極大提升了她在詩詞教育方面的自信。而這一切,都是鄭騫先生幫她實現(xiàn)的。本來主辦方邀請的鄭先生,而鄭先生主動推薦了葉嘉瑩。
和鄭騫先生的一本正經(jīng)不同,臺靜農(nóng)是個特別浪漫、真性情的人。葉嘉瑩初來臺大的時候,臺靜農(nóng)先生在背后默默無聞地幫她做了不少好事,比如幫她整理過文稿,裝裱過《夢中聯(lián)語》,還親手從家中后院的花園里剪下來一捧鮮花送給葉嘉瑩。在葉嘉瑩的記憶中,臺靜農(nóng)先生極為瀟灑,又敏銳細致。這完全是詩人的性格。明明寫得一手好書法,一手好詩,卻自謙得要命,總說“我不會作詩,我不會作詩”。
“我在挽許世瑛先生的七言長詩中,曾寫過‘死生親故負恩深’一句詩。這句詩可以說恰好表達了我現(xiàn)在悼念臺大這幾位師友的整體心情。我年紀大以后,雖然比以前疏放得多了,但無論用言語或文字,我還都是一個拘謹而怯于表達的人。而我對師友們的感念,卻是一直永銘于心的。”
能忘記的已經(jīng)忘記。忘不掉的,都已在心底生根。我想,這就是葉嘉瑩對故人恩師最長情的告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