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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直是學霸,葉嘉瑩的最美年華

擬采蓮曲

一九四三年夏

采蓮復采蓮,蓮葉何田田。

鼓棹入湖去,微吟自扣舷。

湖云自舒卷,湖水自淪漣。

相望不相即,相思云漢間。

1.碧玉妝成一樹高,中學時代的葉嘉瑩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枝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十歲時候,葉嘉瑩在家的另類小學教育結束了,父親送她到就近的篤志小學上五年級。她在篤志小學只上了一年,第二年她家附近的教育部街成立了一所中學,叫市立第二女中。葉嘉瑩以同等學力考上了初中。

中學時期,是葉嘉瑩大量閱讀和接觸辭令的時期,也是詩詞情懷開始形成的時期。何為情懷?情懷就是感動、動情、不能自已地沉溺。因為感動,因為情懷,所以我們秉燭夜讀,甚至怕被家長發現而偷偷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夜讀。這樣的青春葉嘉瑩也曾有過。

還記得走進中學校園母親送你的禮物嗎?或許是一雙美麗的鞋子,媽媽希望它帶你走向美麗的地方;或許是一件粉色的衣裙,媽媽希望你能擁有一段粉紅色的豆蔻記憶;或許是一支精致的發夾,媽媽希望幸運女神愛你如蝶戀花。葉嘉瑩的花季禮物是一套辭書——開明版的《詞學小叢書》,還有一套包括四大名著在內的古典小說。

書籍不如巧克力來得香甜,但于葉嘉瑩卻是十分相宜。這哪里是書,分明是一扇通往斑斕世界的玄妙之門。無論是《紅樓夢》中大觀園里諸姐妹吟詩填詞的場景,還是《詞學小叢書》中所收錄的作品,在葉嘉瑩眼里都是美輪美奐的現實畫面。《詞學小叢書》中收錄的作者與作品很多,影響葉嘉瑩最大的有兩部著作,一個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另一個是納蘭性德的《飲水詞》。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使得葉嘉瑩對詞的評賞有了初步的領悟,納蘭性德的《飲水詞》則使她對詞的創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這之前她曾經誦讀了大量的唐詩,但伯父和父親卻從來沒有教她讀詞和填詞。葉嘉瑩自己也曾經讀過一些五代和兩宋詞人的作品,可是從來沒有過自己寫詞的念頭。但當她讀了納蘭性德的《飲水詞》,從開篇第一首《憶江南》“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開始,葉嘉瑩立刻被詞中的情感和意境吸引住了。雖然當時還沒有能力對詞的優劣做出任何判斷,只是天然地覺得這位詞人的作品比她以前讀過的五代、兩宋的詞更為清新自然,那種強烈的代入感促使她一口氣把《飲水詞》讀完。

不得不佩服葉嘉瑩的記憶力超好,是個詩詞天才。她對《飲水詞》中的一些小令,幾乎可以過目成誦。那天然的口吻和流利的聲調,引得她躍躍欲試。這些小令的聲律與詩大體差不多,所以在吟詞之余,也就無師自通地填寫起小詞來了。

《飲水詞》深深影響了葉嘉瑩的詞風和審美,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她進入大學時代。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葉嘉瑩養成了熬夜到凌晨的習慣。因為要看的書太多,有教材,也有閑書。初中時期葉嘉瑩看的書很雜,有四大名著、《七俠五義》《小五義》《福爾摩斯探案集》等,白天的時間不夠用,那就晚上“加班”。母親有時睡了,一覺醒來看見她屋子里燈還亮著,就催她睡覺,她就關了燈,拿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接著看。

本就天賦極好,再加上求知若渴,勤學好問,葉嘉瑩一直是國文老師最青睞的學生。而國文,也一直是她最愛的科目。

高三快結束的時候,葉嘉瑩已經準備好了大學報考國文。當時西單牌樓附近成立了一個國學班,講《詩經》《尚書》《易經》和《左傳》。葉嘉瑩白天去學校上課,晚上就去國學班學習。用我們現在的話說,“比你顏值高、比你優秀的人反而比你更努力”。所以葉嘉瑩今天的詩詞泰斗地位真不是白來的。當時教《詩經》的是一位姓鄒的老先生。葉嘉瑩把平日里寫的詩拿給他看。鄒老先生看了很高興,對其評價很高,在批語中稱贊其“詩有天才,故皆神韻”。

在整個高中時代,葉嘉瑩都是校園學霸,成績非常好,而且文理科均衡發展,每年都獲得第一名。但在報考大學時,她還是費了一番思量,在北京大學醫學系和輔仁大學國文系之間徘徊了很久。報考醫學系是從實用的角度,而國文系是從愛好的角度。思慮再三還是遵循內心的聲音,選擇了國文系。其原因有二:一是,由于輔仁大學是一所教會大學,不受當時日偽軍及敵偽的控制,一批不肯在敵偽學校任教的有風骨的老師都在輔仁大學任職,這對葉嘉瑩有強大的吸引力;二是,由于輔仁大學的招考及放榜在先,而北京大學的招考和放榜在后,既然已經考上了輔仁大學的國文系,那就沒必要再報考北大醫學系了。

葉嘉瑩把這當作是自己的命運,命中注定要在詩詞的道路上奮斗到老。她為自己的命運而感到幸運和快樂。

說是命運,其實不過是自己的選擇;說是偶然,其實都是必然。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她此番踏上迷津,睥睨世相,一葉蘭舟之上,成了那砥柱中流的“擺渡人”。

2.輔仁大學,才華灼灼

大學時代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藍色的夢想綻放在那里,無敵青春流逝在那里,青澀的初戀葬在那里,人生的三觀形成在那里。所以,大學時光,是那么甜蜜又略帶傷感和遺憾。

葉嘉瑩的大學,如一輪明月,充滿詩情畫意;又如一首深沉的詩,點綴著些許憂愁。她沒有愛人,但她有恩師。她收獲了榮譽,卻痛失母愛。

1941年,北京的秋天和往常一樣明艷短暫,十七歲的葉嘉瑩進入了自己的大學時代,開始了在輔仁大學為期四年的大學生活。

從1941年到1945年,是葉嘉瑩的大學四年,也是中國抗戰最后的四年,是抗戰最艱苦的階段。生活在淪陷區的青年學生飽受物質生活的困苦,縱然如此,葉嘉瑩在輔仁大學還是度過了浪漫斑斕朝氣蓬勃的四年。那是她最美的年華。

她在浩瀚斑斕的詩歌世界中,靈之來兮如云,聊逍遙兮容與。

輔仁大學坐落在北京什剎海地區。什剎海是由西海、后海、前海三個湖泊組成,是個自西北向東南的狹長水面。元代稱積水潭,也叫海子。這三個湖泊也稱后三海,與前三海北海、中海、南海相連組成北京內城龐大的水系,也就是第二條龍脈。什剎海自古以來就是北京的一串明珠,歷代高僧在這里修寺建廟,王公大臣在岸邊筑府造園,各界名人也紛紛遷居湖畔,這里漸漸成為京城最具人文氣息的地方。

作為一所天主教學校,輔仁大學采取男女分校制,男校區位于定阜大街上,女校區在現在的恭王府。恭王府東依前海,北靠北海。恭王府的恭王,是道光的兒子,咸豐的兄弟,封恭親王,名字叫奕。民國年間,恭親王的后代將恭王府和花園賣給了輔仁大學。

能在恭王府讀大學,是葉嘉瑩特別溫暖的確幸。她越發地據此認為和古典詩詞結緣是命中注定,自己出生在舊家庭,在古老的四合院里長大,大學又來到恭王府念書,受這些古典環境的熏染太深了。

先來看看輔仁大學的師資力量和課程設置。校長是陳垣先生(中國大史學家、前北京師范大學校長),文學院院長是沈兼士先生,國文系主任是余嘉錫先生。作為著名的學者,陳垣校長請了多位有民族氣節的專家學者來教書育人。在這里,葉嘉瑩學習了目錄學、經學史、聲韻學、小說史、戲曲史等古典學科,這都為她將來的詩詞研究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再來看看輔仁大學當年的風景。輔仁大學的風景的確是一個適合古典情懷滋長的風水寶地,即便是放在現在這個年代,也不比武漢大學的櫻花校景差,完全可以被評為最美校園。

青青校樹,萋萋芳草。輔仁大學的校景與其說是一所大學,不如說是一個大的私家花園。

昔日的恭王府共有三層院落。朱紅色的大門,門兩旁有兩尊石獅子。院落西側有一條通道,順著通道走過去,是一道長長的墻,隔墻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的廂房就是葉嘉瑩的大學教室,廂房的一角種著柳樹。每當暮春的季節,柳絮飄飛,一陣風過,柳絮就乘風進入教室,在黑板前面轉來轉去。這討厭的一幕,在葉嘉瑩的眼里也繾綣成詩,她立即想起《紅樓夢》中林黛玉寫的《柳絮詞》中的句子:一團團逐隊成毯。

除了這些小院子,另外還有一個比較大的院子,有一個坐北朝南的大廳,大廳的門上懸掛著一大塊橫匾,橫匾上有三個大字“多福軒”,這就是輔仁大學的圖書館所在。圖書館前面的庭院里有一架非常古老的紫藤,枝干粗大,每年暮春,就開出紫紅色的藤蘿花,如詩如夢。

西邊還有一條甬道,路邊有一個小門,走進去又是另一個幽靜的小院,門上寫著“天香庭院”四個字,滿院都是竹子,而且是那種很秀氣的竹子,很是幽靜,當年很多人都說這里是瀟湘館。

順著這條西邊的甬道一直往里走,在這條甬道的盡頭,有一個坐北朝南的長條的院子,東西各有兩層樓房,樓下也都有矮矮的欄桿,靠東邊的這個樓上面掛著一塊匾,寫的是“瞻霽樓”,這就是女生宿舍了。在“瞻霽樓”的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樹,纏滿了凌霄花,每年夏天,一樹杏黃色的花朵,很是震撼美觀。因為葉嘉瑩家在北京,所以沒有資格住宿,只有每到暑假,多數外地同學都回家了,她才能應邀小住幾日嘗嘗住宿的感覺,享受校園生活的浪漫和悠閑。

這樣一塊鐘靈毓秀、花木扶疏之地,即便乖巧如葉嘉瑩,也時常忘情地輕舞飛揚起來。一首詞,寫盡葉嘉瑩大學時期純真浪漫,甚至是瘋狂的情懷。

記向深宵夜話,長空皓月晶瑩。樹杪斜飛螢數點,水底時聞蛙數聲。塵心入夜明。

對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飄零。便欲乘舟漂大海,肯為浮名誤此生?知君同此情。

這首《破陣子》,就是葉嘉瑩的畢業詞。臨近畢業前的那個五月,葉嘉瑩在校園住宿時寫的。

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臨近畢業只有五個月了,想起青青校園、萋萋芳草,葉嘉瑩傷感無限,何以解憂?她和閨蜜加同學劉在昭在校園閑逛夜話,兩個妙齡少女人約黃昏后,帶上酒,擇一處有花香竹影的佳處,找了個石凳,月下對飲。四天后填了這闋詞。

這闋詞是葉嘉瑩大學美好生活的寫照,其意境和情感非常鮮明。“記向深宵夜話”,意思是記得五月十五那天的夜晚我們在談心。“長空皓月晶瑩”,天上的一輪明月正圓。“樹杪斜飛螢數點,水底時聞蛙數聲”,那時夏天北京有很多螢火蟲,樹梢上有一個螢火蟲飛過,而在水塘里邊,常聽到青蛙在叫。“塵心入夜明”,意思是白天人的心情有那么多的煩惱和喧鬧,到了夜晚心里安靜下來。“對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飄零”,其實葉嘉瑩并不會喝酒,但當時的氣氛太過美好,于是得意忘形豁出去了,已經是夏日了,花都落了,所以一定要真真切切看到花落。盡管落了,因為徹頭徹尾地看過了,也不辜負這一生了。所以人生對酒就應該拚卻沉醉,看花就應該看到它一直零落。“便欲乘舟漂大海,肯為浮名誤此生?”是說想要坐著船漂流不為世俗的名利而誤此一生的瀟灑。“知君同此情”是說我知道你和我有同樣的感情、同樣的感覺,是友人間的心理共鳴。

在這之前,無論是聆聽葉先生講課,還是讀她的作品,我們看到的都是葉先生嚴肅、刻板的一面,像個氣場強大的發光體,真沒想到她也有豪放不羈、迷惘傷感的一面。了解越多,認知越全面。這個女人,她不僅是個閃爍襲人的發光體,也是一首混沌動人的朦朧詩。

3.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哭母詩八首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誰都逃不過兩樣東西,一個是因果,一個是無常。有喜從天降,也有禍不請自來。

1941年9月,十七歲的葉嘉瑩正沉浸在大學開學季的歡喜里,同時,也迎來了她人生當中第一個厄運——母親的去世。

母親的身體變差應該是從七七事變開始的。那時候父親隨國民政府從上海南遷大后方,與家中斷絕了音信。母親帶著葉嘉瑩和兩個弟弟四處避難,吃著難以下咽的混合面,飄搖于世。

回憶那段時光,葉嘉瑩說:“物質生活的艱苦我是可以坦然面對的,真正難以承受的是精神感情方面的苦痛。”

“一語成讖。”亂世當中,生命處處是難以承受的沉重,精神卻又因無所寄托而難以承受其輕。

到1941年,父親與他們已經分別了四年之久,母親既擔心下落不明的父親,又自己拉扯著三個孩子,沒日沒夜辛苦,終于抑郁成疾。

作為母親的小棉襖,葉嘉瑩對母親的衰弱很是心疼,平日里就盡量幫母親多做些家務。那是母親得病后的一天,還是跟母親回外婆家,還是在荷香氤氳的后海,葉嘉瑩看母親提的東西太重,就主動要求幫母親提東西。母親欣慰地說:“沒想到你小時候脾氣那么倔,長大了這么懂事。”

母女情深絲毫沒有阻擋病魔的趨近。1941年九月初九,重陽節,這一天,母親照例買了一些重陽花糕放在瓷罐子里給孩子們吃,一邊交代孩子們要聽話。然后在舅舅的帶領下去了天津一家德國醫院去做子宮手術。沒想到,這一去就是一輩子的別離。

再見母親的儀容時,是在北京的嘉興寺里,母親的遺體停放在那里。當釘子被釘在棺材上的聲音銳利地傳到葉嘉瑩的耳膜時,她悲痛欲絕。無論如何掙扎與抵抗,去世的終究是去世了,不能復生。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一時間,恐慌、不安、悲傷、無助、孤苦……這些黑暗的情緒集結著向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兒襲來。她的人生跌至冰點,她不知道如何抒發真實的感情。她沒有捶胸頓足,而是安安靜靜地寫下屬于自己的《哭母詩》,字字含淚,句句傷心。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

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其一)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其二)

重陽節后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

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其三)

葉已隨風別故枝,我于凋落更何辭。

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其四)

颯颯西風冷穗帷,小窗竹影月凄其。

空余舊物思言笑,幾度凝眸雙淚垂。(其五)

本是明珠掌上身,于今憔悴委泥塵。

凄涼莫怨無人問,剪紙招魂訴母親。(其六)

年年辛苦為兒忙,刀尺聲中夜漏長。

多少春暉游子恨,不堪重展舊衣裳。(其七)

寒屏獨倚夜深時,數斷更籌恨轉癡。

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其八)

文字可以療傷。這些詩作寫下來,葉嘉瑩的情緒平穩了許多,她開始認真地給母親送行。葉家的墳地在京西香山一帶。那時香山還是野外,交通非常不方便。給母親送葬用的是馬車,因為路遠,送到香山已經很晚了。葉嘉瑩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回來。回到空蕩蕩的屋子,葉嘉瑩忍不住悲慟,又寫了一首小詞《憶蘿月》:

蕭蕭木葉。秋野山重疊。愁苦最憐墳上月,唯照世人離別。

平沙一片茫茫,殘碑蔓草斜陽。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唄凄涼。

一世多艱,寸心如水。這些因憂思而生的作品是她正式創作的開始。她第一次明白,除了西窗竹影,內心的憂傷也是天然詩材。而寫詩,又是情緒的最佳出口。

此后,葉嘉瑩與伯父、伯母及兩個幼弟一同生活。北京家中她是長姐,還要照顧兩個弟弟。她一下子長大了,懂得了責任是什么。彼時淪陷區物質條件艱苦,度日很是艱難。但幸運的是,她情感并不孤寂,她還擁有賢惠慈祥的伯母。母親去世后,伯母就擔當起為兩家人做飯的責任。每當葉嘉瑩要幫忙時,伯母總推開她讓她去專心讀書。

還有她的恩師顧隨。當然,最萬幸的是,她是詩詞的女兒。她自己就說:“我雖遭喪母之痛,但在讀書方面卻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反而如古人所說‘愁苦之言易工’。這一時期,我寫作了大量的詩詞。”

命途多舛的青春,喚醒了隱藏在葉嘉瑩體內的詩詞精靈,她的詩歌創作和眼界已經初窺更為高深奧妙殿堂的門徑。

那一闋闋美妙繾綣的詩詞,是路徑,又是歸屬;是依靠,又是梳妝。

4.詩歌生涯里最重要的人——顧隨先生

有時候覺得,世上最奇妙的感情不是琴瑟男女,而是高山流水。遙想當年,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伯牙和子期在一起的時候,一個鼓琴,一個聆聽,這種光陰對于彼此都是最為愉悅陶醉的時刻。

伯樂與千里馬亦然。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卞和與和氏璧亦然。

當其潛光荊野,抱璞未理,眾視之以為石,獨見知于卞子。

顧隨與葉嘉瑩亦然。

“自上過先生之課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葉嘉瑩在懷念恩師的文章中曾經這樣寫道。

1942年秋季,葉嘉瑩正值大二,在唐宋詩課程上,遇到了她生命中的貴人——恩師顧隨。顧隨既是她的文學教父,又是她的人生導師。

先生身材高瘦,愛穿長衫,面帶微笑,步履從容高雅,講課生動深刻。不但受中文系同學的歡迎,很多外系的同學也擠破頭前來旁聽。

顧隨何許人也?為什么他如此受學生歡迎?

顧隨(1897—1960),本名顧寶隨,字羨季,筆名苦水,別號駝庵,河北清河縣人,中國韻文、散文作家,理論批評家,美學鑒賞家,講授藝術家,禪學家,書法家,文化學術研究專家。顧隨的學生、紅學泰斗周汝昌曾這樣評價他:“一位正直的詩人,而同時又是一位深邃的學者,一位極出色的大師級的哲人巨匠。”

顧隨先生的父親是前清秀才,對兒子要求非常嚴格,顧隨四五歲時進入家塾,學四書五經、唐宋詩文及先秦諸子的寓言故事,也讀了一些小說。打下了深厚的古典文化根基。1907年入廣平府中學堂,1915年通過了北大國文系的入學考試。北大校長蔡元培在閱卷時,發現顧隨的中國文學水平卓異,建議他改學西洋文學。于是顧隨先到北洋大學預科專攻英語,兩年后轉入北京大學英文系。在北京大學,顧先生不僅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熏陶,而且在飽學中國古典文化的基礎上,接受了西方新文化,從而形成了他融匯中西、兼容并包、博大精深的治學基礎。

第一堂課,葉嘉瑩就被顧先生煥然一新的授課風格深深吸引了,腦洞大開。別的老師講課多是傳授書本上的知識,而顧先生則注重心靈的啟發。“顧先生不僅有深厚的古典文化的修養,而且具有融貫中西的襟懷,加上他對詩歌有著極敏銳的感受與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講課時往往旁征博引,興會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至今,回想起顧先生第一次上課的樣子,葉嘉瑩依然心馳神往。從那以后,凡是顧先生的課,葉嘉瑩全都選修,甚至畢業以后自己到中學教書了,她仍然趕往輔仁大學或中國大學旁聽顧先生的課,直到1948年離開北平南下結婚。

無數年過去了,關于愛情,葉嘉瑩只字不提;關于顧師,她念念不忘。到底這位民國先生身上有何魔力呢?

作為一個聽過顧先生六年課卻懷念一輩子的學生,葉嘉瑩佩服的不僅是他不同尋常的授課方式,更有其為人師表的精神品質。

第一,“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講詩風格

禪宗說法有所謂“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說。顧隨先生論詩就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風格。他的講課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從表面上看來他講的仿佛是閑話,和詩不沾邊,事實上顧先生講的卻是詩歌中最具啟迪性的精論妙義。

比如,每次講課,顧先生常常把前一天晚上或是當天路上偶爾想到一首詩或者一些心得的關鍵詞寫在黑板上,引申發揮,層層深入。有一次顧先生走上講臺在黑板上寫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覺、覺人。意思是自己覺悟,也使別人覺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說自己得到好處,也使別人得到好處;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說自己得到度化,也使別人得到度化。初看起來,這些與詩詞沒什么關系,只是講一種為人為學的修養,但顧先生卻能由此引發許多論詩的妙義。

第二,對詩詞美感的三重比喻

顧先生對詩詞美感的講授有個非常形象的比喻,他把古代詩人詩作的美感分為三大類:盆景、園林、自然山水。他舉例說,盆景、園林、山水好像都是表現自然的景物,但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藝術,不惡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園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藝術,比盆景范圍大,可是匠氣太重,因為是人工的安排,人工造出來的;而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偉壯麗。我們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發現一種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種偉大的力量。這種高尚和偉大在盆景、園林中是找不到的。由此加以引申,顧隨先生類比,有的詩人所作之詩,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點像園林,范圍很小,總是有人工雕琢的痕跡;杜甫的詩是自然山水之美,里面有博大深厚的感情,莽莽蒼蒼的氣象。這里面高尚的情趣和偉大的力量,不是其他一般的作品可以相比的。

從這一比喻與分類中我們可以看出,顧先生講的不僅是詩文本身,更透過詩文看到詩的生命意境與情感。對于里面的美感與情感厚度有很仔細、敏銳的分辨。這是讓葉嘉瑩心曠神怡的地方。為她打開了一扇通往詩詞美好國度的朱門,影響她一生的生命體驗與授課風格。

第三,“經師易得,人師難求”,把詩品與人品結合起來

古人說:“經師易得,人師難求。”顧先生傳授給學生的,絕不僅是書本的知識,而是詩歌的精魄與生命,以及結合這種精魂與生命所表現出的顧先生整體的品格與風骨。

在講詩的過程中,他總是不自覺地把學文與學道、作詩與做人聯系到一起。顧先生一向主張修辭應當以誠為本,不誠則無物。所以凡是跟顧隨先生學習的學生,不僅在學文作詩方面得到很大的啟發,而且在立身為人方面也有所激勵,從詩文中獲得人格、修養上的提升。他不僅講詩歌,還把詩歌的生命意境與作者本人的人格魅力結合起來闡述。比如在講南宋文學家姜白石的詞作時評價其缺點是太愛修飾,外表看起來高潔,但缺少真摯的感情。并聯想到“一個人做人只是穿著白襪子不肯沾泥,總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這樣的人比較狹窄,比較自私,遇事不肯出力,為人不肯動情”。顧先生講詩就是這樣,通過講課傳達了自己對人、人生的理念和價值觀。

第四,對興發感動的強調

詩歌由興發感動而起,其作用主要在于使人感動,這是葉嘉瑩和顧隨先生最不謀而合心意相通的地方。顧隨先生在課堂上一遍遍強調,寫詩的人首先要有推己及人與推己及物的這樣一種感情。用中國儒家的話來說就是“民胞物與”,就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用詩的語言來說,就是你要有一顆多情、敏銳的詩心。也就是葉嘉瑩口中的“care”,即關懷,關懷人、事、物、大自然。偉大的詩人必須有把小我化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有寬廣的胸襟。

顧先生的講課風格和君子品格,深深地吸引了葉嘉瑩,也影響了她的詩詞人生走向。她沉浸在顧先生的情懷襟抱和浩瀚詩詞海洋里,早已青云之心,一騎絕塵了。

迄今為止,你的生命中遇到過幾個知音、幾許伯樂?世間種種因緣際會,講究的無非是一個巧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5.初承師澤,做課堂筆記時猶如錄音機一般,一字不差

對于顧老師的講課風格,喜歡的特喜歡,不喜歡的也特不喜歡。不喜歡的人認為這種“跑野馬”的講授風格,沒有主線,沒有知識或理論可以遵循,因為聽他的課沒有什么可做筆記的。而喜歡他的人會特喜歡,認為顧先生講授的每一個點、每一個字,都是巨大的知識財富。葉嘉瑩,顯然是后一種。在葉嘉瑩心目中,顧老師所講的都是詩歌中的精華,而且處處閃耀著智慧的光彩。所以她在聽課做筆記的時候,心追手寫,一個字都不肯放過。凡是老師說過的話,都要記下來。幾十年后,她的學長還評價她:“記筆記像錄音機一樣,一個字不落。”

六年的時間里,她做了足足八大本筆記,還有許多散頁的筆記。這些筆記葉嘉瑩一直視如瑰寶,在飄零輾轉憂患苦難的歲月里,一刻不曾失落,北京、上海、南京、左營、彰化、臺南、美國、加拿大,一路走來,一直隨身攜帶。這些筆記成了她后來操勞出版的《顧隨文集》中的重要內容。

筆記上的顧老師都有哪些思想精華?為什么有這么多筆記?因為可記下來的東西太多。

顧先生講詩總是用聯想推展出去。他舉出杜甫、陸游、辛棄疾同樣是關懷國計民生的詩人,舉出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同樣是關懷大自然的詩人,比較這些詩人之間的差別和不同。從詩人本身的襟懷、性情,從詩歌作品中的用字、遣詞、造句所傳達的不同效果,從中國文字與西洋文字的不同特色,層層深入地帶領同學們對詩歌中細微的差別做深入的探討,并且以自己多年研究和創作的心得體會,為同學做多方面的講解。元遺山《論詩絕句》有一句說:“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顧先生講課,其聯想及引喻之豐富生動,就有類于是。顧先生自己曾經把講詩比作說禪。他寫過兩句詩,“禪機說到無言處,空里游絲百尺長”,這就是顧先生本身當年的講課方式。他對文字本身的聲音、形狀、各種不同的作用非常注意,葉嘉瑩從中受到很大的啟發,從中學到了最可貴的評賞詩歌的妙理。

顧先生對詩歌的評析實在是根源深厚、脈絡分明。就以前面所舉過的三句話頭話來說,顧先生由此發揮引申出來的內容相當廣泛,其中有對詩歌本質的本體論,也有對詩歌創作的方法論,還有對詩歌品評的鑒賞論。因此談到顧隨先生講課,如果只以為無途徑可依循,固然是一種錯誤;而如果只欣賞他講課時生動活潑不拘一格,也有買櫝還珠的遺憾。顧先生所講的關于詩歌的精微妙理是:既有能入的身心體會,又有能出的通觀妙解。能對此有所體會,才是真正有所證悟的。

顧先生對詩歌有很敏銳的感受、很深刻的理解,他能透過文字表面講出一個境界來。一般的老師只是根據字面意思講明白就行了。可顧先生不是這樣,他給學生的不是只讓你字面意思懂了、你能把詩歌翻譯成散文了、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了。他認為那是很笨的,那種翻譯不但不能翻譯出比本文多的東西,還把本文給減少了。因為本文五個字、七個字一句詩,給讀者很豐富的聯想,你把它翻成白話文一句話說明了,它的意思就被限制住了,意境就被磨滅了,所有的聯想都沒有了。至今,在葉嘉瑩出版的文字作品里,我們都看不到翻譯文,只是簡單的選取景點,讓讀者自己意會。這種詩教風格,就是受了顧隨先生的影響。

比如李璟的《浣溪沙》里面有一句“菡萏香銷翠葉殘”,就有一種眾芳污穢、美人遲暮的感慨。假如直譯成“荷花凋零荷葉殘”,就沒意思了。雖然“菡萏”就是荷花,是同一個植物,但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聯想和畫面感不同。因為荷花很現實,而“菡萏”是《爾雅》上的字,讀起來就比較古雅。王國維曾經寫過古雅的美學價值。還有“香銷”這兩字雙聲,它用聲音給你一種消逝的感覺。把“荷葉”說成“翠葉”,不僅給人以顏色的感覺,還使人想到翡翠、珠翠的珍貴。這都是中國文字本身給人的感覺,一定要用這七個字才能使人有這種感覺,所以詩不能死板地翻譯。

在顧先生的口中,每一個字都內含山水,葉嘉瑩自然不會錯過每一個字的講解。一個字,能寫出洋洋灑灑幾百上千字的筆記。現在,葉嘉瑩在講課時總是強調,語言文字本身有一種潛在的能力,是藏在語言文字本身里面的,就是受顧隨先生的影響。

顧先生往往以禪說詩。他教學的態度也與禪宗大師頗有相似之處。他所期望的是弟子們的自我開悟,而不是墨守成規。他在課堂上經常鼓勵學生:“見過于師,方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

假如說別的老師是用自己積累的知識儲備在講課,而顧先生就是用他學貫中西的知識儲備加靈魂在傳道授業。他嘴里出來的東西,是海量知識儲備加心靈感受融合在一起的學術精華,自然是一字一句都不容錯過的,所以葉嘉瑩才有了海量筆記。

顧老師的這種講學風格極大地影響了葉嘉瑩,她自己就很驕傲地說:“我后來講學時喜歡‘跑野馬’,以及為文時一定要寫出自己真誠的感受,而不敢人云亦云地掇拾陳言敷衍成篇,大概就是由于受顧先生的鞭策教導所養成的習慣。而顧先生在課堂講授中所展示出來的詩詞之意境的深微高遠和璀璨光華,更是使我終身熱愛詩詞、雖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個重要原因。”

葉嘉瑩對顧老師這么崇拜,哪怕他的一聲嘆息也是精華,其記筆記時的耳追心隨自然就很容易理解了。

用當代大學生的情景描述她:大學四年的葉嘉瑩,不談戀愛,不網購,不曠課,不美顏。只知道做筆記,根本不像一個當代大學女生形象。

可是,那些講義,美化了她一生。

6.青年有清才若此,字字珠璣

葉嘉瑩就讀輔仁大學國文系期間是她詩詞創作最為豐盛的時期,不僅是因為國難家仇,“詩窮而后工”,重要的是深得顧先生的賞識與指點。

在詩詞的國度,像李白那樣信手拈來的“詩仙”少之又少,大部分人要靠字斟句酌來成全。比如賈島,推敲一詞就是從他那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而來。

葉嘉瑩也不例外。正是從顧師那里,她領略了練字的魅力。

那時候,除了說詩講詞,顧先生也要求同學們習作,因為葉嘉瑩從小就背詩詞,而且從初中就開始學著寫詩了,所以她作起詩來可以說是輕車熟路。每次寫了詩,都積極地送給老師批閱。再加上這師徒之間的開蒙教育還非常相仿,所以更多出了許多精神共鳴,導致顧先生對她格外關注,對葉嘉瑩的作品非常用心。

階前瘦影映柴扉,過盡征鴻晚露稀。

淡點秋妝無那恨,斜陽閑看蝶雙飛。(《小紫菊》)

月滿西樓霜滿天,故都搖落絕堪憐。

煩君此日頻相警,一片商聲上四弦。(《聞蟋蟀》)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

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色寒。(《秋蝶》)

葉嘉瑩把自己早年寫的詩交給顧先生。先生認真地進行了修改。第一首詩顧先生改了兩個字,把“晚露稀”改成了“露漸稀”,把第三句的“淡點秋妝”改成了“淡淡秋妝”;第二首詩顧先生把最后一句的“上四弦”,改成了“入四弦”;第三首詩顧先生把末一句的“月色寒”改成了“月乍寒”。對于后兩首的改動,顧先生都寫有旁批或眉批加以說明。第二首的末句旁批是:“商聲上”三字雙聲,似不上口,“上”字不如改作“入”字為佳;第三首末句的眉批是:“色”字稍啞,“乍”字似較響也。對于第一首所做的改動,顧先生沒有說明。作為旁觀者,我個人猜測,顧先生之所以把“晚露稀”改為“露漸稀”,可能是一般人說到“露”總是想到“朝露”“晚露”有點不妥;而“露漸稀”中所用的“漸”字還能給人一種時間流逝的感覺,與前面的“過盡征鴻”中的“過盡”二字所表現的時間消逝之感,可以相呼應而使這種感覺更強烈、有沖擊力。至于“淡點秋妝”改為“淡淡秋妝”,可能是因為后者顯得更為輕靈自然的緣故。

顧先生對詩詞中這些小的地方、微妙的地方非常注意,這不僅提高了葉嘉瑩的創作能力,也提高了她的詩詞鑒賞能力。后來她學習了西方文學理論,講到文本里邊說到的顯微結構,就是對那種纖細的、很微妙的差別,要能夠加以辨析,這都是顧先生那時候訓練出來的。雖然只是一兩個字的改動,給讀者的感覺就大不一樣。顧先生對遣詞用字的感受之敏感、辨析之精微,可以說對學習任何文學體式寫作的人都有極大的幫助。

經過顧先生這樣的指導,葉嘉瑩原來的基礎與在大學里所學的功力有了一種結合,水平大增,以至于后來她把作品再拿給顧老師指導時,顧老師便只有欣賞和唱和了,基本上沒有什么修改的地方。

正是在顧隨先生的幫助之下,葉嘉瑩詩詞創作的造詣逐步提高。在不斷地模仿與學習之中,葉嘉瑩詩詞的思想內容不再只停留在少女閑愁這一淺顯的層面之上,轉而去表現一種直面苦難的堅毅精神。其中的一些作品放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去考慮,其思想也是頗具深度的。

除了詩詞之寫作外,顧先生在令曲、套數甚至單折劇曲的習作上,對于葉嘉瑩的幫助也很大。當葉嘉瑩第一次把各體韻文習作交給顧先生后,在發還時顧先生寫的評語是:“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當善自護持。”

除了指導學生的習作,顧先生也信奉教學相長的教育理念,也會把自己新作的詩稿、詞稿和曲稿給學生們看,讓他們發表意見,這就引起了同學們創作的興趣。有一次顧先生選取《聊齋》的一則故事《連瑣》改成雜劇時,對于以悲劇結尾還是以團圓劇結尾久久不能決定,就征求學生們的意見,最終他聽從學生的建議以團圓劇結尾。

葉嘉瑩大學畢業后曾同時在三所中學任教,但未放棄深造,仍堅持返校聽顧隨先生講課。每有作品,先呈老師批閱。顧隨先生將她的作品送交報刊發表,署筆名“迦陵”。

為什么要用“迦陵”這個名字呢?這其中也是頗有淵源的。

小時候,伯父在和葉嘉瑩聊天的時候,聊到了清代詞人陳維崧的詞。伯父告訴她,陳維崧的別號叫迦陵,又說起另一位郭姓詞人,他的別號頻伽。說他們兩個的別號合起來,“迦陵頻伽”四個字恰好是佛經當中一種鳥的名字。后來葉嘉瑩在國外遇見的一個印度學者告訴她說,在很多佛經里都講到這種鳥。受此影響,葉嘉瑩認真查到《正法念經》里說:“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若天若人,緊那羅等無能及者。”緊那羅為佛經中主歌唱神。

這些關于詞人別號的掌故在葉嘉瑩看來甚是好玩,從而在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她進入輔仁大學國文系,老師顧隨先生擬把她的詩作送到報社去發表,并要求她想一個別號做筆名時,順著“嘉瑩”二字的讀音,葉嘉瑩自然地想到了“迦陵”這兩個字。

7.心花開落自能見,師生唱和

不知在哪里看到一句話,久久感動不已:你輸,我陪你東山再起;你贏,我陪你坐擁天下。這一陪字,暗含了多少深情?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陪伴,需要太多的尊重、寬容、忍耐、堅持和默默無聞無怨無悔的付出。

若不是心有靈犀,彼此欣賞,如何能陪伴得下去?

這世上,最厚道的慈悲,最真摯的情誼,不是生死相隨,而是懂得。

有這份懂得在,總有一種力量護你周全。

若不是非常懂得,怎能有那種綿綿不絕的詩詞唱和?

燈短宵長,月明人俏。夢回何事縈懷抱。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

軟語叮嚀,街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雨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葉嘉瑩曾在《顧隨:詩文叢論》一文的序言中提及該詞創作的緣由。一次課上,顧隨曾舉例雪萊之《西風頌》中的“假如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詩意,以中文寫了“耐他風雨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兩句,于是葉嘉瑩就用這兩句拼湊成了這首《踏莎行》,并且寫了一行小序,說:“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

顧隨在輔仁大學教授唐宋詩的課程時,正值北平淪陷。顧隨以此二句引導,暗含慰勉之意。葉嘉瑩的聰慧使她能夠很快懂得老師的心意,并將其融入自己的詞中。

“燈短宵長,月明人俏。夢回何事縈懷抱”,在漫漫長夜中,詞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以“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來勸勉自己樂觀地面對生活。“軟語叮嚀,街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詞人看到春草已經發芽,冬梅已經凋落,感覺到春天已經觸手可及,這幾句景物描寫與葉嘉瑩借用顧隨的詞句緊密相承,“耐他風雨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表現了她對人生、對國家民族未來的期望、祝愿和信心。

而師生間的交流互動最為精彩的,莫過于《晚秋雜詩五首》的唱和。

1944年秋,葉嘉瑩作《搖落》《晚秋雜詩五首》呈于顧隨。顧隨讀后,不僅一字未改,還以《晚秋雜詩六首用葉子嘉瑩韻》和之。葉嘉瑩繼而復和《羨季師和詩六章,用〈晚秋雜詩〉五首及〈搖落〉一首韻,辭意深美,深愧無能奉酬。無何,既入嚴冬,歲暮天寒,載途風雪,因再為長句六章,仍疊前韻》。其后顧隨再和《七言長句五章再用葉子嘉瑩晚秋雜詩五首韻》。

葉嘉瑩的《搖落》《晚秋雜詩五首》本來只是抒寫自己的思念與惆悵,然而在顧隨唱和之作的引導之下,其思想內容的深度有了一定的擴展。像《羨季師和詩六章,用〈晚秋雜詩〉五首及〈搖落〉一首韻,辭意深美,深愧無能奉酬。無何,既入嚴冬,歲暮天寒,載途風雪,因再為長句六章,仍疊前韻》(之五)就表現了她對時事的關心。在這組詩中,顧隨不再以一個師者的身份進行批注和修改,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往來唱和、抒發情感,這種師生間的交流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遇到這樣一個有才華、有風度、又十分欣賞自己的老師,葉嘉瑩自是十分幸運的,她也常常將這份敬仰和感激的情感寫在自己的創作之中。其中一些作品就是其閱讀顧隨的創作之后寫下的感觸,如《題羨季師手寫詩稿冊子》:

自得手佳編,吟誦忘朝夕。吾師重錘煉,辭句誠精密。想見醞釀時,經營非茍率。舊瓶入新酒,出語雄且杰。以此戰詩壇,何止黃陳敵。小楷更工妙,直與晉唐接。氣溢烏絲蘭,卓犖見風骨。人向字中看,詩從心底出。淡宕風中蘭,清巖雪中柏。揮灑既多姿,盤旋尤有力。小語近人情,端厚如彭澤。誨人亦諄諄,雖勞無倦色。弟子愧凡夫,三年面墻壁。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

此詩先是點名了顧隨詩歌創作的一些特點。“吾師重錘煉,辭句誠精密”“舊瓶入新酒,出語雄且杰”,并且評價了顧隨創作上以及書法上的成就,“以此戰詩壇,何止黃陳敵”“小楷更工妙,直與晉唐接”。之后更以“人向字中看,詩從心底出”引出對顧隨為人之風度、為師之德行的評價,“淡宕風中蘭,青嚴雪中柏”“誨人亦諄諄,雖勞無倦色”。最后以“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來表達自己對老師的崇敬之情。

1948年春,葉嘉瑩離開北平南下結婚,之后便再沒機會見到顧隨。

葉嘉瑩在懷念顧隨的文章中這樣寫道:“(離開北平)三十年來我的一個最大的愿望,便是想有一日得重謁先生于故都……”然而直到1974年葉嘉瑩第一次回國探親,她才得知顧隨早于1960年在天津病逝。

可是,有那些往事在,他在哪里,又有什么關系?

文字也是一種聲音,若用它呼喊,無論他在哪里,都能聽到這份來自生命里的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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