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節前夕，德雅市的氣溫特別冷，寒風呼嘯卷走了銀杏樹上僅剩的幾片葉子，連四季常青的松柏也開始簌簌掉葉，灰白的天空雁過無痕，看不到絲毫的生氣。

人們開啟冬眠模式，市民們躲在家中圍著火爐，同學們除了上課不得已出宿舍門外，幾乎都是窩在寢室抱著暖寶寶聊天或趴被窩。

大三開學后，同學們明顯兵分兩路，準備考研的同學開始大量屯積考研書籍和資料，制定各種復習計劃，不想考研的同學開始尋找實習單位，當然，作為新聞學專業的學生來說，省市報社和電視臺依然是首選。

那時候，網絡媒體和新媒體才處于剛剛起步階段，報社和電視臺還是最主要的兩種傳播手段，或許可以說正是它們的巔峰時刻。省級報社和電視臺除了有出眾的能力，還需要托關系或者名師推薦才能獲得實習的機會，門檻特別高，要想留下來，更是難上加難。就算是985、211名校畢業生也得先實習半年，再見習半年，然后再考察半年，之后才能轉正。

黎陌作為學校的尖子生理所當然選擇了考研，他的目標比較高遠，非清華、北大不讀。為此，從大二下學期開始，他就已經開始準備復習，這也是他每次都坐教室前排的原因。在教授和輔導員的眼里，他也是最有能力可以考上的那一批人，對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比如專門留出一間辦公室供學生考研復習，這在學院可是史無前例的。

黎陌也曾極力勸珺溪考研，曾經珺溪也差點心動，甚至連考研資料書也已經買好，但她沒有黎陌那么有信心，也沒那么遠大的志向，她理想中的大學是中國傳媒大學，一個新聞學子深造的知識學府。最關鍵的是，中國傳媒大學離清華北大不遠，說不定周末還可以偶爾聚聚。他們甚至約好一起復習，一起到圖書館搶座位。

考研是一件特別辛苦的事，需要目標專一且耐得住寂寞，更要抵得住來自外面花花世界的誘惑，更要扛得住輿論的壓力，而最難過的莫過于邁過自己內心的那道坎。

像珺溪這種考研欲望不是很強烈的佛系考研者，一般還沒等到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前，就已經自動繳械投降了。放棄考研，其實是珺溪經過再三考量后的結果，比起背誦枯燥的知識，她更喜歡將知識運用到實踐中去。鐵肩擔道義，妙筆著文章，才是她的職業向往。

對于珺溪的決定，黎陌并不意外。“無論你的選擇是什么，我都會支持你。”黎陌說。

圣誕節到來的那天，果然下起了鵝毛大雪。屋頂上、樹木上、操場上到處都是一片銀裝素裹，飄落的雪花將世間一切快樂的、悲傷的、丑陋的、猙獰的統統都掩蓋了，世界瞬間變得靜謐而祥和。

“我可以兌現我的生日禮物了嗎？晚上一起去看雪，放孔明燈吧。”中午下課后，黎陌攔住正準備離開的珺溪，在她耳邊神秘地說道。

“哈哈，好呀，還有孔明燈放？我沒放過孔明燈呢，聽上去好好玩的樣子。”珺溪期待地搓搓手。

“不會吧，你長這么大居然沒放過孔明燈？”黎陌皺起眉來。

“額，這有什么新奇的，我沒玩過的東西多了去了。我們去哪里放呀？”珺溪好奇地追問道。

“去……彩虹橋吧。晚上我來宿舍樓下接你，不見不散。”黎陌說完大步離開了，留下珺溪一個人愣在原地。

彩虹橋，是德雅學院附近有名的情人橋，也稱“鵲橋”，橫跨在雅江之上，是德雅學院和附近的德雅中學情侶們約會的圣地，因橋身建筑造型優美，加上五顏六色的燈光的襯托，所以又名“彩虹橋”。

每到情人節或者重大節日，彩虹橋上就聚集了各路情侶，各種秀恩愛，甚至還有求婚的。當然，偶爾也有單身狗來此祈福，祈求自己早日遇到心愛的另一半。

“他不會是想要跟我表白吧，怎么辦？如果真的跟我表白，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想到這兒，珺溪突然變得不知所措起來。

回到宿舍，室友們已經在熱烈地討論著晚上的約會行程了。

“今天可是初雪，而且還是在圣誕節這么浪漫的節日里，待在宿舍太浪費了，要不我們出去逛街如何？”曄兒提議道。

“不去了，我今天和男朋友約了去看電影。”露西嗲聲嗲氣地說道。

“我也不去了，我男朋友他們酒吧今天有聚會，我早答應了出席的。”薇薇安也難為情地說道。

她們兩個不去，曄兒其實早已有心理準備，也沒抱太大的希望。見到剛回宿舍的珺溪，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樣，因為在她們的觀念中，珺溪既沒有男朋友也不喜歡熱鬧的約會，是最有時間也最有閑的那個人了。以前，她們聚會，一般都是她一個人留守宿舍。

“不要看著我，今天我還真沒法陪你去逛街了，我今天有約了。”珺溪放下課本，急忙解釋道。

“啊啊啊，沒天理呀，就連珺溪都有約了，你們這群重色輕友的家伙。”曄兒雖然很不開心但也無可奈何。

“你家那個男朋友呢？這么重要的節日不過來陪你？這不科學呀。”大家一口同聲地追問起曄兒來。

“哎，別提了，說起這事我就生氣，什么男朋友，天天吵架，我都煩死了。”曄兒滿臉愁容，把手里的梳子重重地摔在桌上。

仔細回想一下，也并不意外。從大一開始，因為異地戀的原因，曄兒和她那個傳說中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就經常吵架。曄兒長得很漂亮，學習成績又好，人又單純善良，所以她男朋友對她很不放心，總覺得她會背叛自己，從猜忌到懷疑，兩人的感情早已在一次次的對罵和傷害中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痕，能夠走到今天還沒分手，已經不容易了。

珺溪很擔心曄兒，但她又不能爽約，心里甚是糾結。還沒等她開口，曄兒馬上雨轉天晴，笑著說：“你們都去約會吧，玩得開心點，不用擔心我，晚點我妹妹會來陪我。”

下午沒有課，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消磨。露西和薇薇安都忙著化妝和換衣服，不到三點就背著包出門了，涓兒和靈兒也沒閑著，電話粥煲了一下午。只有曄兒時不時接一個電話，很不耐煩的樣子，可以聽出來電話那頭又是她那男朋友，估計又因為什么事情在吵架吧。

為了迎接晚上即將到來的神秘約會，也可以說是珺溪人生中的第一次與異性朋友的正式約會，她仔細翻了翻自己的衣柜，換上最漂亮的一套衣服，然后還特意化了一個極淡極淡的妝。因為平常很少化妝，為了畫好眉毛，整整畫了一個小時，要么覺得粗了，要么覺得淡了，要么覺得左右不對稱，這也許就是平常不化妝的苦惱吧。這次，珺溪算是真正明白了“女為悅己者容”的真實內涵了。

等待的時間過得異常的慢，平時看一部電影就能打發一下午的時間，現在看三部電影都無法打發，珺溪緊張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怎么也無法平靜下來。

好不容易到了六點鐘，天才開始暗下來。珺溪匆匆下樓赴約，而此時黎陌已經在樓下等了許久了，陪同他一起等的還有蘇濤和他的女朋友茜茜，這倒讓珺溪很是意外。

“珺溪，這我得解釋一下，我們純粹是被黎陌威逼利誘來當電燈泡的，他怕你覺得不好玩，讓我們來湊湊熱鬧。”看到驚訝的珺溪，茜茜立馬解釋道。

“什么呀，人多才熱鬧呢，好久沒和學姐學長一起聚了，等會剛好可以一起打雪仗、堆雪人。”說實話，他們的出現反而化解了珺溪和黎陌之間的尷尬氣氛，大家一路有說有笑地朝校外走去。蘇濤和茜茜一路膩歪地說著悄悄話，黎陌和珺溪則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兩人之間總保持著半米遠的安全距離，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你們兩個真的是，要這樣僵持到什么時候，作為旁觀者，我看著都干著急。”突然，蘇濤轉過身開始炮轟珺溪和黎陌。“我都快要畢業了，你們還沒修成正果，明明兩情相悅，卻要以什么哥哥妹妹相稱，這障眼法估計也只能騙騙你們自己了。尤其是你，黎陌，平時做事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怎么一遇到感情的事情你就瞻前顧后的了呢？作為一個男人，你就不能主動一點啊……”

“別說了，我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黎陌看到氣氛瞬間變得尷尬起來，企圖阻止蘇濤繼續說下去。

然而，蘇濤并沒有想要停止的意思，反而越說越得勁。

“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那是怎樣？你不會真的以為世界上有純潔的兄妹情吧，如果不是你對她動了心，你為什么要收藏她寫的每一篇文章，你為什么會關注她的每一條動態，你為什么會在她生病的時候徹夜不眠，你為什么會在她去網吧熬夜的時候在外面陪一通宵，你為什么會故意讓她幫你抄筆記然后當寶貝一樣收藏起來，你為什么明明自己生活費不夠還要請她吃飯……其他還有很多很多，我就不一一細數了，既然我把你當兄弟，我就不能看著你將來給自己留下遺憾，是男人就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內心。”

黎陌被蘇濤如此一說，竟然無言以對。兩只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一股暖意涌上心頭。他轉過身一臉認真地看著珺溪。“珺溪，我有話對你說……”

“什么話？你說吧，我聽著。”珺溪似乎猜到黎陌要說什么了，本來還很緊張很忐忑，但沒想到被蘇濤這么一弄，反而不緊張了。直到今天她才發現，原來眼前的這個大男孩竟為自己傻傻地做了這么多事。

“我……我……等會放孔明燈的時候告訴你吧。”真不巧，這會兒他們剛好走到了賣孔明燈的精品店前，黎陌趕緊掏腰包買了四個孔明燈、一個打火機和兩支筆，一行人朝著彩虹橋走去。

圣誕節的彩虹橋果然名不虛傳，特別熱鬧，很多情侶都在橋上放孔明燈，或依偎在一起談情說愛。或許現場唯一不是情侶的就只有珺溪和黎陌了吧。

黎陌和蘇濤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在彩虹橋的最高點找到了兩個位置，剛好可以容納四個人一起放孔明燈。站在最高點看風景，德雅市的雪夜又增加了幾分意境。

“不好意思，我接一個電話，我媽打來的，你們先弄好孔明燈，等我回來一起放。”因為風和周邊的雜音太大，黎陌怕珺溪聽不見，附在她的耳邊大聲說道。

“放心吧，我們會幫你照顧珺溪的，你快去快回。”蘇濤向黎陌使勁使眼色。

黎陌跑到橋下面廣場上一個相對比較安靜的角落接聽電話，但誰也沒想到，就是因為這通電話讓他再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心愛的女孩說出“我愛你”三個字。命運就是這么殘酷，總愛和人開玩笑，黎陌瞬間覺得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風瀟瀟地吹過，掀起了他單薄的外套，淚水浸潤了眼眶。

“媽，那您別哭，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后，黎陌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他站在喧鬧的人群之外，看著橋上最高處正在擺弄著孔明燈的女孩，心如刀絞。想想這也許是最后一次和她約會，他的心愈發難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甚至開始抱怨老天的不公，為什么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為什么就不能永遠幸福地在生活一起。病魔奪走了相依為命的姐姐，父親對母親的家暴無情地摧殘著母親的身心，似乎和他扯上關系的女人都沒有什么好下場，他不能如此自私地讓眼前這個他最愛的女孩也落入命運的魔爪。她應該得到最好的，完整的愛、幸福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和自己在一起只會受苦受累。

黎陌見珺溪正在向自己揮手，擦干眼淚強顏歡笑著朝珺溪她們走去，但每走一步，都重如千斤。他真的很希望時間能夠倒退，或者哪怕是停留在這一刻也好。可惜他只是一個任由命運擺布的凡人。

“我們把孔明燈弄好了，就等你了，學長說只要在孔明燈上寫下心愿，然后把它們放到天上去，許下的愿望就一定會實現。學長他們的孔明燈已經寫上了祝福，我們的孔明燈也寫上吧。”珺溪將筆遞給黎陌，示意他在孔明燈上寫下自己的心愿。

“你先寫吧，你寫完我再寫。”黎陌把筆遞回給珺溪。

珺溪想了想，在孔明燈上寫下了“祝我們都幸福”，然后再把筆遞給了黎陌。

“先把孔明燈抬起來吧，這樣我不好寫，會弄糊你的字的。”黎陌撒了一個慌，事實上字的墨跡早就被孔明燈吸收，根本不會弄糊，他只是不想被珺溪發現他接下來要寫的心愿。

“好吧，那你準備好火機。”珺溪和黎陌兩人將孔明燈舉起來，點上了火，孔明燈慢慢變得豐滿起來。黎陌拿筆在孔明燈背著珺溪的那一面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我愛你”三個字，眼里卻留下了不舍的淚水。

“我寫完了，我們一起把孔明燈往河面上推，讓孔明燈飛起來，1，2，3，松手。”黎陌和珺溪一起把孔明燈往彩虹橋護欄外面的河面上推，橋身離水面大約有十米高，剛好足夠讓孔明燈克服重力和地球引力。孔明燈在快要接觸水面的那一刻騰地一躍而起，越過橋面越飛越高，直到變成一個小點最后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空中。

那一夜，他們四個人聊了很久很久，直到人流全部散去。聊理想、聊生活、聊未來規劃，唯獨沒有聊的就是愛情。每個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一面，各懷心事，愛情在這樣的夜晚，無疑是最傷感的話題。

學長學姐面臨畢業就分手的魔咒，誰也無法保證畢業后是否還能履行白頭偕老的約定。黎陌對自己未來的考研之路充滿擔憂，更加無法確定能否給珺溪幸福的生活。正如母親在電話里的叮囑，考研才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任務，也是他唯一能夠改變母親命運的途徑。

“你之前說有話要對我說，現在可以說了，你究竟想對我說什么呀？”眼看已經到晚上十一點了，珺溪忍不住好奇地追問道。

“沒什么，我只是想說從今以后，我要全身心投入到考研準備中了，以后估計沒有時間陪你聊天了，你照顧好自己。”黎陌背過身望向深不見底的河面，眼淚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轉。

“就是這個啊，我還以為是什么呢，我知道了，我不會打擾你的，你好好考研，加油，你一定能夠夢想成真的，我永遠支持你。”珺溪長吁了一口氣。

“笨蛋，你不會真以為我要跟你表白吧，我只是把你當妹妹，你可別多想，你這么好的姑娘，以后一定會遇到一個對你很好很好的白馬王子的。至于我嘛，我大學是不準備談戀愛的，我讀大學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考研，其他的事情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黎陌繼續說道。

“兄弟，你就嘴硬吧，繼續口是心非，將來有你后悔的。”蘇濤實在看不下去了，狠狠地丟下一句話，牽著茜茜就往回走。

別聽他胡說，他呀就喜歡亂點鴛鴦譜。”黎陌故作云淡風輕地笑了笑，幫珺溪把頭發和衣服上的雪撣掉，跟隨著蘇濤他們一起往學校走去。

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后，互道晚安后，珺溪和茜茜往女生宿舍走去，黎陌和蘇濤則往男生宿舍走去。

剛到樓梯拐角的時候，茜茜突然對珺溪說道：“你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在圣誕節看初雪嗎？傳說，兩情相悅的兩個人如果在圣誕節一起看了初雪，就能白頭偕老永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