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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亡

  • 風起青萍
  • 皎皎
  • 9327字
  • 2018-11-19 15:02:09

晚上十點,鐘之璐剛剛醞釀出一點睡意,就被手機里飄來的精致和弦鈴聲吵醒。跟葉仲鍔離婚后的這一個月,她幾乎夜夜失眠,每天不得不借助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在現在這個時候被電話吵醒,可以預料,這個晚上她再也不可能睡好。

壁燈還亮著,她從小怕黑,總覺得暗處有影子對她虎視眈眈,所以養成了睡覺很少關燈的習慣,離婚前可以抱著葉仲鍔入睡,身邊有男人的陽剛之氣,關了燈也就無所畏懼;不過離婚之后,那種怪異的感覺又回來了,影子潛回來,藏在她身后,每次她回頭看,就沒了。不開燈肯定睡不著,開了燈未必睡不著,她寧愿選擇后者。

掙扎著從枕頭邊摸出手機,屏幕上一串陌生的號碼,看區號卻是本市的。這個時候,誰會給她打電話?嘆口氣,無奈地摁下接聽鍵。

之前她已經設想過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如果是父母,就說,我很好啊,吃得好睡得著,不過是離婚嘛,現代人哪個不離婚的?放心放心,又不是離了葉仲鍔我就活不了了,你們女兒是什么人還不知道嗎,哈哈哈;如果是鄧牧華的電話,那就說,師姐您老人家饒了我吧,這個時候你打什么電話,害得我又要失眠啊;如果是葉仲鍔……

不過十點多,按照以往的慣例,他現在肯定是在某家金碧輝煌的大酒店里,穿著筆直的西裝,不是跟商場政界的名人談笑風生就是在名媛淑女前展露其魅力風度,輕而易舉地就能博得大群粉絲。算了,他怎么舍得打電話來。離婚協議書都簽了,最后的希望都不留給她,還有什么可指望的?鐘之璐啊,你死了這條心吧。

怎么也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女孩子突兀的哭聲,仔細聽,還和著一聲一聲的“之璐姐,之璐姐……我媽媽……”

之璐傻了眼,連連問:“請問是哪位?”說到這里想起來了,忙問,“小里?是你嗎?怎么了,家里出事了?你媽媽出事了?”

“哇,”楊里哭聲慘烈,“之璐姐,你來一趟吧,我媽媽……給人殺了……”

這個忽如其來的電話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之璐睡意全消。她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從床上爬起來,換上衣服,系上圍巾,抓起挎包沖出了門,穿過小區偌大的花園。

當她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全過程只花了七分鐘,那么敏捷迅速,仿佛全盛時期的鐘大記者再次復活。

上了出租車,她告訴司機“西城區嘉禾路”,說完又拿出手機打電話報警,急促地說:“嘉禾路三號后的小巷子里五號小居民樓二層,出了一樁殺人案,麻煩你們派人去看看,對,就是這個電話,找不到地址請打這個號碼。”

出租車司機震驚地轉頭,看著這個一臉焦灼的年輕女子。這個小區算得上本市最貴的小區,寸土寸金的說法絕不為過。住戶非富即貴,衣著亦不俗。他瞥到后座上的年輕女子卻有些不同,漂亮是相當漂亮,可是明顯是匆忙出門,完全不在乎外形了。她緊緊捏著手機,恨不得可以飛到殺人現場,且還在不停地催促他。司機見多識廣,知道她有急事在身,猛地一腳加大油門,車子向前飛速駛出。

之璐從車窗里往外看,今天是正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的確說得不錯。月亮懸在夜空,光芒猶如古代銀幣的輝光,冰涼刺骨。可那光芒還是不及這個城市的燈光扎眼,它們顏色各異,詭秘地閃動著,仿佛一只只蒼老疲勞的眼睛,將這個城市最隱秘最陰暗的事情都放在眼底。黑暗的交易,背地里的陰謀,不可告人的罪行,除此,還有謀殺,殘忍且鮮血淋漓的謀殺。

西城區是江州市里最偏僻貧窮的地區,接近郊外,而所謂的嘉禾路這一帶更是宛如貧民區,低矮的房屋成片,屋舍搖搖晃晃,住戶多半都是從外地來此的民工,條件可想而知,三教九流的人都在此地出沒,時不時地還有關于流竄犯的新聞傳出來。

之璐在嘉禾路下了出租車,在路邊最顯眼的電話亭邊看到了楊里。

她咬著手指,淚水仿佛黃河決堤一樣從臉上滾下來,被路燈照得亮晶晶的。她還背著書包,看來是剛下自習回來就看到屋子里的慘劇。正在上高三的女孩子,那么孤零零的身影,之璐覺得心口猛然一抽。

深吸一口氣,之璐走過去,拍拍她。

楊里抬起頭,在淚光中看清來人,眼淚大滴大滴地涌出來,一把抱住她的腰,開始號啕大哭,絮絮地說:“之璐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媽媽,好可憐啊……我不敢回去……我不敢看她……”

楊里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鐘之璐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清楚這件事情。她受過的委屈體驗過的心酸車載斗量,可她從未看到她流過一滴眼淚。三年前的楊里還在讀初三,十五歲的女孩子,為了父親的冤死,一個人從偏僻的小縣城來到省城,孤身上訪,在大街上一跪就是一天,最后不吃不喝昏倒在路上,那個時候她都沒有哭。可現在,卻哭得那么凄慘,聲嘶力竭,聲音都啞了。

兩人沿著小巷子緩緩走回去,楊里停住了哭泣,敘述了事情的經過,跟之璐預料的不差分毫。她向來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總要面對現實。下晚自習歸來的楊里以為今天跟以往沒什么不同,一回家就會看到母親溫暖的笑臉,聽到她關切的聲音,小桌子上永遠有為她準備好的夜宵。可今天不一樣,推開門的時候,她才知道,一切都改變了。

楊里很瘦,也不高,之璐握著她的手,干且瘦,仿佛摸著一把骨頭。之璐覺得手心都是汗水,但還強迫自己用貌似平穩的聲音告訴她冷靜,同時也告訴自己要冷靜。

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采訪來過兩次,來探望楊里和她母親許惠淑也有兩三次。楊里考上省重點中學的高中之后,許惠淑也跟女兒來了省城,在這里租了這間小房子,地方偏僻,但是租金便宜。

楊里的家是很老的筒子樓,大概是三十年前建的,墻壁斑駁,門窗剝落,本來就非常窄小昏暗的走道里,堆滿了煤塊和破爛家具,使走道顯得非常擁擠,偶爾還有死老鼠的惡臭從角落里傳出來。這一帶都是這種樓房,但是潛藏著某種活力,住了接近三千人。一時間之璐有些恍惚,她記起葉仲鍔說過,下半年這一帶就要拆遷了,將會建起精致的花園小區。這些人又何去何從?

門虛掩著,應該是楊里剛剛太緊張忘記了鎖門。楊里站在門口,哆哆嗦嗦的不肯進去。之璐深吸一口氣,伸手推了推門,房間沒有光,陰陰沉沉,比這個城市更加陰暗。之璐謹慎地跨前一步,站到了門欄之內。

血腥味首先鉆進鼻孔。之璐摸到了墻壁上的繩子,往下一拉,待眼睛適應光線之后,驚得倒退數步。之璐以前在省里最有名的報社做新聞記者,公安新聞,時政新聞都跑過,絕對算得上見多識廣,可依然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許惠淑躺在地上。準確地說,是她零散的身體躺在了地上,地上滿是她的鮮血。她給人分成五部分,四肢和軀干,像一個機器被拆零了,散在屋子各處。

之璐踉踉蹌蹌地退出去,扶著墻開始干嘔,嘔出來的全是酸水。她開始慶幸,幸好這一天她都沒吃什么東西。暈頭轉向之時眼角余光瞥到楊里呆呆看著屋內,腦子清醒了幾分,一把拉住她下了樓,吹著冷風等警察來。

公安局辦事效率出奇的高,她們在樓下等了十余分鐘就聽到警笛聲呼嘯而至,片刻后,兩名高大的警官也來到了樓下。之璐恢復了冷靜,自我介紹了一番就帶著兩名公安上了樓。

楊里要去,之璐堅決不肯,她實在不忍心讓她再次看到母親被殺的畫面。

那兩名警察亦很少看到這樣殘忍的謀殺現場,當即也愣在了那里。

老一點的那位連連搖頭,“太可怕了。”說完就打電話召集人手。

警車的響動早已驚動了左鄰右舍的住戶,紛紛探出頭來問情況。看到死者是許惠淑,人人駭然,有大膽的人看了一眼屋內,臉色全變,退縮到墻角嘔吐。

這種時候,傷心都變成次要了。

那名年輕警官叫魯建中,他是所有人中最冷靜的一個,小心地在不到十五個平方的屋子里巡視了一圈,仔細地觀察現場很久依然面不改色。退出來才問之璐:“你和這家人什么關系?”

之璐故意不看屋內,她覺得說話能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就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是這家人的朋友,認識她們母女很久,相交頗深,所以出了事情,小里,哦,楊里第一個找到我。”

“死者有仇家嗎?”

之璐苦笑,“就我所知,沒有。魯警官,你看看這個地方,家徒四壁,一無所有,誰會跟這樣的人結仇?沒有任何好處。”

看出她掩藏之后的緊張和恐懼,魯建中緩緩點頭,短暫思索之后,說:“現在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們再去找你調查具體的情況,至于那個孩子……”他聲音沉穩,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帶她去我家,”之璐飛快地接上話,說著從挎包里拿出一張紙寫了電話和住址,遞給他,“魯警官,這是我的電話和住址,還有單位的地址,我是東南文藝雜志社的編輯,你什么時候都可以找我。”

魯建中表情凝重,“會的。”

都不知道怎么把楊里帶回家的。回去的出租車上她一直在發抖,握著之璐不肯放手,仿佛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再堅強勇敢的孩子也不可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摯愛的母親慘死,而且是以這樣離奇的方式慘死,鐵打的人都會扛不住,何況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女孩子?

開了門,摁亮了燈,整個房間的情況一目了然。客廳寬敞,鋪著深色的地毯,踩上去都沒有聲音。暖氣很足,宛如四月初的晴好天氣。之璐領著楊里進屋,倒了杯熱水送到她手上。楊里陷在沙發里,目光還是呆滯的,僵硬著,仿佛眼睛都不會眨了。

之璐覺得酸楚,眼睛漲得難受,撥一撥她貼在額前的碎發,“小里,那個家你不能回去了。以后你住在我這里。你的衣服也不要回去拿了,明天我們再去買。”

楊里不吱聲,仿佛一截木頭。之璐嘆了口氣,起身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這套房子是躍層樓房,兩百多個平方,房間也多,隨便哪個房間都能住人;裝修得精致到位,符合葉仲鍔一貫的品味。當然憑著之璐的工資,好幾輩子都不可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這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葉仲鍔的。

鋪好了床出來,看到楊里依然坐在客廳里,頭埋在了膝蓋上。不知道是不是客廳太大的原因,之璐覺得她仿佛成了一個小動物,受到了巨大的傷害,只能縮成了一團,獨自瑟瑟發抖,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

之璐拍拍她的頭,“小里,去睡覺吧。”

楊里抬頭,眼珠的光一縷一縷地亮起來,她垂首,靜靜地說:“之璐姐,我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她那樣子真讓之璐心疼。之璐目光柔和,“沒有,不麻煩。這么大的房子也是我一個人住,冷清得很。這段時間,你正好可以陪我。”

楊里“嗯”了一聲。是啊,她也沒有去處了。

安頓好了楊里,之璐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花紋發呆,很久之后又坐起來,去客房看楊里。門是虛掩著的,從窄窄一條門縫看進去,楊里蜷縮在床上,背對著門,肩膀卻一下一下地抽動。之璐的眼睛陡然一酸,她停了停,沒有進去,徑直回到臥室,找出藥瓶,往嘴里倒了幾片安眠藥,是平時劑量的兩倍,就著水喝了下去。其實她也清楚,哪怕吃再多安眠藥也沒有用,這個晚上,她無論如何不可能睡得著了。

天色微亮,之璐起來了,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看了看,眼睛大的人往往眼袋也很明顯,一個晚上不睡覺早上起來雙眼跟熊貓差不多,以前葉仲鍔就最反對她熬夜,一過十二點就強迫她上床睡覺,不過他出差在外或有事晚歸時,她照樣熬夜寫稿或者出去采訪,他對此也莫可奈何。那時候只覺得他管得太多,可現在才知道,沒有人管著不是什么好事,她垂眼苦笑了一聲,拿起電話打給鄧牧華請了一天假。

鄧牧華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又覺得這樣答應太便宜了鐘之璐,頓一頓后存心讓語氣里帶著點語重心長:“又醉了?知道劉伶是怎么死的嗎?之璐,你看你這兩個月都請了多少天假了,你剛到雜志社還沒有三個月,老這么請假別人會有意見的。”

之璐無奈地摁著額頭,“這次情況特殊,電話里說不清楚,回來跟你當面說。”

“好吧好吧。”鄧牧華說。

鄧牧華是之璐大學時的師姐,做畢業論文的時候認識的。那時鄧牧華是之璐指導老師的研究生,老師很忙,往往無暇顧及他們,遇到有些小問題之璐便請教鄧牧華,一來二去的也就熟了。之璐讀研究生的時候她畢業了,然后就是接近五年的失去聯系,直到兩三個月重新找工作時找到了東南文藝雜志社,赫然發現該雜志的主編就是以前的師姐。

那時候之璐不想再找工作折磨自己,記者看來是沒法再干了,別的工作也差不多。于是就在東南文藝駐扎了下來。這種純文學性質的雜志社編輯并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干,每天的工作無非是審稿約稿,工資沒有當記者時那么高,但也還可以,她一個人生活綽綽有余,而且清閑。

只是現在,恐怕是清閑不起來了。

來到客廳,透過落地窗簾,見到楊里已經醒了,她坐在陽臺外的小凳子上,伏案認真地寫著什么,玻璃桌上放著她老舊的書包和一疊卷子。

拉開玻璃門,寒氣撲面而來。之璐忍不住緊了緊外套。楊里有事做也好,可以少想昨天晚上的那一幕。

之璐伸手拍拍她的肩頭,“小里,陽臺冷,進屋去吧,書房在樓上,以后你就在那里學習。”

楊里神情很平靜,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她放下筆,說:“之璐姐,我媽媽一直都希望我考好大學,她說我爸爸也會高興的。”

之璐知道楊里成績拔尖,可看到作業本才知道她字也寫得很好。

“父母都望子成龍啊,”之璐開口,“你們班主任老師的電話是多少?我給他打個電話,你今天就別去上課了,我們去一趟公安局。”

楊里“嗯”了一聲:“之璐姐,我想申請住校,那樣方便點,還可以多上一節早自習和晚自習。”

“不行,”之璐當即反對,“就在我這里,你一個人在學校,不知道會亂七八糟地想些什么。我不放心。行了,別跟我爭,我知道你是怕給我添麻煩,但是你想想,還有三個月你就高考了,還能給我添多少麻煩?”說著拿出一串鑰匙給她,“拿著。以后放學就回這里,這里跟你學校也不遠,兩條街外就有公車。”

楊里沉默了半晌,還是接過了鑰匙,低聲說:“之璐姐,我考上大學了就會搬出去的。”

之璐表情陡然嚴肅,“小里,我從來沒把你當成孩子。你聰明勇敢,比我認識的絕大多數成年人都強。但你畢竟是高三學生,學習始終是第一位,好好學習才能對得起你的父母。你媽媽的事情我也難過,我會一管到底。我知道,你的學習肯定要受到影響,但是請你一定把這件事對你的影響降到最低。你成績優異,只要發揮正常,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學。”

“嗯。”

然后兩個人就沉默下來,不約而同地看向陽臺。這里是六樓,從上往下可以看到鋪著白石塊的路面和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它們有著交錯的、滿身痂殼起皮的樹干,仿佛蒼老的皮膚。站在這個陽臺上,可以從路的這一頭,看到路的拐彎的另一頭,道路彎彎曲曲,好像沒有盡頭。

出門前之璐給楊里的老師打了電話,那個年輕的女老師大概一輩子都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這樣殘忍的謀殺案,連著尖叫了好幾聲,像是被嚇壞了,最后才想起關心自己的學生,哆哆嗦嗦地準了假。

順手打開冰箱,里面空無一物,水果都沒有,更別提雞蛋牛奶餅干。從葉仲鍔不回家開始,之璐就沒有再準備早飯的習慣了,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樓下隨便吃點什么;周末的時候就在家里蒙著被子睡大覺,肚子餓了就叫外賣,不餓的話就什么也不吃,坐在電視電腦前發呆。她沒有吃零食的習慣,只好抱著酒杯一杯一杯地喝,喝醉了倒在沙發上睡覺,睡醒了起來接著喝。酒櫥里有很多名貴的好酒,外面未必買得到,都是別人送給葉仲鍔或自己的公公葉青茂的,離婚的時候除了衣服,葉仲鍔什么都沒帶走,酒自然也留下了,現在已經被之璐喝了三分之一。

把自己收拾一下,估摸著大概能上街見人了,又找了自己的衣服給楊里換上。楊里個子嬌小,略長的上衣穿在她身上成了大衣,越發顯出嬌小來。在電梯里楊里低聲問她:“之璐姐,你昨天說,你一個人住?”之璐垂下眼睛片刻,然后笑笑,“是啊,我離婚了。”

楊里一怔,表情劇烈地變了變,很久才吐出兩個字:“離婚?”

那復雜的表情讓之璐看得一怔,想要說什么話的時候聽到“叮”的一聲,電梯到了一樓停下。之璐沒有遲疑,牽著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周一的早上,正是上班的時候,路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她們在公安局附近的小店吃早飯。很香的稀飯油條,兩個人心事重重,吃得都不多,但拼命地往胃里塞食物,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知道必須吃下去才能面對今天明天乃至將來的事情,不論未來多么恐怖,她們總是要面對的。

吃完早飯,兩人去了西城區公安局。剛剛到上班時間,公安局還是一派百廢待興的模樣。

魯建中在大門迎接了她們,領著二人上樓到取證室坐下。

片刻后又進來其他兩名警官,一人記錄,一人旁聽,魯建中為他們互相做了介紹,然后說:“這個案子性質嚴重,我們正在申請立案調查,請放心,我們會竭盡全力抓到兇手。一會我們去案發現場看看。”

楊里點了點頭。

之璐頷首說:“魯警官,你們問吧。”

情況其實很明白,除了不知道兇手是誰和為什么下手,其他一目了然。許惠淑是那種地地道道的農民,甚至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怎么想也不會結識什么仇家。殺人也是需要力氣的,如果不是背后深層次的原因,沒有人會用這種方式謀殺一個完全無害的中年婦女。

魯建中看向楊里,神情罕見的有些猶豫,最后還是說:“我們昨天在現場取證發現,初步判斷,沒有任何可疑的指紋,看來兇手事先已有準備;門鎖也沒有撬開的痕跡,可能你母親認識兇手。”

“我不知道啊,我們不認識什么人啊,媽媽人很好,只要有人敲門她就會讓人進屋喝口熱水,”楊里完全茫然,紅著眼眶開口,“我們早上都是一起出門,晚上回來時她總是在家里等我,媽媽那么善良,跟人說話連句重話都沒有,只知道埋頭苦干。我從來不知道她媽媽會有仇人,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啊……”

一席話聽得人人變色。問完話后楊里被警察領出了房間,魯建中把目光轉向之璐,說:“很可憐的女孩子,辛苦你了。”

之璐發現自己最近只有苦笑的力氣,于是就真的苦笑了一下,“是啊,很可憐。爸爸死了,媽媽也死了。都不知道她怎么熬過來的。”

“你是怎么認識她們的?”魯建中問。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的鐘之璐剛剛畢業,也剛剛結婚,揣著名牌大學新聞學碩士學位,順順利利地進入了南方新聞報做記者。她渾身上下充滿了干勁,面孔上無時無刻都掛著“替天行道”的神情,人生信條就是美國報業大王普利策說過的一句名言——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新聞記者就是站在船頭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云,并及時發出警報。

她愛極了這句話,無時無刻不以“社會的良知”自居,恨不得一口氣把社會的丑惡面全部曝光。葉仲鍔對她這種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只能搖頭,說社會險惡,你那套在社會上未必管用;她當時有點不滿,說,可你不是說過,就愛我這種認真勁嗎?他笑著說,是啊,我愛。之后就不再提起此事。

就在她開始工作后不久,一次下班后,她看到楊里跪在路邊,稚嫩的面孔上沒有絕望,只有堅強果斷和破釜沉舟,她告訴每個路人要為父親伸冤,語氣沒有任何猶疑和彷徨。她或許年輕,或許手無縛雞之力,她重復地說,我是我爸爸的女兒,我不能讓爸爸冤死。從她的身上,之璐看到了某種叫信念的品質,高貴,從容不迫,熠熠生輝。

在楊里的敘述下,之璐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楊里的父親楊勇是省內一個小縣城綏泉縣化工廠的普通工人,因為廠里引進的設備不合格引發了大型事故,導致五六名工人,楊勇也是其中之一。出了這么大的事故,工廠的領導卻拒不負責,不但沒有任何的撫恤金,反而還誣蔑她的父親和其他幾位工人違反了操作規程,試圖把這件事情壓下去,縣里的領導完全被工廠收買,上下沆瀣一氣,上天無路,下地無人。許惠淑連小學都沒念完,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加上那時候生了病,十五歲的楊里一個人孤身來到省城上訪,其中的過程不必細說,總之鐘之璐看到跪在路邊的楊里時,她來江州市已有了三天。

鐘之璐天生愛管閑事并且從心底深深覺得記者應該是“人民的喉舌”,為民請命屬于她的分內事。她熱血沸騰,問清楚了情況,第二天就跟著楊里回綏泉縣明察暗訪了一番,深覺綏泉縣那套班子腐爛到家,回去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的新聞稿把整件事情披露出來。晚上葉仲鍔回來,翻看著她的新聞稿,有點驚異,最后點頭說,文字激昂,針砭時弊,有理有節,寫得相當不錯。之璐就笑著說,我本科可是中文系畢業的。

這是她第一篇大獲成功的新聞報道。報紙上一登出來就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掀開了一樁反腐案,相關人士相繼被查處,那些工人也得到了相應的撫恤金。沒過多久,楊里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省里的重點中學,之璐從心底敬佩這個小小的女孩子,經常去看望她們母女,許惠淑在名門大廈打掃衛生的工作也是她介紹的。

“那就不可能是為錢殺人了。”

“她們哪里有什么錢啊,”之璐說,“撫恤金倒是有一些,不過這筆錢用來還債后只剩下了幾千,是給楊里上大學準備的。”

“許惠淑的工作情況怎么樣?”

“許大姐的工作不是很累,工作時間也不長,她到江州主要是為了照顧孩子,工資不高,但是以她們母女的生活水平來看,應該夠了,快三年了,她們的生活還不錯,”說著之璐遞了一張名片過去,“這是我的那個朋友,名門大廈的李凡李總,你需要了解什么情況都可以去找他。”

從屋子里出去的時候之璐和魯建中落在最后,沿著公安局的走廊緩慢地走,魯建中看著身畔的美麗女子,一時有感而發,說:“原來你就是南方新聞報的那個鐘記者,我昨天聽到你的名字就覺得有些耳熟。我經常看你的新聞報道,文字犀利,讓人贊賞。”

之璐心口一痛,伸出手揮了揮,說:“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那次事件之后,她的記者道路越走越寬,她又不怕苦,帶著照相機全省各處跑新聞,上山下鄉,一年之內就成了報社的一支筆,圈子的人都知道南方新聞報社有個能寫敢說并且相當漂亮的鐘記者。

那時候之璐也頗為自己的成就驕傲,以為這都是憑自己的本事掙回來的贊譽,豈料離婚的時候才發現竟然不是那么回事。報社老總找她談話,面孔上還是客客氣氣,但最后一句“得罪人太多”就把她辭退了;其他報社和電視臺的評價也是類似情況,相當委婉地把她拒之門外,拒絕的話千篇一律,關鍵詞就是“我們不需要你”。

之璐這才明白,原來離開了葉仲鍔,自己什么都不是了,甚至連記者都沒辦法再做下去。人人視她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葉仲鍔決心跟她離婚的時候她心如死灰,隨后再遭遇到這樣的打擊,以往的工作輕而易舉地被人否定,她掉入了無底洞,絕望地直扯頭發,好幾次想去跳長江一了百了。

除了房子,葉仲鍔給的任何東西她都沒要。可是她還是要工作,她必須得養活自己,更主要的是不能讓父母擔心,以為她離婚后就一蹶不振;因此在雜志社做起了編輯,有的時候審著稿子就會想起曾經有過的那波瀾壯闊的記者生涯。

做完記錄,她們搭著警車再次去了案發現場。上樓的時候之璐感覺到楊里渾身哆嗦。

魯建中看一眼楊里,安撫地說:“你媽媽已經不在屋子里了,小里,叫你來是希望你去看看家里有沒有少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左鄰右舍的鄰居紛紛打開門出來,對楊里噓寒問暖,這個地方雖然貧窮,但窮人之間也有某種難以割舍的友誼。楊里低著頭擦掉眼淚,對著所有向她表示善意的鄰居一一鞠躬道謝。

房間簡陋但是干凈整潔,條件雖然差,但母女倆在這里生活的時候非常溫馨。一張床、小小的飯桌,還有用布簾子隔開的小房間,一套小桌椅,桌子下堆滿了楊里的教材練習冊大堆的試卷,壓在最底下的那堆書的邊角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那血的顏色讓楊里的臉色一變再變。

之璐問:“書要不要帶走?”

“不了,有用的書都在學校里。”

盡管房間里撒了一瓶白酒,血腥味還是散不去。之璐遠遠看著她坐在床邊,抱著枕頭哭。很久之后她終于坐起來,瞧不見眼淚,從屋子到了走廊里,咬著唇低聲說:“沒有丟任何東西,床板下壓著的五百塊錢也都還在。魯警官……我媽媽的后事……”

魯建中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法醫很快就會檢查完。”

楊里對魯建中深深鞠躬,“謝謝你。”

結束這次充滿血腥味的探訪,之璐強行拉著楊里去買了幾件衣服,又在外面吃了晚飯,把楊里送回去后,再次出了門,去了超市買了一堆東西,艱難地把自己扔上出租車里,閉著眼睛開始打盹。

聽著車子行走帶來的呼嘯風聲,半睡半醒時想起楊里臉上堅毅的神情,咬牙下定了決心,是的,那樣一個小女孩都知道如何堅強,我也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還有那么多事情,等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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