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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8581°S,177.2018°E,塔法盧阿島

臨江秋遲,已經是十一月的尾聲,十一月七號這天,余汐走出家門,被一陣干爽的涼風吹的打了個寒噤,這才感覺到秋天真的來了。

穿的太單薄,她只得回家換了件外套。再出來的時候,姍姍來遲的太陽恰好在濃云后露出頭角,吝嗇地把一線光灑在地面上。昨夜下過雨,一夕葉離枝,滿地堆積著被雨水浸透的枯葉,不勝蕭瑟,恰應了余汐此刻凄涼的心境。

路過男裝店時,余汐駐足了片刻,最后還是走了進去。

記得他入獄是在盛夏,如今天氣轉涼,給他買一件衣服吧,至少,讓他重返自由的第一天,不是只和冷風打個照面。

店員問到尺碼的時候,余汐很自然地報出了記憶里那人的衣服尺碼。媽媽去世的早,她從十幾歲開始就負責幫家里采買東西,自然也包括他的衣服,對于他的尺碼她熟稔于心,多少年了都沒有忘記。

臨江監獄位于臨江城郊的山腳下,很偏遠,但開通有一條市區直達專線,很久前余汐曾經坐過那輛專線巴士,巴士經過臨江大學城,她永遠也忘不了那時的自己是怎樣蹲在車窗后盡量隱藏住自己,又怎樣賊心不死地僅露出一雙眼睛貪婪地看著窗外路過的世界。她知道沈時鷗就在這座大學城讀書,那一天距離她和他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三年又二十八天。

然而她只看見了無數投向這輛巴士的陌生目光,憐憫、嘲笑,獵奇……

那之后,余汐再也沒有坐過這條監獄專線。

這次也一樣,她寧肯花三個小時,坐地鐵轉公交再步行。

輾轉到達監獄外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令她驚訝又恐懼的是,竟然已經有人在等。

比起半年前在“波塞冬”號上時,陸錦心似乎又瘦了很多,幾乎到了不勝衣冠的地步,她坐在監獄馬路對面樹下的大石頭上,像一尊石像那樣,任憑秋風吹亂她的長發和圍巾,只是靜靜地望著監獄大門的方向。

余汐躊躇著是否要轉身離開,陸錦心卻已經發現了她,她張口喊她,只一個“喂”字,就把她釘在原地,又讓她像被牽著絲線的傀儡那樣,不自主地轉身走到她面前。

陸錦心仰起臉望著她:“沒想到吧,我竟然會在這里。”

確實沒有想到,余汐老實地點點頭,陸錦心哧地笑了:“我告訴你,我來這里的次數,比你要多的多。”

“每次想到我的父母,每次想到你,每次不開心,每次失眠,我都會來這里坐一會兒,看著監獄大門。看著它,安慰自己,作惡多端的人受到了懲罰失去了自由,報應這回事是真的存在的。”

“可是我又想,我要他的報應做什么呢?我只是想要回我的父母罷了。”

“永遠無法說服自己,永遠無法得到安慰。”

“你猜我凝視著那扇大門的時候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假如有一天,我坐在這里時,那扇門突然打開,他從里面走出來,我要怎么辦?我要怎樣為我的父母報仇?我幻想了很多種場景,沖上去捅他一刀,潑他一瓶硫酸,抽他的耳光……”

余汐忍不住瞟了一眼她的包包,陸錦心噗嗤笑了:“你放心,我帶著那些東西是過不了地鐵安檢的。”

“今天是他出獄的日子是不是?”

“幻想了很多次的場景就要出現,但是我,卻什么都不想做了。連給他一個耳光,我都不想了。”

“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要和沈時鷗結婚了。我們已經在籌備婚禮了。”

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余汐,按著她的肩膀讓她跌坐到石頭上:“我和沈時鷗在一起,而你和你的殺人犯父親滾回到汐島上。我們兩個的人生,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從很多年前起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說完這句話,她揮了揮手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后又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望著她:“臨江沒有你的立足之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余汐呆坐在石頭上,秋意沁骨涼,比秋意更涼的卻是陸錦心剛才的話,她是特意跑來告訴自己她要和沈時鷗結婚的,她恨父親以至于恨自己,她能理解她,無數個不眠夜里,她換位思考,想如果自己置身于她的處境,會是怎樣一番心境,想了很多遍,每一遍最后都是同一個結論,那就是恨。

但是自己又有什么錯呢,那場事故的發生,說到底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僅僅因為自己是那個人的女兒,就該承受滔天的怨恨嗎?

積攢了一整晚的勇氣就此煙消云散,余汐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緊閉的監獄大門,然后她站起身來飛快地跑掉了,只剩下那裝著衣服的紙袋孤零零地躺在石頭上。

臨江海洋館的設計師似乎有不為人知的惡趣味,入口臺階處擺放著造型怪異的石像,還360度地散發著慘綠燈光,仿佛海底鬼屋,讓人生出“下去后不知道會看到什么鬼”的聯想。

周漾攥著冬冬的手在入口已經徘徊了有十幾分鐘,聽語音導覽重復了好幾遍這個海洋館的設計靈感是傳說中沉陷海底的亞特蘭蒂斯大陸,越聽越覺得驚悚,握著冬冬的手也越發緊,冬冬忍不住喊疼,周漾對他抱歉地一笑,心里懊惱極了。

昨天和冬冬看電視的時候看到海洋館的廣告,看到冬冬一臉的向往他自告奮勇逞英雄答應帶他來海洋館,走到入口卻又心生膽怯,怎么也下不了決心進去一看究竟。

原本想等有其他游客來的時候跟著下去,人多也好壯壯膽,誰知道周間客流量這樣小,他在這兒已經等了十幾分鐘還沒有人來!

終于有一對母女走過來了,周漾心中暗喜,牽著冬冬緊跟在那對母女身后走下樓梯,許是跟的太緊了,那位媽媽起了疑心,回頭惡狠狠地瞪了周漾一眼,周漾硬著頭皮沖對方笑一笑,裝作沒有覺察到別人的警告,繼續厚臉皮地跟著。

好在下來后發現原來觀光廳里的游客不少,周漾長舒一口氣。

海洋館里無非是魚,各種各樣的深海魚,周漾對這些敬謝不敏,甚至有些害怕那些魚的怪模怪樣,冬冬卻很開心,把臉貼在魚缸壁上看的目不轉睛。

走過鯊魚長廊時,冬冬突然響亮地叫了起來:“魚魚!魚魚!”

周漾抬起頭,只見鯊魚甬道里游動著一個全身裝備的窈窕身影,應該是飼養員在給鯊魚喂食,水光曖昧,那人又戴著護具,看不清她的臉孔。冬冬卻很興奮,大聲喊著魚魚蹦跳著和她打招呼,那飼養員看見了冬冬,也揮手向他打了個招呼,還在水中輕巧地翻滾了一圈,用手指在水里比劃著寫了一個大大的“thanks”。

玻璃廊里的鯊魚溫順地環繞在她的周圍,在水光和鯊魚群的簇擁中,她仿佛人魚公主置身于湛藍海洋,周漾站在廊下仰望著她,迷迷糊糊地想,難道,這鯊魚甬道里的飼養員,是余汐?

他忍不住笑了,用手指在空氣里對著鯊魚甬道里的人畫了一個笑臉。

鯊魚甬道里的飼養員推開海水朝下方游過來,停在邊廊,朝著玻璃伸出手展開五指,冬冬拽著周漾跑過去,把手貼在玻璃上,和飼養員隔著玻璃give me five,周漾終于看到了那飼養員的臉,果然是余汐,她笑眼彎彎地看著自己和冬冬,歪了歪頭,對冬冬做了一個“跑”的口型,冬冬會意,一只手貼著玻璃一只手拽著周漾往前小跑,廊里的余汐跟著他的速度向前游動,右手始終隔著玻璃和他相貼。

冬冬就好像和人魚牽著手跑了全程,激動的小臉通紅,旁邊的小朋友們無不羨慕地看著冬冬。到了盡頭,余汐做了個謝幕的手勢,揮揮手又游了上去。

冬冬蹦跳著向余汐揮手說再見,周漾望著她的背影卻在想,她怎么會在海洋館做飼養員的?她不是在“波塞冬”號上跳舞的舞蹈演員嗎?

海洋館里最受歡迎的永遠是動物表演,冬冬蹲在水母箱前看了半個小時水母群變色,等他們周趕到表演館的時候,場館里已經坐滿了人。

他們一落座燈光就開始熄滅,大屏幕上影像介紹著這次表演的動物明星和他們的出生地,看著一片白皚皚的極地,冬冬驚訝地張大了嘴,一臉的癡迷。

周漾揉揉他的頭,無奈地想,這孩子怎么會那么喜歡大海?他該不會是一條魚托生的吧。

影像介紹很快就播放完了,后臺的馴養員和明星動物們也都準備好了,燈光亮了起來,主持人登場報幕,暖場是海獅表演,圓滾滾的海獅像個小丑,詼諧的表演引的全場爆笑。

冬冬最期待的卻是白鯨表演,他就是被廣告里的白鯨表演勾引到海洋館來的。

海獅表演結束后,重頭大戲白鯨表演終于要開始了,主持人神秘兮兮地賣了半天關子才請出馴養員,看到馴養員登場,冬冬嚯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魚魚!”

不會那么巧吧?周漾朝馴養員看過去,那馴養員正在朝冬冬揮手,果然,又是余汐。

她在這個海洋館里做的工作還真不少啊。

三條白鯨從水池里一躍而起,帶動了全場氣氛的高潮,冬冬興奮的臉通紅,小拳頭咚咚砸著周漾的腿,砸的周漾忍不住齜牙,這小東西力氣還真大!

余汐是那條名叫“小北”的白鯨的專屬馴養員,小北是海洋館里年齡最小的白鯨,剛來到海洋館一年時間,相比其他兩條白鯨,它更調皮,更野性未馴,其他兩條白鯨很配合地表演時,他卻任性地不肯動,任余汐蹲在水池邊說盡好話,理也不理。不知道這小東西原本就是這樣,還是設計好的表演環節,總之小朋友們都被逗的哈哈大笑。

余汐索性跪下來一邊跟他講好話一邊摸著他的“下巴”安撫他,突然間,出其不意地,小北伸長“脖子”,用自己的寬吻親了余汐一下,這個“意外”驚起一陣抽氣聲,觀眾席上炸開了鍋,小朋友們紛紛跟父母撒嬌,嚷嚷著也想要和白鯨玩親親游戲。

這似乎真的只是個意外,周漾看余汐,她一臉的驚訝呆滯,半天才用手背擦了擦滿臉的水花,興許是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她朝周漾看過來,視線與他相撞,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偷襲”過余汐后,小北反而聽話起來,配合地和余汐表演起了海洋館最富盛名的“海洋之心”。這個表演需要人和動物高度的配合,余汐和小北一起躍進水池里繞池環游一周,又一起潛入深水之中,漣漪散去,水面變得平靜,十秒鐘,二十秒鐘,三十秒鐘……水面依舊平靜如鏡,觀眾們卻坐不住了,紛紛站起身來探頭看水面。

突然間,水面被刺破,觀眾群一陣驚呼,小北頭頂著余汐躍出了水面,一人一鯨在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再度躍進水中,余汐抓著小北的“手”與它合成半顆心形,用一吻結束了這場表演。

掌聲雷動,冬冬把小手都拍紅了。

表演結束后就是小朋友們最期待的互動環節,馴養員會選取一個小朋友和家長一起跟白鯨互動,主持人話音剛落,小朋友們就踴躍地舉起了手,一個個跳著叫著喊選我。冬冬當然也想互動,但他不會像其他小朋友那樣喊選我,而是執著地舉著手喊魚魚。

余汐沒有辜負他的期待,選了他和周漾,冬冬興奮地拽著周漾就往下跑,差點把周漾拽翻一個跟斗。

工作人員帶著他們去后臺換了衣服鞋子又引他們到池邊。等在池邊的余汐微笑著沖周漾打個招呼:“嗨,周先生,很高興見到你。”

作為馴養員,她要告知周漾和冬冬怎么和白鯨打交道,周漾認真地傾聽著,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險。

那只暖場的海獅,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溜了出來,溜到了周漾的身后,趁他不注意,猛地一頂,周漾腳下一個趔趄,噗通栽進了水池里。

水池里的海水水溫并不算太低,周漾卻覺得冰冷刺骨,他不會游泳,連最簡單的狗刨都不會,腥澀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進他的耳鼻口眼,他胡亂撲騰著卻無濟于事,整個人就像裝滿了石頭的麻袋般沉沉下墜。

突然間一道光芒刺破冰冷海水,余汐人魚一樣推開海水敏捷地朝他游了過來,一只溫暖的手攥住他的手,拉著他朝光亮的一方游上去,周漾昏昏沉沉地任憑她拉著前行,直到浮出水面才終于清醒過來,趴在水池邊上嘔出一大口咸腥的海水。

抬起眼睛,余汐正蹲在水池邊戲謔地看著他。

回過魂來的周漾惡向膽邊生,冷不丁地單手大力撲騰水面,濺起浪花濕了余汐一臉。

一天很快結束,下班時,同事楊熙突然叫住了余汐。

余汐早就注意到了,一整天他都仿佛有什么話想對自己說似的,余汐進海洋館剛剛幾個月,楊熙是比她早兩年進館的老資歷馴養員,一直以為對她照顧有加。

余汐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半天才說:“今天那個被選中互動的游客,你認識的?”

算認識嗎?他們知道彼此的名字,他甚至目睹過她的失意,聆聽過她的秘密,安撫過她的哭泣,但算上今天,他們也不過才見了三面。

楊熙壓低了聲音:“這位周先生,我勸你最好還是和他保持距離。”

余汐驚訝:“為什么?”

楊熙嘆口氣:“你剛來臨江,有些事情你不知道。這位周先生是個律師,他可不是好東西,幾年前他給一個殺兄騙保的人做辯護律師,坑騙了死者的老婆孩子。”

作為全國排名前三的郵輪母港,臨江港卻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年12月12號,整個臨江港空空蕩蕩,在這一天,既不會有郵輪靠岸,也不會有郵輪起航。

在臨江港的入口處,矗立著一塊高達數十米的石碑,上面篆刻著三百九十四個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是一個被大海吞沒的無辜亡魂。臨江市政府在此立碑,以紀念發生在九年前那場舉市哀慟的船難,并以此告誡來往船只,自己身上肩負著怎樣的重責。

12月12號,是九年前“南十字星號”船難發生的日子,臨江市政府將這個日子定為臨江的公祭日,每到這一天,客船停航,并且允許市民們到臨江港來放河燈表示哀思。

天剛暗下來,海邊就已經變得擁擠而寂靜,時間并沒有沖淡臨江人對于這場災難的記憶,三百九十四條人命,實在是太過沉重了。

來悼念的人們手里都托著一盞自制的小河燈,河燈放入海里,隨海水漂流向遠方,海面上星星點點微光閃爍,溫柔如銀河的倒影,可是這燈卻是為著接引亡魂,點一盞燈吧,為在海中迷途的亡靈們照亮回家的路,臨江人這樣念叨。

那場船難,三百九十四人死亡,事后打撈起的尸體,卻只有三百九十一具,有三位遇難者的遺體并未被發現,他們不知被洋流裹挾向了何方,或許至今仍在冰冷咸腥的海水中飄蕩。

余汐蹲下身來,把一盞河燈送入海中,出神地望著那盞燈,那盞燈卻沒有像她所希冀的那樣和別的燈一起漂走,不知什么緣故,它艱難地向前漂了一段,然后突然側翻,慢慢地沉沒進了海水中,微光熄滅,余汐的心猛地一顫。她想起了陸錦心對自己說的話。

亡魂不肯原諒。

她艱難地站起身來,蹲的久了,有些頭暈眼花,以至于當看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時,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她晃了晃頭,揉了揉眼睛,那面孔卻依然在眼前,反應過來這不是幻覺,她頓時毛骨悚然,拉起那個人飛跑,一直跑出臨江港才停下腳步。

“望海潮”是開在臨江港外的一家面館。似乎就是在1212船難發生的第二年,這家店開始營業。每年公祭日是“望海潮”生意最好的時候。多年來,很多臨江人已經養成習慣,每當放完河燈,就來“望海潮”吃一碗面。

隆冬深夜熱乎乎的一碗湯面,撫慰了多少被海風和悲傷磨礪到冰冷僵硬而又鮮血淋漓的心。

天色還早,放河燈的人群還聚集在海邊,因此“望海潮”里此刻清清靜靜,只有零星幾個客人。

老板老張把兩碗熱騰騰的面輕輕放在桌子上,臨走時多看了余潮一眼,余汐的心驟然一縮。

她做賊一般地左右看看,垂下眼睛壓低聲音問:“你怎么來了?”

余潮把一直握在手里的袋子遞過來,討好地擠出微笑回答她:“汐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很好看的裙子。對了,你給我買的衣服我收到了,你看爸爸穿著還精神嗎?”

余汐這才發現他穿的竟然是那天她扔在監獄外大石頭上的外套。

這外套極不合身,是啊,她買時是按照記憶中他的尺碼,但是他卻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九年牢獄生活讓他變得矮小消瘦唯唯諾諾,眼神里閃爍著小心翼翼,努力擠出的笑容顯示著討好。他曾經是多么英武的船長啊,她稱呼他captain余,他曾是她的驕傲,也曾是整個汐島的驕傲。她永遠記得小時候每次他休假回家時都故意穿著船長的制服,她和小伙伴們去海邊接他,他讓她騎在captain余的肩膀上,扛著她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一邊走一邊把口袋里從全世界各地搜集來的糖果分散給她的小伙伴們,人人都羨慕她有個captain爸爸。

那時他目光炯炯身形高大,如果時間就停在那一刻該有多好,如果沒有后來……

余汐垂下了眼睛:“你走吧,我已經很多年不過生日了。”

沒等余潮回答,她便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了很久,直到天黑透了才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

其實算什么家呢,不過是一個租來的房子罷了。她的家在哪里?汐島是她的家,但她已經六年沒有踏足那里。如果沒有發生那場船難,或許她早就在臨江有了家,小時候曾經和沈時鷗說過一些孩子氣的傻話,他們約定好,要二十一歲結婚,二十二歲生孩子。今天是她的二十六歲生日,可是她卻一無所有。

余汐家在四樓,這是舊小區,樓梯燈是反應遲鈍的感應燈,需要人大力跺腳才會亮,余汐使勁跺了跺腳,昏黃的燈一閃,她意外地看見自己家門口竟然坐著什么人。

是房東安太太。

安太太蜷縮著坐在門與墻的夾角之間,余汐強顏歡笑同她打招呼:“安太太,今天怎么有空來?找我有事嗎?”

在這里租住已有一年時間,余汐和房東安太太的關系向來不錯。安太太六十歲左右年紀,是個很和善的阿婆,她似乎沒有親人,見余汐獨自在外,她對她便很憐憫,每逢節日都會邀請她一起過節,對于安太太,余汐一直心懷感激。

聽到她的聲音,安太太抬頭看她,一看見安太太的臉余汐心里就咯噔一聲。

安太太的神色不對,她的臉上是一種長久以來受痛苦煎熬到近乎麻木的表情,她怎么了?

安太太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余汐這才發現她的懷里抱著什么東西,四四方方的,像是一個大相框。

安太太把相框反轉過來,正面朝向余汐,目光接觸到相框的瞬間,余汐的耳邊嗡的一聲響。

是遺像。

黑白的、一家三口的遺像。

一對年輕的夫婦和一個幼小的孩子,照片里的人都在笑,發自內心掩飾不住的咧嘴笑,但這確實一副遺像,黑白與笑容對照出一種滑稽的悲愴,讓人悱惻的同時又覺得驚懼。

房東開口,她的聲音顫顫巍巍:“他們的名字是安望海、賈琳、安向洋。臨江港的紀念碑上,他們的名字分別在第八、九、十位。他們死的時候分別是三十歲,二十八歲,一周歲。他們是我的兒子兒媳和孫子。他們走之前寶寶剛過了周歲,全家人去照相館拍了周歲紀念照,上船前,望海叮囑我,媽媽,記得去照相館取照片呀,把那張合照印一張大大的,我們好掛在客廳里。我忙著打麻將,一直到12月12號那天才去取照片,還沒走到照相館就接到電話,說我兒子坐的船出事了,一個星期后我去了一趟照相館,按照兒子的意思,把那張合照打了一張大大的,黑白的,那張照片最后沒能掛在他們的臥室里,卻放在了我的供桌上。”

“我的兒子媳婦和孫子一夜之間都沒了。望海爸爸在他十歲那年就去世了,我一個人把他養大,供他讀書,看他娶了媳婦生了孩子。我給他取名望海,給孫子取名向洋,都是懷著好意的呀,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真的會向洋望海,再也不回來了。”

“2007年12月12號,‘南十字星’號特大船難,三百九十四人遇難,三百九十一具尸體被打撈,三具尸體至今下落不明,其中就有一具,就是我的兒子,安望海。”

她望著余汐,一雙九年前就已經干涸的眼睛流不出淚,余汐卻感覺她的眼睛里漫出了整個太平洋的海水,將自己沒頂。

安太太伸出一只手來抓住余汐的手臂:“我在‘望海潮’看見你和他了,他是你爸爸,是不是?”

余汐驀地想到中秋節那一天,安太太請她去自己家過節,酒足飯飽后她去洗碗,回來時,看見安太太獨自坐在院子的藤椅里看著天上的月亮,她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寂,像失去了嫦娥和吳剛的月亮上,一株干枯的桂樹。

她何曾想到過,令安太太陷入這泥潭一般孤寂的,恰恰是她的父親!

多么滑稽啊,她以慈愛待之的,竟然是殺子兇手的女兒。

多么可笑啊,她視之如長輩的,恰恰是因為她的父親,失去了所有的晚輩。

余汐很快打包好了她為數不多的行李,提著行李箱下樓,在拐角隱蔽處她抬頭望了一眼,安太太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墻角,那張遺像緊緊貼在她的胸口,廊燈昏黃的光灑在她的臉上,細細地勾勒出她臉上縱橫的溝壑與空虛的眼睛,那是希望被熬干的模樣。

直到走出小區,余汐的耳邊還回蕩著安太太剛才的話。

“這間房,是望海和琳琳的婚房。”

“望海和琳琳是高中同學,望海書讀的不好,大學沒有考上,琳琳卻考上了一所南方的211大學。琳琳的家里很反對他們交往,但是琳琳卻很堅持。那時候他們一個在臨江工作,一個在廣州讀書。望海所有的假期都用來跑到廣州去談戀愛,多辛苦呀。我跟他講,你不要這樣辛苦,媽媽有積蓄,足夠給你做個小生意,再買套婚房。他說他不要,他想用自己賺的錢結婚買房子。”

“琳琳大學畢業四年后,他們兩個終于用攢下的錢買了房,就是這間房。”

“裝修都是他們親自盯工,大到地板瓷磚,小到每一個抽屜把手,都是他們親自挑的。”

“總有人勸我說,把這套房子賣掉吧,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總要繼續活。我誰的話都不聽,就這么過了八年,八年里我因為生病花光了積蓄,捉襟見肘。我終于對自己說,八年啦,一個抗日戰爭都打完了。可我還是舍不得把望海一釘一鉚裝修出來的房子隨隨便便賣給別人,所以就貼了招租告示。”

“來租這個房子的人很多,可是我就選中了你,我看你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一個單身女孩子,覺得你肯定會愛惜這個房子,不會像小夫妻和單身男孩子那樣糟蹋望海的心血。”

“可是我沒有想到,你是他的女兒。”

“我不能讓我兒子的婚房里,住著兇手的女兒。”

兇手的女兒。

她是兇手的女兒。

并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定義了,早在九年前,事故發生后的第一個上學日,當她踏進校門時,劈頭蓋臉鋪天蓋地如網羅般向她撒下的,就是“兇手女兒”四個字。

閉上眼睛她就能回想起那天清晨,她像個旁觀者,眼睜睜地目睹著發生在九年前十六歲的自己身上的一切,十六歲的余汐站在教學樓下,在滿樓憤怒與鄙夷的目光注視下,在震耳欲聾的齊刷刷的“兇手”的噓聲中,形單影只,孤立無援,像個罪人一樣低垂著腦袋。突然間,不知道誰從幾樓擲下一包豆漿來,學校食堂里那包裝簡陋的豆漿袋砸到她的腦袋上即刻爆裂,稀薄的豆漿順著她的額頭淌下來,很快淋漓了整張臉和全身。很快,亂七八糟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朝她飛來,豆漿袋、油餅、墨水……她在十二月的風里,在豆腥味、油膩、墨臭里牙齒打顫瑟瑟發抖,她知道不會有人來救她,教學樓二樓就是辦公室,老師們的到校時間比學生還要早,可是此刻所有的辦公室門都緊緊關閉著,像一雙雙冷冷的、黑洞洞的眼睛。

三百九十四條生命,有這個學校的學生家長,也有這個學校的老師家屬。

她的父親是全校公敵,沒有人會來救她。

沉浸在往事里,余汐拉著行李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突然間,臉頰上墜落一滴涼意。她抬起頭,又一滴冰冷落進她的眼睛里。

下雨了啊,十二月的凍雨,連天都在為亡魂們哭泣。

她怔怔地望著天,任憑越來越多的雨滴落在自己的臉上,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汐汐。

那個男人,那的曾經高大英俊現在卻形容畏縮的男人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喊她的乳名:“汐汐,跟我回島上吧,臨江不是我們該待的地方。”

九年的怨氣瞬間被這句話點燃,余汐將行李箱一摔,歇斯底里地沖著父親喊:“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為什么要出現在我面前?九年前你毀了我的人生,現在你還要再毀掉我的生活嗎?”

父親望著她,嘴唇哆嗦著半天沒有說話,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他輕輕說道:“你也認為我應該死在海里對不對?如果我當時也死在了海里,在你心里,我就會是一個好父親,對不對?”

余汐愣住了,她沒有說話。

一股洶涌的疲倦席卷了她,隔著越發稠密冰冷的雨簾,她對父親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余汐終于支持不住,癱坐在行李箱上。

雨勢越來越大,混沌了天地,仿佛要將這世界都裹挾著向無盡的海洋奔去。

一整天周漾都在為李斐的無罪辯護案整理卷宗,等到終于結束工作時,已是晚上九點,從車庫出來,他才發現,外面竟然在下雨。

大雨滂沱,大有吞天噬地的氣勢,周漾開著車緩慢前行,臨江多久沒下過這么大的雨了?

突然間,視野里出現了什么,周漾把本來就慢的車速再次放慢,仔細去看視野里那奇怪的“東西”。

是一個人。

滂沱大雨里,路邊的綠化帶旁卻坐著一個人,那人一動不動,任憑雨水澆在她的身上。周漾遲疑了片刻,靠邊停下車,拿起傘打開車門,撐開傘朝那人走了過去。

他快步走到那人身邊,將傘撐到她頭頂上:“小姐,雨這么大,你這樣要生病的。”

那人聽到聲音仰起臉來,看到她的臉,周漾吃了一驚,是她!

她整個人被雨水澆透,長發緊貼在臉頰,狼狽中透著伶仃,一雙噙滿眼淚的眼睛望著他,帶著被擊垮的軟弱。周漾的心突地一搐。

再次走進周漾的家,卻是以這樣狼狽的姿態,余汐無措地站在玄關,她渾身濕透,雨水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浸透了玄關那塊任誰看都能感覺出價值不菲的地毯。周漾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才覺察到這位落難人魚并沒有跟進來,他大踏步走過去,不由分說地牽著她的手把他領進門來,推她到浴室門口:“你淋了雨,快去洗個澡。”

他的手真暖和,他和她一樣穿越過十二月的凍雨,可是他的手是那么的暖和。

關上浴室門后,余汐仍能感覺到手心里殘存的溫暖。

余汐擰開水龍頭,接了一捧水潑到臉上,清澈冷冽的自來水讓她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面色青慘眼窩深陷,像是驟然瘦了十幾斤。

她脫掉黏在皮膚上沉重的濕衣服,打開淋雨噴頭,熱水瞬間傾灑下來,將她包裹在一片熱氣騰騰的白霧中。

熱水暫時麻痹了她的神經,讓她整個人身心放松了下來。

洗完澡余汐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她忘了帶衣服進來。

窘迫地站在浴室門前徘徊,想敲門卻又赧于向只見過幾面的陌生男人說出“麻煩幫我拿一下衣服”這種話來。突然間,門從外面被敲響,周漾清越的聲音隔著門傳進來:“人魚小姐?你沒有昏過去吧?麻煩把門開一條縫。”

余汐長舒一口氣,想必周漾是想到她沒有帶衣服進來,于是來給自己解燃眉之急的。

她把門推開一條縫,一只紙袋塞進來,余汐接過紙袋迅速關上門,看到那紙袋里的東西,頓時熱血上涌,整張臉騰地紅成了一塊幕布。

這男人未免太過體貼了點,紙袋里除了她的睡衣,還有內衣。

漲紅著臉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再次擰開水龍頭接了點冷水拍打在臉上降了降溫,她這才慢騰騰地走出去。

客廳卻沒有人。

余汐在沙發上坐下,周漾的聲音從別的房間傳來:“你先稍坐一會兒。我馬上就來。”

果然,他馬上就來了。

他早已換下了西裝,船上一身棉質居家服,換下了職業裝的他看上去氣質柔軟了很多,整個人散發著溫暖的味道,像是床頭光線柔暖的臺燈,又像是在太陽下曬過一整天呼吸飽了陽光的一只大布偶,呃,是的,布偶。

余汐忍不住盯著他的頭發看,他應該是洗過澡了,洗過澡吹干頭發的周漾,他的頭發,竟然是天然卷的。

非常,非常可愛的天然卷。

并不太長,也不十分短,一個一個的小卷兒亂七八糟地炸開著,看上去,仿佛十分柔軟。

難怪前幾次見他時,他總梳著那樣古板的發型,想必是用了過量的發蠟來馴服這些俏皮的天然卷兒,作為一個律師,滿頭洋娃娃般的卷發,確實會顯得不夠嚴肅專業有震懾力。

余汐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奇怪的情景,她仿佛看見每天早晨周大律師是如何站在盥洗池前,苦著一張臉看著鏡子里卷毛亂翹的自己,氣鼓鼓地把一坨坨的發蠟往頭發上抹,企圖鎮壓這些飛揚跋扈、破壞他大狀形象的小卷兒們。

她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周漾看著她,一臉的莫名其妙,他把手里的東西往桌子上一放:“你淋了雨,怕會感冒,我煮了可樂姜湯。”

原來他剛才是在給自己煮姜湯,余汐捧起那只精致的小碗,姜湯的熱度立刻透過瓷器傳導到她的手上,她埋下臉去喝湯,一滴眼淚順勢砸進了湯碗里,泛起層層漣漪。

周漾也看見了她的眼淚,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生硬地轉移話題:“你今晚應該沒有地方去吧?如果你信得過我就先留在我家。客房在那邊,你喝完姜湯就早點休息吧。我明天還有事,先去睡覺了。”

他站起身來,余汐沒有說話,她捧著湯碗,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辛辣又甜膩的可樂姜湯。

這碗湯,怎么越喝越多,越喝越咸啊。

直到周漾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視線中,她終于開口:“周先生,你是個好人,有些事情,我不該瞞你,請你等我說完這些,再決定要不要收留我。”

周漾回過身來驚詫地看著她,片刻后,他收起驚詫,走回到沙發旁坐下。

余汐放下碗,垂著眼睛,盯著腳尖,絞動著十指:“周先生,我是被房東趕出來的。但過錯并不在她,而在于我。”

“是我先隱瞞了她,盡管在今晚之前,我也并沒想過我應該向她坦白。”

“周先生,您是臨江人吧,一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12月12號,1212海難公祭日。九年前的今天,一艘從臨江港出發的返程郵輪‘南十字星號’在近海出了事故,事故導致394人遇難,其中泰半是臨江本地人。死亡394人,而船長安然無恙,后經海事法院認定,船長對此次海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被判入獄九年,成為整個臨江城的罪人,臨江全體市民的公敵。”

“而我,就是船長的女兒。”

“就在今晚,房東發現了我的身份,而我也終于知道了,我孤寡一人的房東太太,是九年前遇難的394條人命中,其中三條的親人。”

她抬起頭望著周漾,眼圈泛紅,眼淚墜墜欲落:“周先生,您還打算收留我么?”

周漾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站起身來,什么都沒有說,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哐當被帶上,巨大的聲響讓余汐心驚不已。

她把臉深深地埋進雙手里,疲倦、失落、悲傷……如潮水般洶涌而上,不可抵擋。

果然,他也不能接受吧,殺人兇手的女兒,他連和她同處一室都做不到。

可是她無法欺騙他,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即使在誤以為她是為人不齒的第三者的時候,仍舊惦記著送她一瓶藥油緩解她的傷痛,諄諄勸導她回歸正途,把垃圾一樣的她從大雨里撿回家……她怎么能隱瞞他?

她更怕的是,由隱瞞而得來的關切,就像是水月鏡花,一旦某日真相戳破,立刻煙消云散,就像安太太那樣。

她本可以安于冰冷,前提是未曾感受過溫暖。

如果注定要失去,那么,不如一開始就不得到。

她走到窗邊,趴在窗戶上向外看,不知何時雨停了,雨停了,她也該走了,沒必要賴在一個厭惡她,或者說是厭惡她身份的人家里。

余汐打開行李,隨手拿出一件連衣裙換上。

換上后連衣裙的尺碼明顯大了許多,余汐這才發現,這件連衣裙,竟然是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趕走了父親,卻把他送的禮物帶回了“家”,并且打包進了行李里。

多年后再相見,她和父親送給彼此的都是衣服,卻都并不合身。是啊,他們依照的都是對方記憶里的身形,但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包括他曾魁偉的體魄,她曾健美的身形。

余汐拉起行李箱,剛要推門,門卻被從外面推開了。

周漾出現在門口,他的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盒子,看見余汐拉著行李箱,眉頭一擰:“你要走?大晚上的你能走去哪里?”

他關上門,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到沙發旁,把手里提著的紙盒也放在桌子上。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紙盒,旋轉木馬的圖案,用金閃閃的緞帶打著一個蝴蝶結。半天,余汐才反應過來,這是生日蛋糕。

周漾拆開緞帶,那精致的蛋糕露出了全貌,是某家連鎖西點店招牌的十二星座提拉米蘇冰激凌生日蛋糕,蛋糕上的圖案,正是射手座。

周漾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一把滿頭小卷兒:“幫你找衣服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你的身份證,我發誓,真的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窺你隱私。發現今天是你生日,訂做蛋糕肯定來不及了。好在樓下蛋糕店還開著,這個蛋糕是他們的櫥窗展品,可能不那么新鮮……總之,生日快樂。”

他出門去,原來是為了給自己買生日蛋糕。

余汐怔怔地望著那漂亮的蛋糕,半天,她的眼淚掉下來,笑著說:“你就不擔心我身份證上的生日是錯誤的?”

周漾把蠟燭插在蛋糕上,一個2一個6:“是哪天有什么關系?生日本來就是一種慰藉。”

他走去玄關關上燈,整個房間暗下來,唯有生日蛋糕上跳動著點點溫暖燭火。

燭火后,是周漾溫暖的笑臉,他說:“許個愿吧。”

余汐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幾秒鐘后,她睜開眼睛吹熄蠟燭。周漾把塑料刀塞進她的手里:“你許了什么愿?”

余汐望著他,一雙眼睛真誠懇切:“我許愿,我身邊這位好心的先生,一切愿望都能成真。”

周漾笑了,他笑起來眉眼彎彎十分好看,半天,他歪了歪頭,說:“那我許愿,我身邊這位人魚小姐,忘記傷痛,幸福快樂。”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蛋糕里摻有朗姆酒的緣故,余汐整個人變得醉醺醺昏沉沉起來,她的話也多了起來:“周先生,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她靠在沙發上,一手支著額角,顛三倒四地將前塵往事悉數道來,從汐島講起。

“汐島真美呀,汐島的夕陽,汐島的海鷗……”

“離開汐島去臨江讀書,我心里真不樂意,可是汐島沒有高中,我滿心不樂意地來到臨江,滿心的不樂意,卻在遇到沈時鷗后化為烏有。”

“他游泳游的真好,幾乎和我一般好,你知道嗎,在汐島,沒有人游泳比我好,他們都說我就是一條魚。”

“最快活的時光,就是和沈時鷗在游泳館里比賽游泳。”

“我們都喜歡大海,我跟他講起我的家鄉,邀請他去汐島做客。我跟他說我想做一個船長,就像我的爸爸那樣。他跟我說起他的童年,說他的夢想是當一個游泳運動員。”

“我以為會一直那樣下去。”

“如果不是那場海難。”

“394條人命,其中就有陸錦心的父母。而陸錦心的父親,偏偏就是沈時鷗和他媽媽的救命恩人。”

“他能怎么辦呢,我又能怎么辦呢?”

“曾經我以為,我能堅持下去。可是所有人都喊我兇手的女兒,同學,老師,所有認識我的人。”

“所以我逃了,我離開了臨江,卻也沒有回汐島,我去了另外的地方,放棄了大海和做船長的夢想,學習跳舞,成為了一個和過去的我完全不同的人。我以為遠走他鄉脫胎換骨就能重新開始,但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我忘不了南十字星號,忘不了他,于是我又回到了這里,在酒吧做美人魚,自學海洋動物馴養,成為一名馴養員,去海洋館應聘,一點點,重新走回大海。”

“我想著,若有一天能再重逢,他便會知道,我沒有放棄大海,正如沒有放棄他。”

“這些話,我原本沒想著對人說,今天看著你,不知道怎么的就都說出來了。”

“您別嫌我啰嗦。”

“這些年,我一直一個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寵物都沒有養過。我太久沒有對人說過話了。太久太久了,每天我都想的很多,想為什么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想為什么毀掉我一生的偏偏是我父親。想為什么我什么都沒有做錯,卻偏偏得到這個結果。可是這些話從來都沒有人可以訴說。”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從沙發上滑下來蹲到地上,用雙手捂住眼睛,哽咽著說:“您不用管我,讓我自己哭一會兒就好了。”

眼淚從她十指的縫隙間源源不斷地涌出。人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眼淚呀,人生又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苦楚?

半天,她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突然間,一雙溫暖的手搭在她身上,將她抱起,那股溫暖的陽光味道瞬間包裹住了她,她被穩穩地放在沙發上,睜開眼睛,周漾坐在她的對面,不知他從哪里拿來一把古典吉他,抱在懷里。

他抬起臉,對她淡淡一笑:“今天是你的生日,沒準備什么禮物。那么,送你一首歌吧。歌名叫做《我要你》。”

他撥弄琴弦,溫柔清越的男低音娓娓而出。

“你不能做夢不醒,別繼續浪費感情,傷忘要忘得干凈早該把它丟到火星。”

“沒重拾愛的心情,就失去能量感應,看不見誰的身影帶著幸福慢慢降臨。”

……

“我要你好好被愛,我要你再活起來,我要你明白未來多么值得期待。”

“我要你活得精彩,我要你遠離感慨,我要你得到關懷,快樂與你同在。”

余汐聽過這歌,這原是一首妖嬈舞曲,經他演繹,卻變得清麗柔軟。周漾垂著眼睛,他有鴉翅一般烏黑的羽睫,在吉他聲與歌聲中越發顯得溫柔。

在他的歌聲里,余汐安然睡去。

周漾長舒一口氣,他悄悄站起身來走進臥室,抱出一床柔軟的被子走回到沙發前,抖開被子蓋在余汐身上。

余汐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生日快樂,阿錦,生日快樂。”

周漾一怔。

天心大廈二十四樓,《時·尚》集團雜志部。

圣誕特刊下廠在即,身為美編的陸錦心忙的人仰馬翻,一直加班到晚上十一點。

辦公室里的人已經走的差不多,只剩下了陸錦心和章錦繡。看完最后1P內容,陸錦心伸了個懶腰,這才發現章錦繡不見了。

他難道回家了?

這個人,獨自回家了都不同自己打個招呼,陸錦心腹誹著。

突然間,辦公室的燈滅了。

陸錦心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歌聲突然響起: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燭火的微光給黑暗的辦公室帶來一線亮,章錦繡捧著蛋糕朝她走過來:“阿錦,生日快樂。”

陸錦心卻仿佛見了鬼似的,伸手打翻了他手里的蛋糕,她歇斯底里地沖章錦繡喊:“我跟你很熟嗎?誰讓你自作主張的?我拜托你不要覺得自己是個體貼的好同事,不要自我感動……”

章錦繡怔怔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因為一個生日蛋糕大發雷霆。

半天,陸錦心終于平靜下來,她蹲在地上用雙手捂住臉,喃喃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過生日,我已經九年不過生日了……”

章錦繡蹲下身來,撫摸著她的背哄她:“沒關系的,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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