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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289°N,122.3156°E,汐島

汐島,位于中國東海,31.1289°N,122.3156°E之間,面積35平方公里,四周環海,是一座遠離群島的孤島。從拍攝的衛星圖看,汐島狀似心形,像一顆遺落在東海之中,孤獨的心臟。

汐島雖小,但景色極美,夕陽落日尤其美不勝收,每到夕陽時,屋頂、花樹、波光,遍島鎏金。汐島多海鷗,海鷗有靈性,黃昏時上島,會有海鷗群相迎。

車門剛關上,手機里便傳來嘀的一聲提示音,余汐一邊對師傅報地址一邊點開微博客戶端,果不其然,是“博望侯”的微博更新了。

“博望侯”是余汐在微博上關注的一位旅行博主,更準確地說,他或許應該是一位地理博主。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博望侯從未在微博曬過自己的旅行照片或張貼游記。他只做一件事情,那便是識圖辨位,如果你看到一張風景照片想知道這風景的具體出處,微博艾特“博望侯”求助無疑是最好的辦法。假使這地方冷僻到連“博望侯”本人都不認識,那也沒關系,在“博望侯”的微博粉絲里聚集著大批地理愛好者和旅行達人,總有人能認得。

今天這條微博情況就是如此,“博望侯”轉發了一位網友的求助,請粉絲們幫忙辨別。

那是一張翻拍的老舊明信片,畫面是一個小小的泳裝女孩子挎著救生圈站在海邊望著鏡頭笑,不遠處稀稀拉拉的立著大遮陽傘,天上飛著大群的海鷗。明信片邊緣寫著一行字:歡迎你到X島來。X島應該就是這地方的地名,但非常不幸,年代久遠,這個揭示小島身份的關鍵字被磨損了。

這應當是許多年前哪個海島為發展旅游業而印制的宣傳明信片,看畫風,活像是出自上個世紀,印刷技術拙劣,天和海是俗氣膠著的藍,女孩子的泳裝是俗氣凝固的紅,俗氣的健康,俗氣的漂亮,與時下流行的文藝美和孱弱美格格不入。

可以想見這明信片上小島的后來,定沒有如懷著美好夢想印制這明信片的人們所展望的那樣。這世界上有億萬個孤島,他們之中有很多都曾經向外面的世界發出信號,但信號大多靜寂無聲地沉入海底。最終,宏愿被瓦解,島嶼被遺忘,只在多年后,或許還有一張抹滅了名姓的舊照片,訴說著曾努力擺脫孤獨的過往。

余汐的手指在那張照片上來回滑動了很久,但最后她還是熄滅了屏幕,閉上眼睛往后靠在椅背上。

快到目的地,余汐還是忍不住再次點開了微博。

她翻到那條微博,點進評論里逐條翻檢,這個極具挑戰性的問題激起了大家的澎湃熱情,半個小時里評論已達數百條,然而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出這座島的名字。

余汐點擊“評論”,看著那空白的輸入框,卻又猶豫了。

正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李慕白來電話了,這意大利佬一口滑稽而流利的中國話在她耳邊狂轟濫炸:“余汐,你到了沒有?他跟我說有事要出門,頂多再等你半個小時。”

余汐抬頭看一眼外面,安撫李慕白:“馬上就到,十分鐘。”

出租車在“楓林晚”小區大門前停下,余汐向師傅道聲謝,拎著貓包下了車。

她是受李慕白所托來接貓的。李慕白領養了一只中華田園貓,名曰浩克,前不久他有事回意大利,便把貓托付給朋友照料,現在朋友也要出差,李慕白是晚上的航班降落,中間剛好錯開時間差,于是余汐臨危受命,來幫他接貓,替他照管個半天。

李慕白的朋友住在楓林晚74號樓,余汐轉了半天終于找到74號,按下電梯,她看了一眼手機屏幕,還好,沒有超過十分鐘。李慕白囑咐過她,他這位朋友最討厭別人不守時。

在十分鐘的最后一秒,余汐伸手按響了門鈴。

門被拉開,一張英俊的臉出現在眼前,余汐見慣美男,李慕白就是一個極之英俊的歐洲帥哥,但仍然被眼前這人煞了一眼。五官英挺尚在其次,令人詫異的是他的膚色極白。一個亞洲男人膚色白到這種境地往往難免有脂粉氣嫌疑,但這人長眉深目鼻梁挺直,很好地中和了過白膚色帶給人的陰柔思維定式。

美中不足的是,這樣好看的年輕男人,偏偏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來擋住深邃眼睛,頭發上也打了過量發蠟,緊貼著頭皮,給他的英俊稍稍打了折扣。

余汐在內心小小地嘆息了一下,對面的男人卻沒有覺察到她這一番心理活動:“余小姐對吧?你好,我是周漾,請進。”

余汐跟在他身后朝里走,雖然已經被李慕白事先提醒過,但當看到浩克時,余汐還是被狠狠地震了一震。

眼前的浩克,四肢渾圓肚腩垂地,見到有人來,艱難地扭轉過肥肉層疊的脖子慵懶地看一眼,這哪里還是她半個月前見過的小奶貓模樣?

周漾彎腰把浩克抱起:“它現在有點重,你抱得動嗎?用不用我幫你拎下去?”

余汐忙接過貓,穩穩地抱住:“沒關系,我自己下去就好了。”

吃飽了的浩克對自己的兩道易手毫不在意,自顧自地舔著爪爪,余汐彎腰拉開貓包拉鏈把浩克塞進去,盡管李慕白已經提醒她帶一個大點的貓包來,但浩克的體型仍舊超過了余汐的最大預期,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終于頂著浩克的肥臀把它推進去拉上拉鏈,余汐搓搓滿手的貓毛,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冒昧問一下,它現在多重?”

周漾沉默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鐵青著臉擠出兩個字:“6.5公斤。”

余汐倒吸一口涼氣。

她替李慕白向周漾到了謝,又道了別,單手提著貓包走出去,望著她細細瘦瘦卻又腳步穩健的背影,周漾不禁有些驚嘆,真是條好漢。

關上門,周漾一低頭,發現地上有什么東西,他彎腰撿起來,是一本書,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經典名著《霍亂時期的愛情》,看上去年頭已久。八成是剛才那位余小姐裝貓時候從包里不小心掉出來的,下次托李慕白還給她就是,周漾隨手把書放在了書架上。

作為浩克的親爹,見到6.5公斤重的浩克,李慕白倒是淡定的多,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果然……”

半個月前他把貓送去朋友家寄養的時候,浩克還是個半歲不到體重只有4.5公斤的奶貓,雖然體重較一般同齡貓而言略有超重,但也不至于到恐怖的地步,半個月暴漲2公斤,余汐忍不住說:“這是吃了金坷垃吧……”

李慕白拿小魚干逗弄著貓:“不,這是我那位朋友的天賦技能。百分百養肥一切生物。”

哈?這是什么神奇天賦?余汐瞪大了眼睛。

見余汐感興趣,李慕白也興致大發地侃侃而談起來:“真的,這真是天賦,我和周漾從幼兒園起就是同學,有一次幼兒園搞實驗教學,開辟了一塊養殖園,養些什么小香豬小白兔的。小朋友們可以去給小動物喂食,周漾很喜歡其中一頭小豬仔,天天跑去喂豬,還給那頭豬取名字叫威伯,后來……”

說到這兒他停住了,余汐問:“后來怎么了?”

李慕白聳聳肩:“沒多久,當其他豬還都是小豬仔的時候,威伯長成了一頭大肥豬,幼兒園這才發現被賣豬的騙了,這根本不是什么寵物小香豬。”

余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后來呢……”

李慕白沉默了片刻:“……后來因為隔壁居民投訴有味道,食堂悄悄把威伯做成了紅燒肉。”

盡管覺得自己不厚道,余汐還是忍不住噗哧笑出了聲,李慕白無奈地看著:“笑吧笑吧,我知道這很好笑。不過當年這件事情可把周漾打擊慘了,他哭了一下午,后來還拉著我在他家院子里給威伯立了個衣冠冢,栽了塊木頭墓碑,你猜衣冠冢里埋的是什么?”

余汐好奇:“什么?”

李慕白揭示謎底:“是他分到的兩塊紅燒肉!”

余汐回想了一下白天見到的那一臉社會精英模樣的男人,忍不住又哧地笑了。

笑完她想起正事,向李慕白告假:“老板,我想請個假。”

是的,李慕白是余汐的老板,李慕白開了一家酒吧,余汐則在他的酒吧里做美人魚表演。

聽到她要請假,李慕白有些驚訝:“你有什么事嗎?”

余汐點點頭:“過幾天臨江港不是有新船下水嗎?我過去在的舞團和這艘船簽訂了合同,隨船做歌舞表演,但是有一位隊員前兩天摔傷了腿。船起航迫在眉睫,又不能毀約,好在他們這次在船上的表演是我在團時參與過的,團長只好找我幫忙,我只幫這一次。”

李慕白了然:“江湖救急啊,朕準了。不過不要戀戰,酒吧人民等你凱旋。”

看著他的臉,余汐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還沒有徹底下定決心,她想等一等再同李慕白說。

浩克吃飽了小魚干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李慕白站起身來:“走,我們去前面快活下!”

推開門,外面就是酒吧,已經是萬家燈火的時刻,酒吧也迎來了客流高峰,舞池里群魔亂舞,吧臺上調酒師熟稔地翻飛著手里的調酒器,看到李慕白和余汐走出來,老客們紛紛同他們打招呼。余汐在吧臺坐下來叫了一杯深水炸彈,調酒師打趣余汐:“喲,今天美人魚怎么沒尾巴?終于找到海巫婆啦?”

余汐啜一口冰茶,朝舞池方向瞟一眼,調笑回去:“可不是,海巫婆在那兒呢。”

舞池里,李慕白正和辣妹們貼面熱舞。

烈酒入熱腸,人也開始恍惚起來,余汐靜靜趴在吧臺上,醉眼朦朧地望著這一派聲色景象,余汐每天晚上在大魚缸里做美人魚表演,這里人人都熱情和善,大家都只把她當美人魚看,沒有人追究她的姓名和過往,如果可以,余汐真想一輩子都待在這里。

但是她知道,不可以。

這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海洋連接著陸地,海水中錯落著島嶼,有喧囂之城,也有無人之境,你可以一生疲于奔命,從此地逃到彼地,逃出人山人海,躲進山和大海,可是你的心永遠與你同在,你躲它不開。

突然間想起早晨那個問題,她摸出手機點開微博,找到了那條“博望侯”的微博。

評論已經累計到五百多條,但仍舊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它明明就在那里,然而卻無人知曉。

余汐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最終點開了評論框。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如蝴蝶般翻飛,行云流水般地傾瀉出了那個她在心中已經回答了千百遍的問題的答案。

“汐島,位于中國東海,東經122.3度北緯31.1度之間,面積35平方公里,四周環海,是一座遠離群島的孤島。從拍攝的衛星圖看,汐島狀似心形,像一顆遺落在東海之中,孤獨的心臟。”

“汐島雖小,但景色極美,夕陽落日尤其美不勝收,每到夕陽時,屋頂、花樹、波光,遍島鎏金。汐島多海鷗,海鷗有靈性,黃昏時上島,會有海鷗群相迎。”

停了一停,她繼續打上去。

“明信片拍攝于2003年,用于發展汐島旅游業,由汐島政府設計發行,共發行一萬張,但最終于汐島旅游業無益。畫上少女,其時十四歲。”

2003,曾經多美好的光陰。

十四歲,曾經多美好的年齡。

手機滑落在吧臺上,就著醉意余汐沉沉睡去,夜漸深,酒吧里的音樂切換至柔情模式,鋼琴師緩緩彈起鋼琴曲,是《海上鋼琴師》里那首“1900's Theme”,睡在這樣的音樂中如枕波濤,余汐夢見了自己的2003。

道具都已經布置好,攝影師也已經就位,爸爸扯著嗓子喊:“汐汐,準備好了沒?”

十四歲的余汐磨磨蹭蹭地從窗簾布圍起的臨時簡易換衣間里走出來,她不停地扯著泳衣的邊角,臉頰泛紅。她十四歲,比同齡人發育的早,身體已經有婀娜曲線,這樣穿著緊身的泳衣暴露在鏡頭前,多少讓她有點羞赧。

爸爸卻絲毫不覺得,無論余汐多大,在他心里都是個胖手短腿扎小辮的小女孩,他把手里的游泳圈往余汐頭上一套,把她推到鏡頭前,咬著煙笑瞇瞇地看余汐在攝影師的指揮下來回挪動擺pose。

攝影師——其實就是島上照相館的老板,指揮著余汐:“向左一點,再向右一點,向前……”

終于找準了位置,他吩咐余汐:“行,就站在這兒,不用擺什么姿勢,就挎著救生圈朝鏡頭看,要笑,不要像陸地上城里小姑娘那樣笑的這么靦腆,要笑的燦爛點,開心點,對,就這樣。”

然后他們便開始了等待,等待夕陽下山汐島最美的那一刻。

夕陽漸漸下墜,余汐聽到了翅膀煽動空氣帶來的氣流聲,攝影師“呸”的一聲把咬在嘴角的煙蒂一吐,端起了相機。

一瞬間,大群海鷗從天空飛過,映著金色夕陽和粼粼波光,如同天使齊降。

臨江市東臨東海,是港口城市,擁有國內吞吐量排行前三的郵輪母港臨江港,每天都有數艘郵輪由此出發或停泊在此,近年來隨著郵輪旅行的日漸興盛,進入中國的新船也越來越多,“波塞冬號”就是一艘來自意大利諸神郵輪公司的新船。

“諸神”是意大利的老牌郵輪公司,他們的經營范圍不僅有海輪,還包括河輪,實際上“諸神”就是從河輪起家,十九世紀末起“諸神”在多瑙河上經營河輪觀光,經過近一個世紀的發展,規模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但卻不知為何一直未進入中國市場,“波塞冬號”是“諸神”第一艘駛進中國港口的郵輪。

新船起航自然是熱鬧萬分,船上人流如織。“波塞冬號”號稱是目前國內最豪華的郵輪,首航的游客自然也都非泛泛之輩,除了高價購票的普通游客,剩下的,都是一些郵輪方邀請來的客人,諸如諸神意大利總部的高管,中國分公司的高管,郵輪測評人,時尚媒體……

擲瓶禮后,“波塞冬號”漸漸駛離臨江港,離安全演習還有一段時間,游客們三三兩兩結對聚集在八樓甲板上等待著露天歡迎儀式的開始。

今天是個好天氣,天朗氣清徐徐好風,甲板上小孩子們跑來跑去,熱鬧非凡。章錦繡掛著相機從艙房區走出來,不經意的一個抬頭,一眼就看見了獨自坐在二樓角落里的陸錦心。

陸錦心如往常一樣披披掛掛地穿著長裙裹著薄針織外套,披散著一頭長發縮在蛋形藤椅里,和周圍吵鬧清涼的人們形成鮮明的反差,章錦繡朝她走過去:“嗨,錦心,怎么自己坐在這兒。”

突然被打擾,陸錦心受驚地縮回一直放在牙齒間咬磨的手指,抬起臉看他,沖他勉強一笑,章錦繡敏銳地察覺到,她很緊張,眉目里盡是惶恐和焦躁。章錦繡和陸錦心同為《時·尚》雜志的員工,這次來船上,是因為《時·尚》受邀參加“波塞冬”號的首航。陸錦心進入《時·尚》雜志已經有一年時間,這一年里,章錦繡見到的她始終是一副淡淡的懨懨的模樣,倒是很少見她這樣。

他在陸錦心對面坐下來,關切地問她:“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喝杯水?”

陸錦心搖搖頭,收了收腿,把自己縮的更小。

章錦繡訕訕的,又不放心離開,只好自己找話題,從今天的天氣扯到諸神郵輪公司的歷史,而陸錦心只是聽著,時而禮貌地“嗯”一聲作為回應。

突然間,她站了起來,下樓朝露天泳池的方向走了過去。

原來露天歡迎儀式要開始了,章錦繡忙不迭地跟了上去,陸錦心卻越走越快,簡直要跑起來,她下到一樓,伸手一層層撥開擋在前面的圍觀游客,徑自朝著穿演出服的姑娘們走了過去,攥住一個背對著她藍色亮片長裙姑娘的手腕,一揚手,一個響亮的耳光驚呆了所有人。

周漾對歡迎儀式不感興趣,冬冬一上船就餓了,周漾在自助餐廳給他取了些下午茶點心,兩個人坐在餐廳外泳池旁的休息區背對著泳池吃蛋糕,直到叫罵聲響起來,周漾這才發現出了大新聞,轉過頭去看熱鬧。

他囑咐好冬冬自己乖乖坐著不要亂跑,站起身來朝著吵鬧的地方走過去,國人最愛圍觀,人群早已經把事發中心圍的水泄不通,好在周漾長得高,他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在中央,呵,原來是兩個年輕女孩子打了起來。

也不對,嚴格來講,是一個女游客在單方面撕打一位表演的姑娘,那女游客看模樣穿著清清秀秀文藝的不得了,打起人來卻和個潑婦沒兩樣,一旁一個掛著相機穿粉色緊身褲留小胡子的男人努力拉住她:“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那被打的女孩子卻一聲不吭,只抬手護著臉,為表演她穿著亮閃閃的藍色薄紗長裙,踩著細高跟的鞋子,被推來搡去的,伶仃的像是海浪中的一葉孤舟,楚楚可憐。

那打人的女孩子氣勢太盛壓倒全場,除了那看上去娘娘的粉紅緊身褲,竟沒有人一個人敢上前對被打的女孩兒伸出援手。

世風日下,周漾嘆一口氣,撥開人群打算進去施一把援手,然而還不等他成功抵達風暴中心,真正的救兵就到了。

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旋風似的沖進人群里,一把攥住打人女孩的手將她牢牢鉗制在懷里,抬臉沖被打的女孩兒說了句“對不起”。

聽到這句“對不起”,那被打的女孩終于放下手臂,露出了一張秀麗的面孔。

周漾吃了一驚,竟然是她!那天替李慕白來自己家取貓的女孩子!

很顯然,那神兵天降的年輕人,也是認識這姑娘的,不,應該說,他們是互相認識的。兩個人望著對方,誰也沒有說話,那年輕人的嘴唇顫抖著,似是想要說些什么,卻始終說不出口,那女孩則只是癡望著他,眼睛里漸漸蓄滿了水光。

打人的女孩掙扎著,聲音尖利地控訴:“沈時鷗,你又騙我,說什么陪我旅行,這個殺人犯為什么會在這里?你們早就約好了吧,約好了在船上見面私會……”

人群里頓時一片噓聲,這樁大新聞的原因就此浮出水面,原來又是渣男原配和小三的經典戲碼。而這小三,竟然還被原配指控為“殺人犯”!那叫沈時鷗的年輕人卻沒有辯駁,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一把抱起掙扎不已的女朋友,轉身走出了人群。

當事人三失其二,觀眾也都沒有了圍觀的興趣,一哄而散。周漾看著那位被打的姑娘,她叫什么來著?好像是叫余汐,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扉頁上寫著“余汐”兩個字。

沒有人搭理她,頂著小三和殺人犯的嫌疑,大家都對她避之不及,包括她的伙伴們,她拎著被游泳池濺出的水浸濕的裙裾伶仃地離去,周漾注意到她的左邊臉頰有五指印高高隆起,她到底還是被打中了一巴掌。

周漾嘆一口氣,走回到冬冬身邊,冬冬已經吃完了蛋糕,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周漾抽兩張紙巾給他擦擦手,摸摸他的腦瓜頂,溫和地問他:“接下來想去哪里?”

冬冬清脆地說:“魚魚。”

冬冬今年已經九歲,智力水平卻只有三歲,但周漾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回去看昨天沒看完的繪本故事《海的女兒》,好在周漾把書帶上了船,他把冬冬從椅子上抱下來,牽住他的手:“走,我們回艙房看魚。”

回到艙房打開行李周漾才發現事情大條了,冬冬的書包里沒有那本《海的女兒》,只有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想必是收拾行李的時候太匆忙,不小心拿錯了旁邊的《霍亂》。

說起來,這本《霍亂》還是那個叫余汐的女孩的呢,不知道她住在幾號艙房,如果能再遇見,就把書還給她本人吧。

周漾把書塞回書包給冬冬背上:“走,我們去圖書館看魚。”

只好希望船上的圖書館有那本《海的女兒》了,或者有別的繪本,也可以拿來糊弄下小孩子。

圖書館在四樓,說是圖書館,規模自然與陸地上的圖書館沒得比,但因為“波塞冬”號以奢華為口號,比起一般郵輪上的圖書館,“波塞冬”的圖書館也大的多了,至少不是僅僅幾排書架,而是一間獨立封閉的房間。

周漾沒想到,竟然在這里遇見余汐。

圖書館里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家長帶著小朋友,而余汐是圖書館里唯一形單影只的成年人,她靠一排書架坐著,單手支著額角,在翻眼前的書。

周漾從她身邊走過,忍不住瞟了一眼,托賴他的好視力,他看到了上面的字。

“他的過去唯一的參照點就是與費爾明娜·達薩短暫的愛情,只有和她相關的事才能讓他找到歲月的支點。所以,看見燕子停在電線上的那個下午,他從最久遠的記憶開始回顧自己的過往,回顧了一樁樁獵艷的情事,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位置曾躍過的無數處暗礁,以及種種數都數不清的往事,而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決心而起,他誓要讓費爾明娜·達薩屬于他,而他也屬于她,這個決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一生幾乎都已經過去了。五臟六腑的一陣寒戰傳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松掉了手中的園藝工具,靠在墓地的圍墻上,這才沒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下。”

“見鬼”,他驚恐地自言自語道,“都已經三十年了。”

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段文字周漾再熟悉不過了,這是整本書里他最喜歡的橋段,幾乎倒背如流。

她還真是喜歡這本書!

然而經歷了剛才甲板上那一幕,這段動人至極的文字和余汐聯系起來,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別扭。

周漾蹲下身來從冬冬的背包里掏出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讓冬冬自己去兒童區找書,自己則走到了外國文學區,他翻遍了所有外國文學區的書架,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幸運的是,冬冬也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海的女兒》,周漾把冬冬抱上椅子,翻到他之前看到的那頁,溫聲細語地對他說:“冬冬自己看好不好,爸爸走開一下。”

冬冬乖巧地點點頭,周漾手里拿著兩本書,朝余汐走了過去。

余汐披散著蓬松卷發,一邊掖在耳后,一邊滑落下來遮住了她左半邊臉,也遮住了她臉上的淤痕,她是個挺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安安靜靜,長發如云眼睫溫柔,尖尖的下巴頦和深深的鎖骨讓她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她脫掉了演出服穿淡藍色連衣裙,露出細瘦的手臂和窄窄的手腕,長而細的手指輕輕按住頁眉,她看書很慢,周漾瞟了一眼,還是剛才那頁。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周漾嘆一口氣,把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放到桌子上,輕輕朝她推過去:“我想,這本書應該是你的。”

余汐抬起頭,眼睛里閃過瞬間的驚詫,很快她鎮定下來:“你好,周先生。”

她拿過那本書放進一旁的包里:“原來這本書在您那里,我還以為我不小心丟了。”

周漾在她對面坐下來:“你很喜歡這本書?”

余汐沉默了片刻,回答說是。周漾笑一笑:“我也很喜歡,馬爾克斯描述愛情的坦白和不粉飾令人肅然起敬,阿里薩對于愛情的堅定和執著也令人動容。但是,世界上不止《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本好書,愛情也不永遠是像《霍亂時期的愛情》那樣終究能如人意,我想,你也可以讀一讀這本書。”

他把拿在手里的另一本書放到桌子上,余汐瞟了一眼,是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

周漾繼續說下去:“為了愛情執著等待,幸運的,有如阿里薩,等過半生,終于等來回心轉意,等到屬于彼此。但也有不幸如蓋茨比,為一盞虛妄的綠燈孤注一生,并最終為此喪命。事實上,像阿里薩這樣的畢竟是少數,在愛情里,有時候執著并不一定是美德。”

余汐聽明白了,他肯定是下午那場大新聞的目擊者,這是在旁敲側擊地勸自己不要違背道德覬覦別人的男朋友呢。

李慕白的這個朋友竟然是個心靈雞湯愛好者說教小達人?

余汐啼笑皆非,但她并不想跟陌生人解釋什么,只是回答說:“但是蓋茨比是幸福的。”

周漾剛想再說些什么,廣播聲突然響起,要求全船乘客去做安全演習,余汐站起身來,把書塞回到書架上,沖周漾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周漾無奈,只得走回冬冬身邊,把兩本書都放回原處,牽著冬冬的手下樓去參加演習。

演習結束后余汐就匆匆回了艙房。

在下午和陸錦心的沖突里她的腳踝有些扭到,幸好她帶了藥油,希望藥油有用,不至于耽誤晚上的表演,晚上的表演她還算是主角呢。

“波塞冬”號針對中國市場做了本土化戰略,除了豐富中式餐飲,在表演上也增加了中國化的部分,除了外國歌舞團,還特地聘請了中國團,也就是余汐所在的團,海潮。

“海潮”的團員多數都有民族舞的底子,在民族舞的基礎上再糅合其他舞種。這次他們在船上表演的是“海潮”的原創舞蹈劇《美人魚》,而余汐,就是美人魚的扮演者。

當初還在“海潮”時,余汐就是美人魚的B角,對于美人魚的舞蹈自然是很熟悉的,雖然已經離開舞團快一年,但這半個月的訓練復蘇了她對于這臺劇的全部記憶,可誰知道今天竟然會受傷?她倒不怕自己出糗,怕就怕會連累“海潮”,首航公演就出差錯,海潮恐怕要吃埋怨。

然而事與愿違,直到上場前,余汐的腳踝還在隱隱作痛。

為了表現魚尾化成雙腿后的如行刀尖,美人魚有大量的踮腳舞步,這需要腳踝力量的支撐,然而她現在的腳踝腫的像饅頭!一踮腳就鉆心地疼。

總不能開天窗,只好硬著頭皮上。

美人魚一上場,周漾就認出了那是余汐。

他和冬冬坐在二樓看臺上,離的有些遠,周漾把僅有的一只望遠鏡掛在冬冬脖子上,自己裸眼專注地看表演,距離問題,很難看清楚舞者們的臉,但余汐是人魚公主,她的裝扮非常出挑好辨認,她在人魚舞群簇擁著的中央,其他人魚都穿綠色,唯有她是藍色,象征魚尾的藍色長裙上點綴著亮片和水鉆,在鎂光燈下反射出瀲滟波光,溫柔如月光下的海面。

深邃的海洋,不幸的沉船,英俊的王子,天真的人魚,善良的公主,該死的誤會……熟悉的故事用音樂和舞蹈重新演繹起來,仍舊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盡管只有三歲的智力,但冬冬卻看出了這個故事和他正在看的繪本是同一個。他舉著望遠鏡看的很認真,當演到人魚公主用聲音做籌碼和海巫婆換取了雙腿,第一次用雙腿行走時,冬冬突然開口:“魚魚哭了。”

周漾從他手里拿過望遠鏡對準正踮腳前行的人魚公主余汐,果然,她哭了,一串串眼淚從她的眼窩里滾出來,都要把她的眼妝暈開了。

他驀地想起在圖書館里,余汐轉身走的時候腳步有點緩慢,看來她受傷了,興許就是下午被推搡的時候扭到了腳踝。

他不知道,余汐的眼淚,一半是為疼痛而流,一半則是為人魚公主和自己而流。

在不同的場合她演繹過無數次人魚公主,在李慕白酒吧的大魚缸里,在舞臺上,然而在此之前她從未像今天這樣忍著劇痛,劈開魚尾獲得雙腿的人魚公主走在陸地上時就是這樣疼的吧,鉆心的疼,書里形容的所謂“行走在刀尖上”,疼痛而危險,愛一個人,原是要付出這樣的代價的呀。

一瞬間,她的眼前閃現過沈時鷗的臉,十六歲笑容溫暖的沈時鷗,二十二歲憂傷地與自己對望卻無言以對的、在她眼睛的水光里模糊的沈時鷗……

在心酸與疼痛的雙重作用下,眼淚再次決堤。

在跳躍與旋轉之中,余汐分出余光偷覷著觀眾,沒有沈時鷗。

滿座衣冠里,獨獨沒有你。

我的眼淚是為你而流,而你對此一無所知。

演出結束,臺下掌聲雷動,謝幕時余汐險些站不住摔倒在地上,幸而站在她兩邊的人發現了她的不對,及時伸手攙扶了她一把。

一回到艙房,她就冷汗涔涔地撲到了床上,幸虧這趟船是四天五夜的短線航程,“海潮”只做頭一晚和最后一晚的表演。

艱難地翻過身來,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換著臺,突然間,一片低像素的雪花藍映入眼簾,半天余汐才反應過來,這是海面實時直播。白天的大海固然是美的,但晚上的大海只會令人恐懼,讓人想起一切不好的傳說,譬如海怪,沉船……

余汐關掉了電視,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的艙房在船頭,真正是乘風破浪尤其顛簸,在海浪的顛簸中,余汐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已白頭,沈時鷗也已經白頭,她站在汐島上等,白發的沈時鷗乘船而來,眉眼含笑地對她說,抱歉,讓你久等了。

他踏上汐島的土地,驚飛一群金色的海鷗。

然而當他漸漸朝她走近,他的臉卻開始變得模糊,最終,歸于一片空白。

接下來幾天,因為沒有了表演安排,余汐過的非常清閑。

但除了吃飯她很少走出艙房,她怕會再遇見沈時鷗和陸錦心,并不是怕陸錦心再次發作,而是怕與沈時鷗相見。

如果我們再相見,事隔經年,我將以何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她無時無刻不再期待著與他重逢,卻又無時無刻不再害怕著與他相見。世人都為阿里薩的癡情和等待所感動,但有多少人注意到,這等待的幾十年里阿里薩是如何打發光陰?他狎妓、酗酒、流連花叢,做各種各樣世俗里所謂墮落的事情,真正等待過的人才會明白,那不是他的污點,那是于長久等待中對于無趣生命的忍耐,倘若沒有你,生命便是無趣的,但我必須捱過這些無趣,哪怕是以世俗所不容的荒誕來作為對這些無趣的對抗,因為在生命的半道或者盡頭,或許有你,為這或許,我必須等待,必須忍耐。

她在房間里待了兩天,重讀了兩遍《霍亂》,期間只去餐廳吃了四頓飯,有一次她遇見了沈時鷗,在自助餐廳里,沈時鷗的身邊沒有陸錦心,隔著人山人海他們遙遙相望了一眼,最后。沈時鷗用口型對她說了一句話,他說,對不起。

沒有什么對不起,余汐在心里默默回應他,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第三天晚上,她終于出了艙房,舞團的小伙伴神秘兮兮地塞給她一張演出票,說有好東西看。

等她走后,余汐仔細看那張票,發現票面上用簡筆線條畫了一個裸女的半身像。余汐瞬間了然,原來是艷舞表演。

船一旦進入公海,各種在國境內不受允許的娛樂頓時開放,賭場,艷舞表演……余汐自嘲地笑一笑,阿里薩為打發光陰流連花叢,她為打發光陰去看一場艷舞,也不算出格吧。

腳踝上的傷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余汐穿好衣服走出艙房,朝表演艷舞的大劇場走去。

艷舞表演禁止未成年人觀看,安頓好冬冬,周漾獨自來到大劇場前,檢票口已經排起長龍,他排在隊尾,然后,非常尷尬地,遇到了熟人。

余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臉上玩味的表情一丁點也不像之前那個楚楚可憐的癡情苦情女:“周先生,來看艷舞?”

她眼睛里的揶揄意味太重,周漾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索性說:“是啊,原本以為表演的是你們舞團。”

余汐上下打量他一圈:“過獎過獎,周先生高大英俊身材這么好,倒是做舞男的好材料,假如您在里面表演,我肯定買票。”

周漾咬牙切齒,這一口利牙,他之前怎么會覺得她可憐的?

真湊巧,他們倆的位置就緊挨著。氣氛一下子有點尷尬,倘若他們再熟一點,或者根本不熟,都不會這樣尷尬。半天,周漾生硬地開口:“聽說尺度只比全年齡的表演大一點點而已。”

余汐卻不領情,瀲滟燈光下她的臉笑吟吟的,帶著戲謔:“周先生很失望?”

周漾氣結。

表演開始了。

艷舞表演是由船上的另一個歐洲舞團“tiger and rose”負責,與講求柔美的“海潮”不同,“tiger and rose”更講求力量。這場表演打著艷舞的旗號,實際卻如周漾所說,并無半點色情成分,舞蹈演員們的表演熱情澎湃充滿張力,這是藝術。

表演結束,在周圍一片失望的噓聲里,只有周漾和余汐起身鼓掌,臺上有位熱情活潑的豹紋男舞蹈演員忍不住沖他們吹了個口哨,喊了一句生硬的“百年好合”。

余汐撲哧笑了,她搖搖頭,對周漾說了句“晚安”便往外走,周漾猶豫了一下,追上去,把一個小瓶子塞到她手里:“我看你的腳踝還有些腫,這藥油送給你,對活血化瘀有奇效。”

余汐心中泛起絲絲暖意,她的喉頭一哽,攥緊了藥瓶:“謝謝你周先生。”

周漾硬邦邦地說了句不客氣,一陣旋風逃也似的離開,望著他的背影,余汐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她把玩著那只小小的藥瓶,這位奇怪的百分百催肥達人真是執著于治愈別人啊,治愈別人的心靈,也治愈別人的肉體。但是他怎么能隨手就拿出一瓶藥油的?玻璃瓶身上汗津津的,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攥了很久,她的手心還能感受到這濕意和暖意。

興許剛才看表演的時候他就一直把藥瓶握在手里,一直等到舞蹈散了她要走了才送給她。興許他早就發覺了她的傷,所以一直帶在身上,打算在下次偶遇時送給她。舞蹈那夜她在舞臺上看見他了,他坐在二樓看臺上,舉著望遠鏡。

一個時而啰嗦又毒舌,時而溫柔又靦腆的男人,他是做什么的?除了他的名字周漾,李慕白沒有告訴她任何關于他的信息。

興許,他是一個醫生吧,有著一顆懸壺濟世的仁人之心,余汐想。也或許他是一個老師,有著一腔勸人向上的導師之魂。

四天五夜的航程很快就到了盡頭,下船前最后一天的縱情狂歡,人人都對這醉生夢死不踏實地的旅程充滿留戀,倘若一生都在船上該有多好,每天在吃喝玩樂觥籌交錯間虛度,無生計之心憂,無案牘之勞形,像是久遠的少年時期。

正逢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各層甲板上,滿是和大海拍照留念的中年人、跑步健身的年輕人、追逐嬉戲的小孩子,大家抓緊時間享受著這最后一夜虛無縹緲的美好時光。

周漾帶著冬冬在頂層甲板上看海景,耐心地跟他第八百遍講解著關于大海和美人魚的故事,說來也奇怪,冬冬對大海非常感興趣,總是聽不夠關于海的故事,他的理解能力受智力所限,但在聽關于海的故事時,即使懵懵懂懂,卻也從不打斷,只是認真傾聽。

偏偏周漾對于童話沒什么了解,細化到關于海的童話更是只知道一個《海的女兒》,好在冬冬記性差又不挑食,每次聽都像是第一次聽。

“小人魚的姐姐們找到了她,她們用自己漂亮的頭發和海女巫交換了一把匕首,只要小人魚把這把匕首插進王子的心臟,她就能夠得救,否則,她就會在太陽升起時變成泡沫。”

“小人魚拿著刀走回到王子的床邊,他睡著了,摟著他漂亮的新娘,睡夢里還在呢喃著新娘的名字。小人魚深深地凝望著他,最終,她將刀拋進了浪花里,自己也縱身跳進了海里。陽光升起的時候,她變成了泡沫,獲得了永生的靈魂,飛向天國。”

講著講著,周漾忍不住走了神,望著一望無垠的海面,他的眼前突然閃現過那一夜舞臺上余汐眼角的那一滴淚。

讀了那么多年小人魚的故事,一個疑問第一次浮現在周漾的腦海,小人魚有過怨恨嗎?有過猶豫嗎?在她看著相擁熟睡的王子與公主時,她可曾怨恨過命運的不公,有沒有過一瞬間想要以王子的血來換回自己的生命?

在舞臺上落淚的余汐呢?她為那名草有主的男人背負起道德枷鎖,被當眾辱罵撕打,而那男人卻連一句抱歉也未曾對她說。

正雙臂架在欄桿上發著愣,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周漾回過頭,一張熟悉的臉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嗨,周大狀,真巧啊。”

周漾勉強一笑,眼神里頗有些避之不及的嫌棄,他敷衍地說一句“好巧”,蹲下身抱起冬冬。

見他要走,高馬尾白襯衫白球鞋的女孩子身形利落地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這么巧遇見,不請我喝一杯?”

四天五夜的航程,到最后一天才發現同在一條船上,還真是“好巧”,周漾諷刺地一笑,剛想說些什么,船頭的攀巖墻處突然傳來大聲喧嘩聲,他長舒一口氣,對女孩子說一句“抱歉”,便側身從她身邊擠過,大步流星地朝攀巖墻走了過去。

“波塞冬”的頂層甲板船頭裝置有攀巖墻,供運動愛好者們攀爬玩樂。這也是“波塞冬”的一大賣點,站在十幾米高的攀巖墻頂端俯瞰大海,胸臆之中豪氣頓生,是以這四天以來,攀巖墻一直人流如織。

但此刻的攀巖墻,卻熱鬧的不同尋常。

攀巖墻前圍滿了人,但墻上卻只有一個人,周漾蹲下身,舉起冬冬脖子上的望遠鏡,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竟然是那天在泳池前撕打余汐的那女孩子!

周漾在人群里找尋一周,果然在圍觀人群的最前方看到了那天的年輕男人,他揚起臉焦急地看著攀巖墻高處的女人:“阿錦,你快下來,上面危險。”

那被換作阿錦的女孩子只用單手攀著墻上的著力點,一條手臂軟軟垂下,船頭風大,海風吹起她栗色的長卷發,她像一只懸在樹梢的紙鷂,不禁風雨地飄搖,仿佛隨時都會落下。

她的臉上帶著神經質縹緲的微笑,俯瞰著一群圍觀好戲的看客,半天,她才開口:“我想請大家做個見證,我,陸錦心,在這里,向我的男朋友沈時鷗求婚,沈時鷗,你愿意娶我嗎?”

人群頓時一陣騷動,有眼尖的人認出了這就是前幾天泳池事件的女主角,八卦頓時在看客中長腳飛跑,像是一鍋沸水里投入了蔥姜蒜和辣椒,頓時變得聲色味俱全勾人垂涎。大多數時候人們只在乎熱鬧,就像此刻,他們只在乎這場好戲的發展走向,戲越熱鬧越好,至于這墻上的姑娘是怎樣一種情緒,她是否悲傷絕望,是否孤注一擲,沒有人會去多想。感同身受?換位思考?不存在的,如書里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那叫做沈時鷗的男人滿臉的無奈,他只是重復著剛才的話:“你先下來,上面危險。”

墻頂的陸錦心搖搖頭,她松開垂著的那只手,一只手機啪地直線降落摔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音,她的聲音里帶著一點委屈:“你知道我最怕海和船了,但是現在我站在船上,看著大海向你求婚,難道你都不感動嗎?”

她作勢要放開另一只手,沈時鷗高聲喝止住她:“你先下來!”

從頭到尾,他所重復的只有這一句話,周漾冷眼旁觀,心里覺得好奇怪,這樣一個男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讓余汐和“阿錦”兩個漂亮女孩子都為了他要死要活?

有工作人員想要攀爬上墻,“阿錦”眼尖發現,她笑瞇瞇地沖那工作人員揮揮手:“嗨,你說,是我跳下去的速度快,還是你爬上來的速度快?”

那工作人員被她唬住,不敢再上前。

就這樣僵持著,“阿錦”垂眼凝視著沈時鷗,聲音里逐漸染上哀戚:“你說過會照顧我的,你在我父母的墓碑前發過誓,說會照顧我的。”

沈時鷗攥緊了雙拳,半天,他生如蚊蚋地低低回答她:“好,我愿意。”

“阿錦”的臉上漾起一點淡淡的笑意,她一只手護住耳朵:“你說什么?風太大,我聽不清楚!”

沈時鷗仰起頭,自暴自棄般地大聲吼出來:“我愿意!我沈時鷗,愿意娶你陸錦心為妻!”

陸錦心和看客們同時得到了滿足,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和口哨聲歡呼聲,工作人員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爬上墻去接應陸錦心,沈時鷗卻仍舊站在原處,垂著頭握著雙拳,滿身蕭條的凄涼之氣。

陸錦心雙腳終于踏上地面,周漾望著她,卻發現她的眼睛帶著得意地向人群外圍一瞟。

周漾轉過頭,一個消瘦的藍色背影正拖著遲滯的步伐悄然離去,她的影子投射在甲板上,被夕陽拉長,比本人更顯得孤寂悲傷,周漾來不及細想,抱起冬冬追了上去。

他追著余汐下了頂樓,下到十一樓,又到十樓……終于,余汐在九樓的甲板上停了下來。

她扶著欄桿站住,片刻后又無力地癱坐下來,垂頭靠著欄桿,凝視著逐漸暗下來的天幕與海面,仿佛被抽去了靈魂和筋骨的行尸走肉,周漾看著她想起了那久遠而憂傷的童話,他覺得她仿佛在變成泡沫。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先開口的,最后反而是余汐。

“九年了,九年里,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我為工作踏上這條船,但我從未想過會再見到他。”

“我知道他大學原本想去南方讀,最后卻留在了臨江。知道他游泳曾經那么好,像一條生來就屬于大海的魚,最終卻成了一個囿于方寸之間、中規中矩的銀行職員。我幾乎知道他的每一件事情,除了他會上到這艘船。”

“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與他重新在一起,卻從未主動去介入過他的生活。十五歲那年,我們一起在圖書館看《霍亂時期的愛情》,真真是少不更事的年齡啊,沒有經歷過任何風浪,只把離別和死亡當做是遙遠而美麗的名詞。那時候我問他,沈時鷗,假如我們有一天也像阿里薩和費爾明娜那樣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分開,你會像阿里薩那樣,堅定不移地等待著和我重修舊好嗎?”

“后來,十六歲,我們迫于無奈分手,我再次問他,沈時鷗,你會像阿里薩那樣,堅定不移地等待著和我重修舊好嗎?”

“我沒有等他的回答,搶在他回答前,我捂住了他的嘴巴,對他說,我會等的,我會像阿里薩那樣,一直等你到死。”

“那是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從未想過去破壞任何人傷害任何人,我只想在我的人生里靜靜地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無數次,在讀《霍亂時期的愛情》時,我都安慰自己,我知道我大概不會比阿里薩幸運,一生或許都會是空等。我想過沈時鷗會戀愛、會結婚、會子孫滿堂。但只有當親眼見到時,我才知道,千百遍的想象和切切實實的發生,到底是不一樣的。”

“我從未想過去傷害誰,為什么要讓我親眼見到這些?”

眼淚從她的眼窩里滲出來,亂七八糟地爬了滿臉,流進嘴角,周漾仿佛感受到了那份苦澀般,心里涌起淡淡的悵惘,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這個情場失意的人魚姑娘,冬冬比她干脆的多,他搖搖晃晃地跑過去,用肉呼呼的手掌去擦余汐臉上的淚,奶聲奶氣笨拙地重復著:“魚魚,不要哭。”

余汐反手握住冬冬的手,將他的小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眼淚從冬冬的指縫里滲出來,冬冬彷徨地回頭看周漾。周漾嘆一口氣,天色暗下來了,海上冷風涌動,他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跪坐在地上,將外套披在余汐身上,裹住了她和冬冬,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

他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舷梯上,有人正躲在陰影處暗暗觀察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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