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山中微雨,溪水叮咚,閃花爛漫,蟲鳴鳥唱,那般美好,仿佛從冬天最寒冷的一角開出了驚世駭俗的五彩花朵,在一瞬間將世界染成如此斑斕。
這樣的景,這樣的安靜,再無第三人相擾,似乎就此放棄一切,隱居下去并不錯,更何況那個陪同自己隱居的人還是衛風。梓嵐看著自己的雙手,在衛風的精心照顧之下,又就不練那桿紅纓槍,手中的老繭已然軟化許多,逐漸有些女子的樣兒。
她想,若能如此一輩子,哪怕山風相伴,日子清貧,哪怕放下她聊以保身的武藝,馳騁疆場的果敢,褪下一身刺猬的外衣,露出里面易受傷害的真心,為了衛風,她是愿意的。
除去那些計算和心計,衛風確實當得起如意郎君四字。騎在馬上的衛風,那或許是梓嵐常見的驍勇身姿,而隱居此處,還有她從未見過的衛風的繾綣溫柔。
山中的雨還未完全停歇,淅淅瀝瀝落下,打在樹葉上,又沾染著百年老樹的沉穩,再混同著樹葉的清香,一圈翻轉,百番歷練才能落入泥土中。雨水從山間劃著樹葉的小船流淌下來,偶爾還有迷路的花瓣在中打旋。
這就是一條樹葉與花瓣合作的山溪,像是林中的精靈贈送與梓嵐的禮物,一路芳香流淌至茅草屋的屋前。梓嵐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放肆輕松過了,寧靜清幽的山溪使她第一眼就愛上了,就像對衛風一樣。
梓嵐伸手鞠了一捧水,仰頭飲下,笑容滿臉,像是冬日的每一縷陽光般溫柔。梓嵐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的溪水,由衷的感嘆道:“這水可真甜啊?!?
不遠處的林中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而后走出來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傲然身軀,正是衛風?!笆俏一貋硗砹?,竟不知餓著了夫人。沒想到夫人餓至這般嘴饞,喝起雨水了,倒是我的過錯了?!闭f著衛風便向梓嵐揖了一揖,一副認錯態度極好的模樣。
“誰嘴饞了?”梓嵐的小臉微微一紅,心里卻是極高興的。梓嵐站起身來,將懷里的藤條編制的小筐放在椅子上,冒雨走上前去迎接衛風,軟軟糯糯地問道:“你回來啦?”
“還下著雨,你出來作甚?”衛風皺皺眉,想要責備卻又不忍,話一出口全是擔憂和溫柔。他忙將頭上的斗笠取下戴在梓嵐的頭上,攬著梓嵐進屋?!傲苤鴽]有?以后可不要再如此傻,山中本就清冷,你要再淋了雨受了風寒可不是要剜了我的心?”
“哪就那般嬌弱了?”梓嵐嗔道,內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幸福。她從小跟隨父親在軍營長大,練就一身本事的同時,也練就了一副好身體??稍谛l風眼中,她只是他的妻,是個平凡普通的女子,與魯國的將軍無關。這讓梓嵐如何不高興?
她雖是嘴上反駁著,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頭應下了衛風。或許這就是夫妻,不管妻子多么能干,在丈夫眼中,都是溫柔的可疼的女子。無論丈夫的要求多么霸道,只要是關心擔憂的話語,在妻子眼中從來就沒有不能答應的。
梓嵐踮腳給衛風脫下蓑衣,眼波如水,微微低頭,不敢直視衛風熱烈的眼神。她這番小女兒家的含羞作態,看在衛風眼中著實有趣。衛風提起手中獵來的兩只野兔,一邊比劃著給梓嵐看,像是一種炫耀,好似在說:你看,你的丈夫能養活你。
一邊,衛風逗趣著:“夫人如此害羞,我竟是今日才知道?!?
“我不曾含羞?!辫鲘沟念^因為心虛又低下了幾分,口中卻不肯承認。
“哦?”衛風勾唇一笑,附在梓嵐染上了紅暈臉跟前仔細觀察,滿是好奇地問道:“莫不是夫人偷吃了山間的杜鵑花,怎的紅的如此惹人?”
“莫要胡說?!辫鲘剐邩O,跺著腳扭過身去,打定主意絕不再理衛風,免得羞愧欲死。
衛風將那兩只野兔扔進籠子中關起來,而后故作一臉失望地嘆息道:“如此說來倒是可惜了?!毙l風見梓嵐還不欲大理自己,又嘆了一口氣,梓嵐終是忍不住不問。她問:“怎么了?”
衛風笑答:“今日進山打獵,遇著幾從山花開得極好,本想采回來與夫人共賞,奈何又不愿餓著夫人,是以便未放了野兔而采那山花。原想著改日天晴便帶夫人一共進山觀賞,可惜,我方才已經賞過了最美的花,兩廂比較,只覺那山花委實入不得眼,可嘆自己沒見過世面。幸好沒采摘回來,免得臟了夫人的眼。想著不能與夫人一同賞花,便覺可惜,現下仔細回想,又覺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罷了?!?
“你何時賞過了最美的花?”梓嵐仰著頭,滿是疑惑地看著衛風。
衛風食指在梓嵐臉頰的紅云上一拂,反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夫人竟不自知?”衛風見梓嵐實在羞的厲害,見好便收,拉著梓嵐的手往屋里走去,一面說道:“請夫人寬坐一時,我這便去燉了那兔子給夫人補補身子?!?
“君子遠庖廚,還是我去罷?!辫鲘瓜?,衛風早出打獵,她在家縫衣煮飯,這大約就是幸福了。
“怎能讓夫人做這粗活?”似乎在衛風的臉上,連每一個呼吸每一次眨眼都帶著溫潤,帶著他對梓嵐的無限關懷。他將梓嵐拉近身旁,大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極其自然地說道:“身為人夫,怎能讓妻子辛苦勞作?”
說話間衛風總是抓著梓嵐的手,似又察覺不妥,低頭一看,梓嵐的十指上扎了許多紅點,劍眉瞬間皺起,小心如捧起一顆易碎的夜明珠一般捧著梓嵐的手。衛風輕輕吹過梓嵐的十指,他是那樣的溫柔,又那樣的心疼,溫熱的吐息直從指尖傳至梓嵐的心底。
下一刻,梓嵐便被衛風緊緊地揉進了懷中,自責地說道:“梓嵐,對不起,是我未能照顧好你?!?
“不……是我?!辫鲘孤裨谛l風的懷中,有些垂頭喪氣,“尋常人家莫不是妻子為一家人做好衣裳,而我……竟連裁衣也不會。明明繡花針不如紅纓槍重,偏偏我使喚起來怎么也不能得心應手?!?
梓嵐越說越是慚愧,頭也越來越低,她的雙手緊緊地拽著衛風的袖子,試探地問道:“你可后悔?”遲遲未能聽到衛風答言,梓嵐心想他必然是后悔的,悶悶地又說:“怎能不后悔呢,竟不能為自己的丈夫親手裁衣,又如何算得了一個好妻子?”
“梓嵐……”衛風不再多言,這些都是梓嵐的心結,他越是安慰她就越是傷心,他唯有擁著她,默默地給她一個依靠,讓她安心。只是從那天以后,衛風親手編織的藤筐,連同里頭的針線一起從茅屋中消失不見,再也尋不到蹤影。
翌日一早,衛風從山中采來幾片芭蕉葉,權當作傘,拉著梓嵐進山走走。
山路濕滑,泥濘不堪,很不好走,可他們二人歪來斜去,攜手攀爬,似乎別得意趣。
雖說山間的生活總是清淡,卻又如小河流水,涓涓細流,細水流長。但梓嵐偶爾看到衛風臉側因打獵而帶出的細汗,曾經身居高位身著華服的皇子,今日變為山野粗人,也不知衛風是否當真愿意,是否午夜夢回時還會感慨。
她分明已經打定主意不讓自己活的太過明白,可站在衛風跟前,她又確確實實不能糊涂。他若當真心懷天下,他們夫妻一體,她不就該那般自私才對。
梓嵐矛盾極了,即想假裝不在意一切,又不愿衛風心中還有牽掛。是以,她不得不煞風景地停住腳步,仰著頭望著衛風。當時林中樹木葳蕤,光線并不多好,梓嵐松了一口氣,她想就算衛風膩煩了山野生活,至少他也不會看見自己悲傷而又難看的臉色了。
“衛風,你可思念軍中諸位將軍?你可擔心世子近日有所動向?還有……”
“梓嵐?!毙l風像是被說中了心事,慌張地打斷梓嵐。衛風不經意間松開了拉著的梓嵐的手,眼神也有些異樣,頓了半晌,仍不見梓嵐跟上,而是還立于原地,微微仰著頭看著他,在等待著一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他看不清梓嵐的神色,但是他能猜到一定有一雙澄澈的眼睛,滿含期待。那一刻,不知為何,衛風竟有些不敢說出實話來,更對接下來的謊言滿懷內疚。衛風握了握了拳頭,狀似無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從樹葉間漏下來的藍天。
“梓嵐,你看雨停了?!毙l風收起手中的芭蕉葉,往下走了一步,重新牽著梓嵐。此時,他的臉上也重新換上了梓嵐熟悉的溫柔的眼,輕聲說道:“是處有山兼有水,此身無累亦無喧,已然足矣,更何況有梓嵐相伴余生,再好不過。外面的世界縱然五光十色,到底比不過你之萬一。梓嵐,走吧,聽說雨后的山湖格外美麗,可不要錯過了這番好機會?!?
若是他說他放不下,他不甘心,她想她一定難過,卻也愿意為他赴湯蹈火??伞蔀楹我_她呢,還是那般拙劣的謊言。
梓嵐的心跳像是漏了半刻,心中曾經的溫存早已化作一灘冰河之水,只有涼颼颼的風,卻沒有和煦的溫暖。梓嵐苦笑著,又想如此也不是不好,至少她知道某一日若是醒來見身邊無人,且久等不歸,不是衛風進山出了意外,而是他回了燕國。
是啊,他至少還活著,在燕國的某個地方,或許還……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