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堂那場暗流洶涌的對峙,如同在謝蠻本就混亂的心淵中又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傅奕辰那句“你恨的究竟是逼死你母妃的傅奕辰,還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海皇權?”日夜在她腦海中回蕩,撕扯著她用十年仇恨構筑的壁壘,迫使她去面對一個更加龐大、更加冰冷的絕望現實。
她將自己關在望潮閣,試圖梳理這團亂麻,試圖在恩仇交織的迷霧中,找到一絲通往真相的路徑。體內的深海遺珠之力,因那日的情緒激蕩和傅奕辰近乎攤牌的言語,變得更加難以掌控,時而如同死水般沉寂,時而又在玉蟬微光下隱隱躁動,帶來陣陣心悸。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席卷整個帝國海疆的巨大風暴,徹底打斷了她所有的思緒,也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向了那片浩瀚而危險的歸墟之淵。
最初的異動,是從帝國最邊緣的幾處小型海島觀測點傳來的。負責監測海況的官員上報,近海區域出現大量異常聚集的低等海獸,焦躁不安,甚至互相攻擊。消息并未引起朝堂太多重視,只當作尋常的海象波動。
但很快,情況急轉直下!
不過三五日功夫,規模龐大到令人瞠目結舌的深海獸潮,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歸墟之淵邊緣的主要航線和海疆防線上!那不是尋常的魚群遷徙,而是由無數陷入狂暴狀態的、形態各異、大小不等的兇猛海獸組成的毀滅洪流!
巨型章魚的觸手如同死亡的絞索,輕易撕裂小型戰船的龍骨;成群結隊的劍齒狂鯊躍出水面,猩紅的眼睛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將落水士兵撕成碎片;甚至有人目睹了只存在于古老傳說中的、如同移動山巒般的深海巨鰲,掀起的巨浪足以淹沒整個海島!這些海獸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完全失去了對人類的恐懼,瘋狂地沖擊著帝國的海軍防線、沿海城鎮以及重要的海上貿易通道!
緊急軍報如同雪片般飛入九宸宮,每一封都沾染著海水的咸腥與鮮血的暗紅!
“……黑石島防線潰??!三艘‘蛟龍級’戰船沉沒,守將殉國!”
“……珍珠灣漁村遭巨型海獸襲擊,死傷慘重,幸存者十不存一!”
“……通往東海龍綃宮的海路徹底中斷,七支商隊下落不明!”
“……海獸數量仍在不斷增加,其狂暴狀態前所未見,疑似……疑似有深層力量驅策!”
朝堂之上,往日里勾心斗角的世家重臣們,此刻臉上都寫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與凝重。龍椅上的皇帝謝胤,臉色鐵青,握著軍報的手微微顫抖,連日來的驚嚇和此刻的巨大壓力,讓他本就未痊愈的身體更顯佝僂,眼中充滿了焦頭爛額的無力感。帝國的海軍力量在突如其來的、如此規模的獸潮面前,損失慘重,節節敗退!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皇帝終于忍不住,將手中的軍報狠狠摔在丹陛之下,聲音嘶啞而憤怒,卻更透著一股色厲內荏的虛弱,“帝國每年耗費巨資供養海軍,竟連一群失了智的海獸都抵擋不住!朕要你們何用!”
殿內鴉雀無聲,眾臣噤若寒蟬,無人敢在這個時候觸怒龍顏。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略顯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御階之下的左首位置。
傅奕辰緩緩出列。他依舊穿著一身玄色蟒袍,只是比往日更顯寬松,襯得他身形愈發清瘦。臉色依舊是病態的蒼白,唇色淡得幾乎看不見血色,走動間甚至能看出幾分不易察覺的凝滯,顯然重傷遠未痊愈。然而,他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此刻卻銳利如鷹隼,不見絲毫病弱之態,只有一種臨危受命的、令人心安的沉穩與冷肅。
他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息怒。此次獸潮,規模之大、來勢之兇、海獸之狂暴,皆遠超記載,絕非尋常海象異動,恐有蹊蹺。當務之急,非是問責,而是如何穩住防線,查明根源,尋求化解之道?!?
他的話,如同定海神針,瞬間讓慌亂失措的朝堂有了一絲主心骨。連暴怒的皇帝,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問道:“傅相有何良策?”
傅奕辰目光掃過殿內眾臣,語速平穩而清晰:“其一,立刻調遣帝都‘鎮?!?、‘定波’兩大主力艦隊,由經驗豐富的宿將統領,馳援最危急之海疆,不惜代價,穩住陣腳,掩護沿海百姓撤離。”
“其二,啟用所有沿海烽燧與觀測塔,動用墨家‘千里鏡’與‘聆海符’,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監控獸潮動向,繪制其行進路線與規模變化圖。”
“其三,立刻召集御醫署、欽天監及對深海異獸有研究的世家供奉,分析海獸狂暴之因,尋找其弱點或驅散之法。”
“其四,”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愈發深沉,“臣請旨,親赴前線督戰。唯有親臨其境,方能最快掌握局勢,做出應對?!?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誰都知道傅奕辰重傷未愈,此時親赴危機四伏的前線,無異于冒險!
皇帝也愣住了,張了張嘴,似乎想勸阻。
但傅奕辰的眼神異常堅定:“陛下,國難當頭,臣責無旁貸。些許傷勢,不足掛齒?!彼⑽⑻?,止住了皇帝即將出口的話,目光卻似無意般,極快地、極其隱晦地瞥了一眼大殿角落的柱子后方。
那里,謝蠻正遵循禮制,垂首恭立在一眾皇室女眷之中。她是被緊急傳召來參與這場事關帝國存亡的朝會的。
而此刻的謝蠻,卻正處于一種外人無法想象的、極致的痛苦與煎熬之中!
從第一封描述海獸異常狂暴的軍報被念出開始,她體內的深海遺珠之力,就仿佛被投入滾油的冰塊,驟然間沸騰、炸裂!
那不是之前那種因情緒而起的躁動,而是一種源自血脈最深處的、無法抗拒的強烈共鳴!仿佛有無數根無形的弦,連接著她的心臟與那片正在爆發災難的遙遠海域!每一次軍報中描述海獸的瘋狂沖擊,都像是有一柄重錘狠狠敲擊在她的靈魂之上!
冰冷!狂暴!毀滅!痛苦!絕望!
無數屬于深海獸潮的負面情緒和能量波動,跨越了遙遠的空間,如同洶涌的暗流,瘋狂地沖擊著她的感知!她感覺自己仿佛被拋入了那片血腥的海域,周圍是無數瘋狂撕咬的海獸,是戰船破碎的轟鳴,是士兵臨死前的慘嚎!那巨大的、混亂的、充滿毀滅意志的共鳴,幾乎要將她的意識徹底撕裂!
她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盡全部意志力才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態,沒有當場失態。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只能死死攥緊袖中那枚染血的玉蟬,試圖借助其溫潤的微光來抵擋那滔天的混亂共鳴,效果卻微乎其微。
更讓她恐懼的是,在那無邊無際的狂暴與毀滅共鳴深處,她竟然隱隱約約地……感知到了一種召喚!
一種冰冷、古老、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威嚴與誘惑的召喚!仿佛來自歸墟之淵的最深處,在呼喚著她的血脈,她的力量!那召喚讓她靈魂戰栗,既感到本能的恐懼,又產生一種詭異的、想要融入其中的沖動!
這種極致的痛苦與詭異的感知,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而傅奕辰那看似無意的一瞥,卻精準地捕捉到了她的異常!
他的目光在她瞬間蒼白的臉、微微顫抖的身體以及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一絲痛苦的眉眼間飛快掠過。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驟然閃過一絲極快的了然的銳芒!仿佛印證了某種猜測!
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她的力量會與深海異動產生共鳴!他甚至可能早就預料到了這場獸潮的某些特質!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過謝蠻混亂的腦海!
傅奕辰卻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仿佛那只是無意中的一瞥。他收回目光,再次面向皇帝,聲音沉穩依舊:“事不宜遲,請陛下速做決斷。”
皇帝此刻已是六神無主,見傅奕辰如此堅持,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連忙道:“準!準奏!一切皆依傅相所言!朕即刻下旨!”
朝會在一片壓抑和恐慌中匆匆結束。
謝蠻幾乎是憑借著最后一絲本能,隨著人流踉蹌地走出大殿。外面明媚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但她感覺到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靈魂深處那持續不斷的、與遠方獸潮的瘋狂共鳴!
她抬起頭,望向帝都之外,那片灰藍色天空與海洋交界的方向。歸墟之淵……那里正在發生著可怕的災難,而她的血脈,她的力量,正與那場災難產生著致命的聯結!
風暴已臨歸墟。而她這顆深宮之中的遺珠,再也無法置身事外。傅奕辰那了然的一瞥,如同一個無聲的宣告。她體內的力量,既是災難的感應器,或許……也是破解危機的關鍵?巨大的恐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兩只巨手,緊緊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站在九宸宮高聳的漢白玉臺階上,海風吹拂著她寬大的宮裝,獵獵作響。體內力量的瘋狂共鳴與那來自深淵的冰冷召喚,交織成一曲毀滅與宿命的交響,在她靈魂深處轟鳴。
風暴,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