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宸宮，這座矗立于歸墟之淵核心、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巍峨宮殿群，此刻正被一場百年罕見的暴戾天象所吞噬。蒼穹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撕裂，墨汁般濃稠的烏云翻涌滾動，將最后一絲天光徹底掐滅。緊接著，便是天河倒傾般的暴雨，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瘋狂地砸落下來。豆大的雨點(diǎn)狠厲地撞擊在宮殿頂端的琉璃瓦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爆響，碎裂成一片片凄厲的白霧。渾濁的水流順著飛檐斗拱匯聚，如失控的瀑布般沖刷著冰冷堅(jiān)硬的丹陛玉階，往日里莊嚴(yán)肅穆、金碧輝煌的宮闕，在慘白電光驟然撕裂天幕的瞬間，顯出一種搖搖欲墜的猙獰與脆弱，仿佛一頭蟄伏在深海、即將被滔天巨浪掀翻的洪荒巨獸。

婉貴妃所居的“漱玉宮”內(nèi)殿，燭火在穿堂而過的陰風(fēng)中劇烈搖曳，將重重疊疊的織金錦帷幔投射出扭曲晃動的巨大暗影，如同深海潛藏的妖魔在無聲地舞蹈。七歲的謝蠻，小小的身體緊緊蜷縮在一幅厚重垂落的云龍紋錦帷之后，幾乎將自己揉進(jìn)了那片冰冷粘稠的陰影里。繁復(fù)華麗的簾幕沉重地垂落著，只吝嗇地在她眼前留下一條窄窄的縫隙，縫隙之外，是母妃寢殿那片被昏黃燭火映照得光怪陸離的金磚地面，也是此刻正在上演、足以撕裂她整個童稚世界的人間慘劇。

她的母妃，那個素日里清雅溫婉、如同海上初升明月般皎潔柔和的婉貴妃，此刻正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驟然打碎、失去了所有神性的白玉觀音。妃色的宮裝，衣料上精心繡制的折枝海棠被潑灑的茶水浸透，洇開大片深褐色的、丑陋的水漬，狼狽地貼在身上，更襯得她身形單薄如紙，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她甚至沒有抬頭，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彎折著那纖細(xì)脆弱的脖頸，對著殿中那個頎長、玄色的人影，一遍又一遍地將額頭重重叩在冰涼堅(jiān)硬的金磚上。

“咚！”

“咚！”

“咚……”

每一次沉悶的撞擊聲，都像一柄銹跡斑斑的鈍錘，狠狠砸在謝蠻幼小的心臟上。那聲音透過厚重的帷幔，鉆進(jìn)她的耳朵，直抵靈魂深處，讓她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篩糠般劇烈顫抖。她死死咬住自己柔嫩的下唇，鐵銹般的腥甜在口中彌漫開，牙齒深深陷進(jìn)唇肉里，幾乎要咬穿，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恐懼，像殿外洶涌倒灌的、帶著深海咸腥氣息的雨水，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緒。

“傅相……求您……”母妃的聲音細(xì)若游絲，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瀕死的戰(zhàn)栗，被殿外滾滾雷聲輕易碾碎，“念在……念在昔年……陛下……”

一道刺目的閃電驟然劈開殿外的沉沉黑暗，慘白的光瞬間涌滿大殿，將殿中那個玄衣人影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如同從地獄深淵走出的審判者。

當(dāng)朝宰相，傅奕辰。

他身姿挺拔如孤峰上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寒松，玄色的蟒袍在強(qiáng)光的映襯下泛著一種冰冷幽深的金屬光澤，袍角一絲不茍地垂著，仿佛連這傾盆而下的、帶著污濁塵泥的暴雨也無法沾染其分毫。他微微側(cè)著臉，下頜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薄唇緊抿，幾乎成了一條毫無溫度的直線。那雙眼睛，在閃電的映襯下，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歸墟之淵，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俯瞰螻蟻般的、令人窒息的漠然。他就那樣靜靜站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完美而冰冷的墨玉雕像，無聲地承受著婉貴妃絕望的叩首哀求，又像是在耐心等待著一個早已注定的、殘酷的結(jié)局。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海底淤泥，只有母妃那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急促的叩首聲在絕望地回蕩。

“傅相……蠻兒……她還小……”母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哀鳴，掙扎著抬起沾滿冷汗和血絲的額頭，望向那玄色的身影，眼中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瘋狂祈求，“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放過她……妾身……妾身……”

傅奕辰終于有了動作。他緩緩抬起手，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蒼白的手，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指尖拈著一枚鴿卵大小、色澤烏沉、散發(fā)著奇異苦腥味的藥丸。他的動作優(yōu)雅而精準(zhǔ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殘酷。

“貴妃娘娘，”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叩首聲，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仿佛深海萬年寒冰的碰撞，“陛下龍?bào)w為重。此乃‘滌魂丹’，可解百毒，亦可……平息神魂躁動，免受夢魘之苦。”他微微俯身，將那枚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藥丸，遞到婉貴妃面前，“請吧。”

那“滌魂丹”的名字，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進(jìn)了婉貴妃的心口。她的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哀求都凝固在臉上，只剩下一種徹骨的絕望和灰敗。她看著那枚藥丸，又仿佛透過它，看到了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恐怖。她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被無形的鎖鏈捆縛，掙扎著想要后退。

“不……”一聲微弱的、破碎的呻吟從她唇間溢出。

傅奕辰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那深不見底的漠然。他指尖微微用力，那枚烏沉藥丸竟在他指腹間無聲地碎裂開來，化作一小撮帶著死亡氣息的粉末。

“看來，娘娘需要人‘服侍’。”他的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婉貴妃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就在她倒下的剎那，一支斜簪在她烏黑發(fā)髻間的、由九顆渾圓瑩白的東珠串成的步搖，被猛地帶落！

“叮——！”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玉碎之音，在死寂的大殿中驟然響起！那支價(jià)值連城的步搖跌落在地，滾了幾滾，堪堪停在傅奕弈那纖塵不染的烏皮官靴靴尖之前。穿綴金絲驟然崩斷，九顆碩大的、在燭火下流轉(zhuǎn)著溫潤光華的珍珠，如同斷了線的眼淚，紛紛滾落開來，散得滿地都是，在搖曳不定的昏黃光線下，反射著微弱而凄惶的幽光。

“母妃——！”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幾乎要沖破謝蠻的喉嚨，卻被她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堵住，只剩下喉嚨深處一陣陣撕裂般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巨大的悲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兩只來自深淵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幼小的心臟，瘋狂地撕扯擠壓，要將她徹底碾碎！就在這瀕臨窒息的痛苦頂點(diǎn)，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血脈最深處的灼熱洪流猛地在她四肢百骸間炸開！

那不是火焰的熾熱，更像是歸墟萬丈深淵之下，被無盡黑暗和恐怖重壓包裹著的、冰冷而狂暴的怒濤！她的眼前驟然一片漆黑，隨即又猛地被刺目的、仿佛來自幽冥深海的幽藍(lán)光芒所充斥！耳畔不再是暴雨的轟鳴和母妃那令人心碎的叩首聲，而是充斥著無數(shù)尖銳、狂亂、非人的嘶鳴與咆哮！仿佛有無數(shù)被囚禁在深淵的遠(yuǎn)古巨獸在她靈魂深處蘇醒、掙扎、怒吼，它們要撕開她脆弱的軀殼，裹挾著滔天的怨恨與毀滅，奔涌而出！

她小小的身體篩糠般劇烈地抽搐起來，細(xì)嫩的皮膚下，隱隱透出詭異的、如同活物般游走流動的幽藍(lán)紋路。一股無形的、帶著深海咸腥與極致冰寒氣息的力量猛地失控，如同掙脫了鎖鏈的狂瀾，帶著毀滅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向四周！

“嘩啦——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離她藏身的帷幔不遠(yuǎn)，一架沉重的、擺放著珍貴血玉珊瑚盆景的紫檀木高幾，仿佛被一只無形的、來自深海的巨手狠狠攫住，猛地推倒！整架高幾轟然砸在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碎裂的瓷片和艷紅如血的珊瑚枝四處飛濺，如同炸開了一朵凄厲的血花！

這突如其來的、充滿非人力量的巨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打破了殿內(nèi)令人窒息的僵局與絕望。

傅奕辰那雙一直如古井般毫無波瀾的眼眸，終于微微一動。他那如同實(shí)質(zhì)冰錐般的目光，緩緩地、精準(zhǔn)無比地穿透了帷幔間那道窄窄的縫隙，帶著一絲冰冷的探究與了然，直直刺向躲在后面那個因恐懼和力量失控而劇烈顫抖、皮膚下幽藍(lán)紋路明滅不定的小小身影。

那道目光，冰冷、銳利、帶著一種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本源的力量。謝蠻只覺得一股來自萬丈冰淵的寒氣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血液，連體內(nèi)那剛剛失控爆發(fā)的、狂暴的幽藍(lán)洪流都仿佛被瞬間冰封、凝固！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比死亡更深沉的恐懼，將她徹底淹沒。

她眼前一黑，幼小的身軀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徹底失去了意識。最后殘留在她模糊視線和感知里的畫面，是滿地滾動的、散發(fā)著微弱幽光的珍珠，它們像母妃破碎的生命和希望；以及，隔著那搖動的織金錦帷幔縫隙，那雙冰冷注視著她的、深不見底的、如同歸墟之淵本身的眼睛——屬于當(dāng)朝宰相，傅奕辰。

殿外，暴雨依舊傾盆，雷聲滾滾，仿佛在為這深宮之中剛剛熄滅的生命之火，奏響一曲悲愴的葬歌。而一顆蘊(yùn)含著毀滅與生機(jī)的深海遺珠，也在這血雨腥風(fēng)之夜，于絕望的廢墟中，悄然覺醒。仇恨的種子，就此深深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