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農民政治信任的來源:文化、制度與傳播
- 盧春龍 嚴挺
- 5728字
- 2019-08-06 16:43:36
第四節 有關威權價值與政治信任關系的實證分析
在定義和考量了“威權價值”這個傳統文化變量的基礎之上,我們可以專注于這一章的核心研究問題:威權價值是否會影響我國農村居民的政治信任呢?如果影響的話,其強烈程度如何?
在前面文獻回顧的基礎上,我們應該預期威權價值傾向與政治信任之間存在一種正向關系。也就是說,如果受訪者威權價值傾向越高,他(她)對政府就會越信任。按照韋伯的政權正當性學說,在中國和東亞的傳統文化中,政治領導人和政府在社會民眾中有著重要的、象征性的權威地位,人們對這種權威的崇拜和依賴會演變為他們對領導人和政府的支持和信任(政治正當性)。在史天健和馬得勇的研究基礎上,我們提出假設:在中國農村居民中,尊重權威的文化態度和傾向會促進他們的政治信任水平。
一 威權價值與政治信任的總體關聯
鑒于“威權價值”和“政治信任”兩個變量的屬性,我們將使用交叉表(Crosstab)方法來檢驗兩者的關聯和關聯屬性。
表2-1解釋了威權價值與農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之間的關系。單元格的括號內數字為符合行列項條件的樣本數,括號外數字為此樣本數的行百分比。比如,第一個單元格中,14這個數字表示,有14個受訪者既表現出“低威權價值”(行項)又對中央政府表現出“低信任度”(列項),而6.8%這個數字是14除以行樣本數205得出的比例。交叉表一般將因變量類別(此處為“對中央政府的信任”)作為列,將自變量類別(“威權價值”)作為行,來研究后者對前者的影響。
表2-1 威權價值與中央政府信任度的交叉表分析

注:樣本數=3650;卡方值=97.032;自由度=4; p<0.001。
如表2-1所示,隨著“威權價值”由低及高,對中央政府的“高信任度”比例也從低(61.5%)變到高(84.6%),“中信任度”比例由高(31.7%)變低(12.9%),“低信任度”比例同樣由高(6.8%)變低(2.4%)。也就是說,隨著“威權價值”的升高,“高信任度”比例上升,而非“高信任度”比例則下降。這就表明,中國農村居民的“威權價值”與其對中央政府的信任是一種正相關關系。檢驗這種相關關系強弱的卡方檢驗結果(卡方值為97.032,p<0.001)表明,它達到了統計學顯著,從而支持了“威權價值”與農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有重大影響的假設。
表2-2顯示了威權價值與農民對省級政府的信任之間的關系。與表2-1類似,交叉表分析顯示出,隨著農民的“威權價值”由低到高,對省級政府的“高信任度”也出現了由低(43.1%)到高(75.4%)的趨勢,而“低信任度”和“中信任度”則出現了由高到低的趨勢。也就是說,中國農村居民的“威權價值”與其對省級政府的信任是一種正相關關系。卡方檢驗結果(卡方值為181.901, p<0.001)證實了這種正相關關系的統計學顯著性。
表2-2 威權價值與省級政府信任度的交叉表分析

注:樣本數=3643;卡方值=181.901;自由度=4; p<0.001。
表2-3顯示了威權價值與農民對縣級政府的信任之間的關系。其分布也與表2-1和表2-2類似,隨著“威權價值”的升高,農村居民對縣級政府更加信任(“高信任度”比例上升,“低信任度”和“中信任度”比例下降),這種正相關關系在p<0.001的水平上達到統計學顯著。在縣級政府層面,這種相關關系意義尤為重要,因為“威權價值”導致了“高信任度”的質性變化(跨越50%的中線),或者說,“高威權價值”成為農民對縣級政府信任與否的分水嶺。
表2-3 威權價值與縣級政府信任度的交叉表分析

注:樣本數=3649;卡方值=183.383;自由度=4; p<0.001。
表2-4顯示了威權價值與農民對鄉鎮政府的信任之間的關系。基本的發現在表2-4中得到了延續,即“威權價值”與農民對鄉鎮政府的信任之間是一種正相關關系,并在p<0.001的水平上達到了統計學顯著。與縣級政府層面類似,在鄉鎮政府層面,“威權價值”對政治信任的作用同樣異樣突出,隨著前者由低到高的變化,農村居民對鄉鎮政府的“低信任度”也出現了從50.7%到19.1%的質性下降。
表2-4 威權價值與鄉鎮政府信任度的交叉表分析

注:樣本數=3652;卡方值=147.296;自由度=4; p<0.001。
我們綜合上述四張交叉表的結果可以發現,在任何一級政府層面,農民的威權價值與其政治信任之間都存在著很強的關聯,在p<0.001的水平上達到統計學顯著。而且,在每張表的“高信任度”一列中,隨著“威權價值”由低到高,“高信任度”的比例也呈現由低到高的明顯變化,這就證明兩個變量的關聯是一種正相關關系。所以,以上檢驗結果支持了我們的假設,即在中國農村居民中,威權價值傾向越高,他們對各層級政府的信任度也越高。
在綜合視角下,我們還有幾個值得注意的發現:第一,威權價值的影響并沒有改變第一章提到的政治信任差序結構。隨著層級由中央政府降低到鄉鎮政府(見表2-1至表2-4),“高信任度”一列中對應位置單元格內數字呈下降態勢,而“中信任度”和“低信任度”列中單元格內數字則呈上升態勢。或者說,政府層級的下降帶來了政府信任度的下降和不信任度的上升,即所謂的差序結構。第二,更重要的是,我們發現,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也呈現一種差序結構。如表2.1~2.4所示,在持有“高威權價值”觀念的受訪者中,“高度信任”中央政府的比例為84.6%,“高度信任”省級政府的比例為75.4%,“高度信任”縣級政府的比例為55.3%,而“高度信任”鄉鎮政府的比例為45.3%。也就是說,政府的層級越低,越接近基層,威權價值的影響力就越低。
二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跨地區分析
第一章的表1-8告訴我們,中國農村居民的政治信任存在著隨政府層級向下而下降的差序結構,并且這種差序結構在欠發達地區更為嚴重。那么我們所發現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的差序結構是不是也受到地區不平衡的影響呢?為了檢驗這種關聯在地區層面上的強弱,我們用“威權價值”、“政治信任”和“地區”三個變量進行了3 ×3交叉表分析,顯示在表2-5到表2-8之中。
表2-5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中央政府的地區差異(大都市、沿海發達省份和內陸欠發達省份)

表2-8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鄉鎮政府的地區差異(大都市、沿海發達省份和內陸欠發達省份)

表2-5顯示了中央政府層面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地區差異。如表所示,中央層面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在大都市、沿海發達省份和內陸欠發達地區都是客觀的存在。隨著威權價值由低到高,對中央政府的“高信任度”比例也同步出現由低到高的變化,“中信任度”比例則同步出現下降的變化,這個現象在三個地區都是一致的。但是,在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強弱方面略有差異,威權價值在大都市和沿海發達省份的效用具有質變性質,比如,在大都市地區和沿海發達省份,從“低威權價值”到“高威權價值”的轉變使得農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度跨越了50%的界限(如大都市從40%上升至61.3%直至85.4%),而在內陸地區,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穩固在75%以上,不存在這種質變效應。這可能是因為內陸地區傳統文化的穩定性超過其他兩個地區,從而培養了“高政治信任”的民眾慣性認知。
我們接下來看省級政府層面威權價值 -政治信任關系的地區差異。我們發現,在表2-6中,隨著威權價值由低到高,對省級政府的“高信任度”比例也同步出現由低到高的變化,所以,在省級政府層面,威權價值-信任政治關系同樣無一例外地存在大都市地區、沿海發達省份和內陸欠發達省份。而且,這種因果關系在大都市和沿海發達省份能帶來質變的效應,而在內陸地區則沒有。這兩點發現與表2-5是完全一樣的。
表2-6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省級政府的地區差異(大都市、沿海發達省份和內陸欠發達省份)

表2-7顯示了縣級政府層面威權價值 -政治信任關系的地區差異。同樣地,無論在大都市、沿海發達省份還是內陸欠發達地區,隨著“威權價值”由低變高,農村居民對縣級政府的信任也在上升。比如,在大都市地區,低威權價值人群中“高度信任”縣級政府的比例只有24 %,而高威權價值人群中“高度信任”縣級政府的比例則達到了70.7 %,相差40多個百分點。這說明,縣級政府層面的威權價值 -政治信任關系也不會因地區而轉移。但與表2-5和表2-6不同的是,在縣級政府層面,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質變效應同時展現在三個地區,包括內陸欠發達省份。而在中央和省級層面的分析中,內陸欠發達地區沒有發生威權價值 -政治信任關系的質變效應。出現這種變化的可能原因是,對內陸欠發達省份的農民的認知來說,縣級政府代表了中央-地方的分水嶺,即中央政府、省級政府屬“央”,而縣級以及鄉鎮政府屬“地”,這種二元認識也投影到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之上,形成該地區質變效應的央-地區分。
表2-7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縣級政府的地區差異(大都市、沿海發達省份和內陸欠發達省份)

最后,讓我們來看一下鄉鎮政府層面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地區差異。如表2-8所示,威權價值與政府信任的正相關關系依然穩健。比如,在沿海發達省份,低威權價值人群中高度信任鄉鎮政府的比例只有11.8%,中威權價值人群中該比例為38.1%,而高威權價值人群中高度信任鄉鎮政府的比例則達到了47.4%,呈現遞增的趨勢。同樣的趨勢也出現在大都市地區和內陸欠發達省份,因此,地區差異這個變量沒有否定鄉鎮政府層面上威權價值與政府信任的關聯。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質變效應在大都市地區和內陸欠發達省份有所體現。在大都市地區,隨著威權價值由低轉高,對鄉鎮政府的“低信任度”比例出現了從56%到11.9%的質變;而在內陸欠發達省份,此比例出現了從53.6%到22%的質變(印證了上一段中縣級政府為央-地關系分水嶺的說法)。但是,沿海省份則沒有出現這種質變效應。
比較表2-5、表2-6、表2-7和表2-8,我們還有以下新發現:首先,政府的層級越低、越接近基層,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就越弱,這個結論適用于所有地區。隨著信任對象從中央政府過渡到省級、縣級和鄉鎮政府,在大都市地區,同時顯示“高威權價值”和“高信任度”的受訪者比例也經歷了85.4%、77.0%、70.7%到64.6%的下降;在沿海發達省份,此比例依次從74.8%下降到68.1%、55.1%和47.4%;而在內陸欠發達省份,比例依次為89.1%、78.6%、52.3%和40.6%。
同時,我們也發現,在內陸欠發達省份,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差序結構尤為突出,政府層級下降造成的高低比例差達到了48.5個百分點,遠遠超過大都市地區的20.8個百分點和沿海發達省份的27.4個百分點。而且,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的差序結構在內陸欠發達地區更顯著,在中央政府和省級政府(中央概念)層面,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的關系沒有帶來政府信任的質變效應(即威權價值的變化使得政府信任或不信任跨越了50%的門檻),而在縣級政府和鄉鎮政府層面,數據提供了質變效應的證據。
三 不同農村形態下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
我們再來看一下農村形態對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影響。第一章的表1-9說明,政治信任的差序結構不受農村形態的限制,是一種普遍現象,不過,這種差序結構在偏遠農村較為顯著。那么不同的農村形態對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是否有類似影響呢?我們用“威權價值”、“政治信任”和“農村形態”三個變量進行了3 × 3交叉表分析,結果顯示在表2-9到表2-12之中。
表2-9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中央政府與農村形態

表2-10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省級政府與農村形態

表2-11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縣級政府與農村形態

表2-12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鄉鎮政府與農村形態

表2-9顯示了中央政府層面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在不同農村形態中的分布。交叉表分析結果顯示,無論是在城市郊區、近鎮郊區還是在偏遠農村,“威權價值”和“信任中央政府”之間都表現出一種正相關關系。比如,在城市郊區,隨著威權價值由低到高,農民對中央政府的“高信任度”比例也出現了由低(61.7%)到高(83%)的變化,“中信任度”比例則出現下降的變化。另外,這種正相關關系在三種農村形態中并無太大的強弱差別,對中央政府的“高信任度”比例的變化幅度相似,都在60%~86%的區間內。
省級政府層面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也相似。如表2-10所示,隨著農民“威權價值”的升高,他們對省級政府的“高信任度”也相應升高,而且無論在城市郊區、近鎮郊區還是偏遠農村皆如此。省級政府層面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也沒因農村形態的不同而發生強弱變化,變化幅度都在40%~77%的區間內。
當我們在縣級政府層面檢驗威權價值 -政治信任關系時,不同農村形態也沒有改變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的互動關聯,在表2-11中,農民的威權價值越高,對縣級政府越信任。比如,對城市郊區而言,隨著威權價值由低轉高,對縣級政府的“高信任度”比例也由低(18.6 %)轉高(60.4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到了縣級政府層面,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更為敏感,出現了質變效應,比如偏遠農村一欄中,隨著“低威權價值”到“高威權價值”的轉變,“高信任度”比例由少數(10.6 %)變成了多數(52.8 %)。不過,這種質變效應與農村形態沒有掛鉤,因為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在城市郊區、近鎮郊區和偏遠農村都顯示了質變效應。
表2-12顯示了鄉鎮政府層面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在不同農村形態中的變化。結果與縣級政府層面的分析基本一致。威權價值與農民對鄉鎮政府的信任呈正比,并且不受農村形態的影響。比如,在城市郊區一欄,威權價值比例的變化對應了對鄉鎮政府“高信任度”的高低變化(從15%升至51.2%)。另外,在不同農村形態下,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都出現了質變效應,比如,在偏遠農村一欄,隨著威權價值由低到高,“低信任度”比例由63.8%的多數下降至18.7%的少數。
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的質變效應沒有出現在中央政府和省級政府層面,卻出現在縣級政府和鄉鎮政府層面,這印證了縣級政府成為“央-地”概念的分水嶺的說法,也暗示著,對地方政府工作來說,如何處理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顯得更為敏感和重要。
縱向比較表2-9、表2-10、表2-11和表2-12,我們還發現了威權-信任關系在不同農村形態中分布的差序結構,與第一章表1-9的政治信任差序結構很相似。首先,政府的層級越低,越接近基層,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越弱,無論受訪者身處城市郊區、近鎮郊區還是偏遠農村。隨著信任對象從中央政府過渡到省級、縣級和鄉鎮政府,在城市郊區,同時顯示“高威權價值”和“高信任度”的受訪者比例經歷了83.0%、75.3%、60.4%到51.2%的遞減;在近鎮郊區,此比例依次從85.9%下降到75.3%、50.8%和39.7%;而在偏遠農村,比例分別為85.6%、76.3%、52.8%和41.5%。它也隱含了一個很重要的判斷,即如果我們要依賴傳統的威權來加強農民的政治信任,那么這種方法在中央政府層面的效力要高于在地方政府層面的。
但是,與表1-9結論不同的是,近鎮郊區的威權價值-政治信任關系的差序結構略為突出,高低比例差達到了46.3%,略超偏遠地區的44.1%,但遠超城市郊區的31.8%。也就是說,威權價值-政治信任的關系紐帶在近鎮郊區和偏遠地區要強于在城市郊區,或者說,用威權價值增強農民的政治信任,在城市郊區的效果要強于在近鎮效區或者偏遠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