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社會學研究(第三輯)
- 劉世定主編
- 11538字
- 2019-07-17 11:47:40
東道國政黨政治下的勞資博弈:以中色集團在贊比亞的遭遇為例
摘要:勞資沖突是中國企業海外發展面臨的主要風險之一。本文以中國有色礦業集團在贊比亞遭遇的勞資矛盾為例,從中國投資者、當地勞工和贊比亞主要政黨之間博弈關系的角度,分析了頻繁發生的勞資沖突背后的多重原因。頻發的勞資沖突既與中資企業的用工實踐和管理方式有關,也與贊比亞礦工的勞動觀念和抗爭傳統有關。不過,中國資本與當地勞工之間的關系又受到贊比亞政黨政治的影響。為了獲得底層民眾的政治支持,贊比亞的反對黨把勞資議題引入總統選舉競爭,激發了礦區勞工對中國資本的抗爭。因此,中資企業在贊比亞的可持續發展,一方面要注重維護當地勞工權益和承擔社會責任,另一方面要學會在民主選舉的政治格局中尋求對自身權益的保護。
關鍵詞:企業海外發展 政黨政治 勞資沖突 博弈分析
自21世紀初中國實施“走出去”戰略以來,中國企業海外投資的規模和速度實現了跨越式發展。2014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流量創下1231.2億美元的歷史新高,連續3年位列全球第三,雙向投資首次接近平衡。截至2014年底,中國1.85萬家境內投資者設立對外直接投資企業近3萬家,這些企業分布在全球186個國家(地區)。不過,中國企業的國際化經營過程并非一帆風順,不少企業遭遇了非常慘痛的損失、挫折和失敗。其中勞資關系是中資企業海外發展面臨的一個基本問題,該問題又因東道國不同的社會文化和政治法律環境而復雜化。如果處理不好海外勞資關系,不僅會增加中資企業的運營成本,甚至危及其在海外的可持續發展。
中國有色礦業集團(英文縮寫“CNMC”,以下簡稱“中色集團”)在贊比亞的遭遇是分析海外勞資沖突的一個典型案例。贊比亞雖然擁有豐富的銅礦資源,但仍是一個經濟落后的國家,根據《聯合國人類發展報告(2010年)》的數據,2008年贊比亞低于國際貧困線人口比例為68%,未就業人口占勞動力人口的比例為38.8%。因此吸引外資對于贊比亞的經濟發展非常重要。中色集團是目前在贊比亞投資規模最大的中國企業,給當地帶來了大量就業機會。但頻繁發生的勞資沖突卻給中色集團的經營發展帶來很大麻煩,特別是2011年中色集團謙比希(Chambishi)銅礦因罷工耽誤了近一個月的生產,損失約為1680萬美元。那么,為什么中資企業給贊比亞帶來經濟增長和工作機會,當地工人卻以形式激烈的抗議和罷工相對呢?
對于跨國企業在海外經營中遭遇的勞工抗爭問題學術界已有一些研究。一種解釋認為,國外資本在發展中國家引發的勞工抗爭是全球化背景下自由流動的資本追求靈活的勞工體制的結果(西爾弗,2012; Lee, 2009)。為了降低成本,外國資本在東道國大量使用臨時雇工,提供較低的工資福利和糟糕的工作條件,結果導致東道國勞工的不滿乃至抗爭。還有研究認為,跨國公司在東道國遭遇的勞工問題是外來者劣勢的體現,外來者劣勢主要是由母國與東道國的制度差異和制度距離導致的(Zaheer, 1995; Eden and Miller, 2004)。由于不熟悉東道國的法律環境和勞工文化,跨國公司簡單照搬母國的用工實踐和管理慣例,就會引發東道國勞工的不適甚至抵制。以往的研究基本上也是從以上兩種角度來認識中色集團在贊比亞遭遇的勞資沖突的,認為中色集團大量使用臨時雇工、輕視工人權益(Chama, 2010),不適應當地的工會文化和勞動觀念(王小衛,2007)。這些解釋雖然看到了贊比亞礦工抗爭的經濟和制度原因,但忽視了抗爭背后的政黨政治背景,所以無法充分剖析礦工罷工背后的政治因素。中色集團在贊比亞遭遇的勞資矛盾的特殊之處在于東道國政黨政治介入了外資企業與當地勞工的利益博弈。鑒于此,本文提出了一個關于政黨政治下的勞資博弈模型來認識和分析中色集團在贊比亞遭遇的勞資沖突問題。
一 政黨政治下的勞資博弈:一般分析
勞資沖突是市場經濟條件下勞方與資方之間由于利益分配而發生的矛盾和糾紛,勞資雙方之間本質上是一種既需要合作又存在沖突的協調博弈關系(劉世定,2011: 36)。如果資方和勞方之間合作破裂,資方無法獲得利潤、勞方無法獲得工資,這對雙方都不利,因此他們具有相互依賴、彼此合作的一面;但是,在收入分配上資方的利潤和勞方的工資此消彼長,因此他們又存在利益上的沖突。
矩陣1 資方和勞方間的協調博弈

假設如果資方和勞方就分配方案達成一致,總收益為X(X>0);如果資方和勞方無法就分配方案達成一致,總收益為0。根據矩陣1給出的行動策略和收益結構,當雙方都選擇方案一或者方案二時,比一方選擇方案一、另一方選擇方案二收益要大。當雙方都選擇方案一時,不論是資方還是勞方都沒有激勵獨自去選擇另外的方案。具體而言,如果資方獨自離開方案一而選擇方案二,其收益將由70% X降到0;如果勞方獨自選擇方案二,其收益將由30% X降到0。同理,當雙方都選擇方案二的時候,雙方也都沒有激勵獨自選擇方案一。這意味著只有勞資雙方就分配方案達成一致才能獲益。不過,可能的均衡策略是多重的。更符合現實的情況是,可能的均衡結果是一個區間,比如,(X × [50%, 70%], X × [50%, 30%])。為了簡化分析,在矩陣1中,我們給出了兩種可能的均衡:(方案一,方案一)和(方案二,方案二)。
不過,兩個均衡點對資方和勞方的意義是不同的,前一種代表有利于資方的均衡結果,后一種代表有利于勞方的均衡結果。資方更傾向于(方案一,方案一),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其收益是70% X,而在(方案二,方案二)下,其收益是50% X。勞方卻更傾向于(方案二,方案二),在這種均衡下,其收益是50% X,而在(方案一,方案一)下,其收益只有30% X。這意味著,勞資雙方在就何種方案上達成一致存在著潛在的利益沖突。
在現實中勞資雙方具體會在何種方案上達成均衡是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取決于雙方的談判地位,談判地位更高的一方無疑能獲得對自身更有利的分配方案。亞當·斯密(1972: 60)早就注意到經濟資源、政治資源和組織資源的不對稱分布在勞資爭議中所發揮的作用。相對而言,資方比勞方處于更高的談判地位,這主要是因為:(1)在勞資雙方就利益分配方案長期無法達成共識的情況下,資方因為掌握更多的經濟資源,所以能比勞動者更有堅持力;(2)資方由于人數少,更容易通過集體行動來抵制勞動者提高報酬的要求;(3)資本比勞動力更易于流動,增加了資本的可替代性選擇。如果資方比勞方擁有更高的談判地位,則均衡結果會向有利于資本的方面移動。不過,工人可以通過罷工甚至暴力手段來抗爭資本家的過度剝削,在工會和罷工合法化的國家,工人可以通過工會來進行集體談判或者組織罷工,這大大提高了工人在勞資爭議中的談判地位,從而使得均衡結果向有利于勞工的方面移動。
以上分析是在不考慮第三方介入的條件下進行的。在現代國家,政府在勞資爭議中是重要的第三方,政府可以在勞資博弈中充當協調者的角色,政府的傾向會影響到勞資雙方的談判地位,因此哪一方能得到政府的政治支持哪一方就會提高自己的談判地位,從而爭取到更有利于自身的分配方案。政府立場對勞資博弈結果的影響機制因政治體制而異。在一黨執政的國家,執政黨可以根據促進經濟發展和維護自身統治的需要來調整對待資本和勞動的政策,因此勞資博弈的結果受執政黨在不同時期政策的影響。不過,在渴望經濟增長且資本匱乏的國家,其執政黨往往更傾向于偏袒資方。資本的相對稀缺性和自由流動性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政府對資本的控制。比如,在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政府為了最大限度地吸引外資,就采取了相對寬松的勞工政策,不太注重勞動保護,而且抑制工人的有組織抗爭,相反對外來資本則給予了減免企業所得稅等優惠政策,勞動力成本的比較優勢是中國受外資歡迎的重要原因之一。2008年以后,伴隨著新的《勞動合同法》的實施,中國政府轉向更加保護勞工的政策,企業在勞動報酬和保險福利方面的負擔增加,這導致中國的很多勞動密集型產業開始向勞動力成本更低的東南亞等其他發展中國家轉移。
在兩黨或多黨競爭的民主政體下,勞資博弈會與政黨的選舉競爭關聯在一起。不同政黨可能擁有不同的社會基礎和意識形態,有的政黨是維護資本家力量的,有的政黨是代表工人階級利益的。如果偏袒資本方的政黨上臺執政,該政黨就會壓制勞工的權益,出現更有利于資方的利益分配方案,如矩陣1中的(方案一,方案一);如果保護勞工方的政黨上臺執政,該政黨就會抑制資方的權益,出現更有利于勞方的利益分配方案,如矩陣1中的(方案二,方案二)。更重要的是,在政黨政治下,各個政黨以獲得執政地位和爭取連任為追求目標。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一個政黨對資方和勞方采取怎樣的立場并不會完全固守其意識形態,而是一種可供選擇的政治策略。某些政黨特別是反對黨在總統選舉期間,可能利用勞資爭議作為競選題材,釋放出維護工人權益的信號,以爭取數量上占優勢的工人的選票。這種競選策略會使工人的抗爭得到來自政黨的政治支持,也助長了工人提高權益的預期,甚至會激發工人采取大規模罷工這種激烈的抗爭形式。
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資本匱乏的發展中國家之間在吸引外資上存在競爭,影響這種競爭結果的重要因素之一是這樣的國家在協調勞資關系上的治理能力。如果在東道國政府的有效協調下,勞資博弈的均衡結果是矩陣1中的(方案一,方案一),則這個國家可能吸引更多的外來資本;如果東道國政府嚴格執行保護勞工的政策或者沒有能力抑制勞工對報酬的過高要求,勞資博弈的均衡結果是矩陣1中的(方案二,方案二),則這個國家就會在對外來資本的競爭中處于下風。
對于既實行民主政體又渴望外國投資的發展中國家而言,其在外來資本與本國勞工的利益分配沖突上面臨著兩難選擇。一方面,它需要外國資本來刺激本國經濟增長和創造就業機會;另一方面,它也需要得到本國勞工的政治支持。如果東道國的執政黨采取偏袒外資的立場,就要壓制本國勞工的利益,而這會引發本國勞工的不滿,在選舉競爭中執政黨可能就會失去勞工的支持;如果東道國的執政黨采取保護勞工的立場,就會傷害外國資本的利益,導致外國資本的轉移。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通過采取動員勞工支持而贏得執政地位的反對黨上臺,其也需要在滿足底層勞工期望與維護外來資本利益之間取得新的平衡。
二 中色集團在贊比亞遭遇的罷工:案例描述
中色集團是在贊比亞私有化改革和全球資本自由流動的背景下進入贊比亞的。1998年6月,中色集團與贊比亞政府和贊比亞聯合銅礦有限公司正式簽署了合作開發合同,共同組建中色非洲礦業有限公司(NFCA),中方以2000萬美元購得合資公司85%的控股權,贊方保留15%的股權,產權范圍包括謙比希礦區85平方公里的地下資源開采權(含主礦體、西礦體、下盤礦體、東南礦體)和勘探權以及41平方公里的地表使用權。2004年中色集團又投資成立了謙比希濕法冶煉有限公司,興建了濕法冶煉廠和硫黃制酸廠。2006年中色集團與中鋁云南銅業公司共同出資興建了謙比希銅冶煉廠。2009年6月,中色集團又購買了盧安夏(Luanshya)銅礦80%的股權,包括巴魯巴(Baluba)礦區和穆利亞希(Mulyanshi)項目。除了銅礦開采和冶煉之外,中色集團還負責投資、運營和管理贊比亞中國經濟貿易合作區,包含謙比希園區和盧薩卡(Lusaka)分區兩個經濟區。截至2012年2月,中色集團已在贊比亞擁有9家出資企業,累計投資近20億美元,繳納稅收近1億美元,為當地提供12500個就業崗位,投入基礎設施建設1.3億美元,捐款近1000萬美元(張意軒,2012)。
中色集團剛來到謙比希銅礦時,盤活了這座已關閉多年的死礦,一度被當地民眾視為救星。但好景不長,此后在國際銅價上漲的背景下,由于勞動合同、工資待遇和勞動條件等問題,贊比亞礦工與中方管理層之間的矛盾開始加劇,罷工事件時有發生。根據百度新聞搜索結果統計,從2004年至2011年中色集團所屬企業在贊比亞遭遇的罷工事件至少有10起,由于篇幅關系這里重點介紹一下謙比希銅礦所經歷的三次罷工。
(一)2004年和2006年的罷工
2004年6月,謙比希銅礦工人在沒得到工會許可的情況下就直接舉行了罷工,這次罷工規模很小,主要是不同類型的工人薪酬上的差異引起了不滿。在NFCA與工會簽署2007年集體協議之前,在大約2063名雇員中只有56名永久雇員,其余的要么是臨時工,要么是6個月到3年不等的合同工。這些臨時工沒有養老金,只有服務期滿時的傭金,他們比固定工得到更少的住房、醫療和教育津貼。
對于這次罷工,一位礦工說道:“我們大部分人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憑什么跟我一樣的條件和做同樣工作的朋友卻拿兩倍于我的工資……當我們聽到管理層拒絕對我們的要求讓步,我們甚至等不及向工會代表申請罷工報告。我們立即就開始了罷工。腐敗的工會(指的是贊比亞礦工工會,MUZ)說服我們返回到工作崗位,我猜他們已被管理層收買了。”(Lee, 2009: 660)
2006年7月的罷工發生在謙比希銅礦的工會和中方管理層的集體談判期間。中方實際已經同意支付工人一些拖欠的工資。不幸的是,工資科發生一些計算錯誤,在工人的工資單上并沒有顯示支付工人的拖欠工資,而是明確顯示被扣除了。當夜班工人在他們開始工作前看到工資單時,他們憤怒了。夜班工人破壞了礦上的設備,攻擊了一名中方管理人員。第二天早上,隨著門口的吵鬧變成騷亂,一名工人被保安開槍打傷。當他被殺的謠言四散傳開的時候,另外一群礦工沖擊了中國人的居住區,一名驚慌失措的管理者又開槍打傷了另外五名礦工(布羅蒂加姆,2012: 5~6)。一位參與了與中方管理者談判的工會分部代表說:“正是這次罷工讓中國人感到了害怕……它雖是非法罷工,但卻是必要的,因為它是實現我們目標的最快方式。”(Lee, 2009: 660)
這次罷工的結果是,NFCA同意了基本工資上漲23%,如果包括津貼的話,實際總的增幅達到65%。以前的合同工也變成了固定工,臨時工也簽署了1~3年的合同,并承諾在不久的將來變為固定工。
這次罷工剛好發生在當年贊比亞的總統大選之前,在9月的總統大選中,反對黨愛國陣線領袖邁克爾·薩塔(Michael Sata)把中國在贊比亞銅礦和貿易部門的存在當成了競選議題。薩塔曾應臺灣當局邀請而對臺進行訪問。他稱來自中國的援助和投資是“特洛伊木馬”,他聲討到,“我們必須萬分小心,因為如果我們對他們聽之任之,我們將會遺憾終生。中國正在榨取我們。我們正在變得更加貧窮,因為他們正在攫取我們的財富”。后來獲勝的贊比亞總統利維·姆瓦納瓦薩(Levy Mwanawasa)對中國資本卻有不同觀點,他反駁說:“中國政府已經給我們國家帶來了很多投資,你們忍心反對中國人嗎?”(布羅蒂加姆,2012: 6)
(二)2011年的10月的大罷工
2011年10月,中色集團謙比希銅礦遭遇了長達兩周多的大罷工,引起國內外廣泛關注。這次罷工發生在邁克爾·薩塔在9月22日贏得總統大選后不久。10月5日早上,沒有與工會進行溝通,工人們就突然舉行了這次罷工,提出一次性漲工資200萬克瓦查(約合400美元)的口號。NFCA管理層和礦業工人工會均認為,這次罷工因加薪謠傳而起。據說這個加薪要求,是工人們在比較附近印度人投資的孔科拉(Konkola)銅礦的工資差距后提出的。但中方管理層認為,贊比亞工人不考慮謙比希礦比孔科拉礦的品位低、開采成本高、人均年產量低等事實。而且,中方管理層近年來也在不斷提高工人的薪酬待遇,如2009年加薪5%, 2010年加薪幅度甚至達到12%。
罷工發生后,中方管理者找到工會代表進行協商,但工會也不清楚誰組織了此次罷工。盡管如此,中色集團副總經理陶星虎要求工會必須和管理層同時做工人的工作,按照程序辦事,由工會代表工人與管理層進行薪資集體談判,但工人從不予以理睬。隨后,謙比希銅礦全部停產。部分極端的罷工工人打出反華口號,要求撤換中方管理層,甚至要求NFCA退出贊比亞。事態異常緊張,陶星虎積極通過有關渠道,努力尋找與薩塔總統見面協商的機會。
其間,NFCA曾就工資問題做出讓步,承諾加薪20萬克瓦查,不過仍有少數工人阻止其他工人復工。10月19日,NFCA決定,根據相關法律法規,謙比希銅礦將2000多名工人全體解雇,并給予工人48小時的申訴期,在此期間愿意復工的工人可以填寫申訴表,重新獲得工作,否則予以開除。
2011年10月20日,陶星虎見到了薩塔總統,向其解釋集體開除只是一個敦促工人盡快復工的手段,2011年的提薪計劃也早已包含在當年的公司預算中,只是尚未到一年一度的薪酬集體談判時間工人就舉行了這次大罷工。這一解釋獲得了薩塔的諒解,他委派贊比亞礦業部長斯穆薩(Wylbur Simuusa)負責調停NFCA勞資問題。
10月21日,在斯穆薩的主持下,贊比亞礦業工人工會銅礦省基特韋市主席與NFCA總經理王春來簽署協議,工會承諾所有員工于10月22日立即復工,謙比希銅礦承諾接納所有員工復職。10月26日,礦業工人工會的代表與NFCA開始了當年的集體薪酬談判,在雙方的反復溝通和協商下,中方管理層最后決定將基本工資水平由189萬克瓦查提高到220.7萬克瓦查,工會對這個結果還是比較滿意的。
三 勞資沖突背后的原因:三方博弈分析
通過上文的描述來看,中色集團頻繁遭遇的勞資糾紛事件體現了中方投資者、當地勞工和贊比亞政治當局三方力量之間的復雜博弈關系。
(一)中色集團的勞工管理體制
為了降低運營成本,中色集團在贊比亞的發展初期很大程度上采用了相對靈活的用工體制,大量使用短期合同工和臨時工,盡量壓低工人的工資標準和福利待遇。因此,不同合同類型員工之間的薪資差異,以及與其他大型銅礦相比更低的報酬,招致了當地礦工的反感和不滿。盡管中色集團擁有的礦山存在著不易開采、品位率低、投產時間短等客觀現實,但當地礦工卻并不顧及這些,而是做橫向比較,要求同工同酬。中國資本一度留下了吝嗇和剝削的壞名聲,再加上一些中方管理人員對當地礦工缺乏尊重,管理方式簡單粗暴,不愿與當地礦工加強溝通,只是把他們視為賣苦力的勞役,這樣的態度和做法極易招致當地礦工暴力性的抗爭。
另外,相較于西方公司,中國公司習慣于在管理、技術等關鍵崗位上使用更多從中國國內過去的員工,而贊比亞對外籍雇員工作許可證的限制越來越嚴。中國公司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由于中國雇員好指揮、效率高、更可靠。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再加上贊方員工在工作技能和勞動紀律等方面的不足,使得中方管理者在很多崗位上不愿或不敢使用當地人。但這樣的話,就會減少當地雇員上升到各級管理層的機會,也會忽視對當地基本技術隊伍的培養使用,而這正是贊勞動部門和當地員工所不希望的(王小衛,2007)。
NFCA在成立之初,由于缺乏應對工會的經驗,并習慣了國內那種一切由管理層說了算的做法,所以頑強地抵制工會組織的擴大,不同意合同工加入礦業工會。這一做法使得公司合同工對公司的意見和要求缺乏代言人,不滿情緒很大(王小衛,2007)。初來乍到的中資企業試圖運用中國國內的經驗使工會成為管理層的附庸,或者試圖通過與工會領導拉關系的方式搞定工會,但這種企圖讓別國工會適應中國固有觀念和管理模式的做法被證明是行不通的。
(二)贊比亞礦工的工作倫理和抗爭傳統
中色集團遭遇的勞資沖突除了純粹經濟利益的原因外,也與贊比亞礦工的工作倫理和勞動文化有很大關系。中方管理者與贊比亞工人在薪酬水平、勞動效率、勞動紀律等方面的分歧和爭議反映了兩種不同勞動文化之間的沖突。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依靠勞動力的成本優勢,大力引進外資,發展出口加工業。外資之所以青睞中國,與中國勞工的低工資、能吃苦、守紀律等特點分不開。所以,來到贊比亞的中方管理者也以這樣的工作倫理要求當地工人,但遭遇到的卻是不能接受和沖突。贊比亞的失業率很高,中方管理者認為,當地員工應該珍惜中國資本創造的就業機會,努力工作,省吃儉用,為今后著想。不過,一名贊比亞工人卻反問道:“我們是很需要工作,但不能因為你給了我們工作,就像奴隸主一樣剝削我們。我們要一份根本不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干什么?”(沈乎、韓薇,2011: 52)在不少中資企業中,不論管理層還是普通員工,超時工作很普遍,幾乎沒有加班工資。一名礦業企業前管理人員說:“中國人跟贊比亞人說理,說我才掙這么點,說得贊比亞人啞口無言,憋了一肚子火離開。但辯論能解決問題嗎?最后贊比亞人沖進辦公室跟中國人拍桌子,說你們中國人愿意接受低工資是你們的事,我們不接受。”(沈乎、韓薇,2011: 53)
贊比亞工人的勞動效率也讓中國企業頭疼不已。當地工人只接受按時計酬,能獎不能罰,無法推行計件工資,只能實行過程管理,不能實行結果管理。“贊比亞工人到點就下班,多工作一個小時就問你要加班費。有一次采礦過程中搞爆破,架子搭好了,炸藥裝上了,就缺點火這一步。工人一看到點下班了,收拾東西就走了。你能想象這種情況在中國發生嗎?不說別的,炸藥在那兒放一夜多危險吶,他根本就不想。”一家中資礦企的管理人員苦惱地說:“你能想象嗎?我們要搶進度完成目標時,撒手锏就是上中國工人,24小時連軸轉。中國工人背個書包,帶個飯盒下去,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沈乎、韓薇,2011: 53)
贊比亞的礦工經常因對工會集體談判的結果不滿或者為了快速獲得想要的目標而舉行未經工會許可的非法罷工,草根抗爭是贊比亞銅礦帶的一個持續特征。從邁克爾·布洛維1960年代末的研究(Burawoy, 1972)到米爾斯·拉莫最近的研究(Larmer, 2007),都提到普通礦工對其工會領導的懷疑和不信任,這在贊比亞礦區的工人階級歷史中有著長久的傳統。礦工與工會之間的不信任導致工人抗爭的自發性和周期性爆發,它們并不受工會、政黨或仲裁委員會的控制。正如一位礦工所解釋的:“當他們(工會領導)與管理層談判時,通常不能達成協議。他們不會有那種熱情和激勵……我們舉行的所有罷工都是由工人自己而不是工會發起的。他們膽小懦弱……因為我們礦工不可能同時向管理層反映工資的事,那屬于工會的職責。但是,就迫使管理層提高我們的薪資而言,恰恰是工人自己來爭取的。罷工是最有效的,不過工會一直反對這樣做。在大多數情況下,工會會達成我們不喜歡的協議,并且經常將他們已與管理層達成的事情強加于我們。”(Lee, 2009: 663)。如果清楚了贊比亞礦工的工會文化和抗爭傳統,我們就能明白他們為什么經常舉行非法罷工。面對贊比亞礦工激烈的集體抗爭,每次罷工往往都是以資方的讓步而告終。
(三)贊比亞政治當局立場與勞資沖突
即使失業率居高不下,但贊比亞仍沿襲著英國的法律體系,有著超越其經濟發展階段的勞工保護法律條款。正如贊比亞中國經濟貿易合作區副總經理昝寶森所抱怨的:“實在是‘太健全’了,法律水準有點超前……快50%的人沒工作了,還要搞這么多房補、教育補、交通補,還不能隨便辭人,要有不良工作記錄才可以。”(張哲,2010)不過,關于外資企業對這種保護性勞動法律的遵守情況,贊比亞政府可以選擇嚴格執行,也可以選擇寬松執行。贊比亞執政當局的立場在外來資本與本地勞工的沖突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多黨民主運動在贊比亞連續執政長達20年(1991~2011年),這期間的幾任總統都采取大力引進外資的政策,中國資本也正是在此期間獲得擴張。從奇盧巴(Chiluba)、到姆瓦納瓦薩,再到班達(Banda),這幾任總統不僅從未公開發表過對中資不利的言論,甚至為中國資本進入贊比亞提供大力支持,在發生勞資沖突時往往也會偏袒中方管理者、譴責當地勞工,奉勸當地勞工珍惜工作機會。由于部分中國投資者習慣走上層路線,和贊比亞執政當局交往過密,因此,當地民眾和礦工認為,中資企業助長了首都盧薩卡統治集團的腐敗,普通民眾受益較少。通過尋求執政當局庇護來抑制勞工反抗的做法,使得中國企業的大量投資不但沒有轉化成為當地民眾的認同和擁護,反而激化了本地礦工與中資企業之間的沖突。
之前曾于2001年、2006年和2008年三次參加總統競選失利的反對黨愛國陣線領袖薩塔終于贏得2011年9月的贊比亞總統大選,結束了長達20年的多黨民主運動政權。在贊比亞民主選舉政體下,外資企業與地方民眾的沖突,成為反對黨利用的話題。薩塔就是以民粹主義的立場爭取政治支持的,他的支持者多為對執政當局不滿且遷怒于外資的底層民眾。愛國陣線利用中資企業與當地礦工之間的沖突,經常以礦工、礦難和“中國掠奪”為題材,打著“贊比亞是贊比亞人的贊比亞”旗號,向外國資本及親外資的執政黨多黨民主運動發難,借此爭取礦工手中掌握的選票。薩塔的競選策略,在獲得底層民眾和礦工政治支持的同時,也激發了礦工反抗外國資本的罷工潮。
在2011年的競選中,薩塔雖不再提及中國問題,只是泛泛地承諾“更多工作,減稅,讓你口袋里有更多錢”,但是薩塔的親民主義立場已深入民心。2011年大選結束后,罷工潮席卷贊比亞各地,它們不僅針對中國資本,也針對其他外國資本,中色集團遭遇的大罷工只是其中之一。此次罷工潮是贊比亞民眾對多黨民主運動政權長期以來過分親近資本、忽視民生、貪污腐化的憤怒的集中爆發,也是在向新當選的薩塔政府施壓,要求其履行競選承諾的集體行動。
但實際上,薩塔并不是徹底的反外資和反華主義者,他只是想通過批評外國資本的競選策略獲得礦工的選票支持,并不希望礦工過激的要求和抗爭而趕走外國投資者。這從薩塔上臺后采取的一系列舉動可以看出。2011年9月26日,薩塔在上任后的首個官方活動,就選擇了會見時任中國大使周欲曉,他對中國公司在贊比亞的投資表示歡迎,但同時希望中國公司遵守贊比亞的相關法律,雇用更多的當地人而非中國人。10月29日,薩塔又在總統府舉行了一場有上百位中國工商界人士和華人華僑參加的午餐。之后又分別于11月和12月派贊比亞開國總統卡翁達(Kaunda)和副總統蓋伊·斯科特(Guy L Scott)訪華。薩塔政府的這些舉動向中國企業和政府傳遞了“加強合作,共同發展”的強烈信號。不過,為了兌現其在競選期間的一些承諾,薩塔政府也著手在最低工資、礦業稅等方面進行政策調整。比如,將一般雇員的最低工資提高至1132400克瓦查(不含住房、午餐和交通補貼);將賤金屬和貴金屬適用的稅率分別由3%和5%提高至6%。可見,薩塔上臺后在繼續歡迎外國資本加大投資并承諾為其提供安全的投資環境的同時,也要求外國投資者嚴格遵守贊比亞保護性的勞動法規并適度提高最低工資標準,試圖在消除外國投資者顧慮與滿足底層礦工期望之間尋找一個新的平衡,但這在一定程度上會提高外國資本在贊比亞的經營成本。
四 總結與討論
中色集團在贊比亞遭遇的勞資沖突是多重原因導致的。首先,贊比亞礦工對中資企業提供的工資福利和勞動條件不滿意,他們不斷地通過集體談判甚至非法罷工等方式來盡量爭取更高權益。其次,贊比亞礦工的勞動觀念、工作倫理和工會文化與中國國內情況迥異,簡單地把中國國內的管理觀念和慣例照搬到那里必然會遭遇沖突。最后,在贊比亞的民主選舉政體下,反對黨利用外國資本與當地勞工之間的沖突,通過批評外國資本的方式爭取勞工的選票支持,這加劇了當地勞工對中國資本的抗爭。
中色集團在贊比亞案例的特殊價值在于讓我們認識到外來資本與當地勞工的沖突不單純是一個有關利益分配的經濟問題,在政黨政治背景下勞資關系可能會演變為政治風險。如果對待外來資本的立場成為東道國主要政黨在選舉競爭中的關鍵議題,那么這種國內政治競爭就會波及投資國與東道國的國家間關系,從而轉化為國際政治問題。中國企業在海外經營中的確需要支付合理薪酬、積極承擔社會責任,以處理好與當地員工、社區居民的關系。但是,如果一味地順從當地勞工和民眾的要求,這無疑會大大增加企業的運營成本,降低企業的所得利潤。東道國政府在調解外來資本與當地勞工的爭議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因此中國企業和政府需要通過觀察東道國政治動態和施加政治影響來維護自身利益。在實行民主政體的東道國,中國企業和政府不僅要處理好與執政黨的關系,還要與主要反對黨建立聯系通道,了解其對待外國資本的真實意圖和競選成功的可能性。中國企業和政府要學會在東道國政黨競爭中尋求對自身利益的保護,降低中資企業在今后的總統選舉期間可能遭遇的不確定性,同時游說執政當局采取適度而不是過分的勞工保護政策。中國企業已經在贊比亞投入了大量資金,如果其不能轉化為一定的政治影響力,那么中國投資將面臨很大的潛在政治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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