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俄社會分層:變遷與比較
- 李培林 (俄)戈爾什科夫等
- 9500字
- 2019-07-08 17:32:50
第二篇 工人
當代中國工人的狀況與地位變遷
回顧中國當代歷史,不難看到工人階層是中國最重要的社會階層。新中國成立后,工人在政治上一直被視為核心社會力量和領導階層。隨著中國經濟改革和社會變革的深入,計劃體制的瓦解和市場化的引入,以及中國制造業的快速增長,工人在人數規模迅速擴大的同時,內部結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特別是階層內部的差異性大大增加。本文將著重分析和描述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工人發生的巨大變化。
一般而言,在中國,工人包含有兩個不同的內涵:一是政治意義上的工人,即認為中國工人是一個包括工人、知識分子和機關干部等在內的統一整體,知識分子、機關干部是工人的一部分。在此界定下,工人在理論上被視為社會的領導階層和推動中國先進生產力發展的基本力量。按照《工會法》的釋義,“在中國境內的企業、事業單位、機關中以工資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的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都具有參加和組織工會的權利”。這也可以視為工人的內涵。
二是職業分層意義上的工人。社會學研究者一般更傾向于將工人視為一個階層或者群體,即從事二、三產業的基層工薪階層,并將工人與管理者、知識分子相區別。本文使用的工人概念,其內涵也主要是職業分層意義上的。
一 改革開放以來工人內部結構的變化
改革開放之后,隨著工作重心向經濟建設轉移,中國經濟社會結構發生巨大變革,促使工人內部結構也出現了相應的變化。工人在公有制單位就業的單一格局逐漸被私營經濟和三資企業的蓬勃發展所打破,非公有制單位成為工人就業的重要渠道;產業結構調整、升級,使得計劃經濟時代工人集中在工業行業的就業情況有所改變,第三產業成為工人就業的主要去向;嚴格戶籍控制政策松動,城鄉二元結構的勞動力市場被打破,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流動,取代城市工人成為工人的主要力量。這些都直接或者間接影響到工人內部結構的變化。
(一)就業單位的分化:非公有制經濟單位就業職工比例不斷增加
社會主義改造運動之后,資本主義經濟成分在中國大陸基本消失,以國有單位和城鎮集體單位為代表的公有制單位成為工人就業的唯一渠道。根據相關部門的統計數據,1978年全國職工有9949萬人,其中在國有單位就業的是7451萬人,占職工總體的74.9%;在城鎮集體單位就業的是2048萬人,占20.6%(國家統計局國民經濟綜合統計司,2010)。兩者相加,幾乎就是全國職工的總和。單一的公有制單位就業模式被經濟改革打破,到1984年,在職工就業單位性質的統計中第一次出現以“其他”為代表的非公有制經濟成分。根據圖2-1-1所示,從1978年到1984年,全國職工在國有單位和城鎮集體單位的就業數量仍然保持增長的態勢。1984年,全國職工共計11890萬人,其中絕大部分在國有和城鎮集體單位就業,其他單位類型的職工只有37萬人,比例僅為0.3%。1984年之后,非公有制單位就業職工數量快速增長,到2008年已達到4766萬人,占職工總體的比例為41.4%,與1984年相比,增長128.8倍。

圖2-1-1 分單位全國職工人數變化
資料來源:《新中國六十年統計資料匯編》。
同期,國有單位和城鎮集體單位就業職工比例出現較大波動。1995年之前,國有單位就業職工數量一直處于增長狀態。1995年,國有單位就業職工達到最高的10955萬人,比1978年增加3504萬人,占總體比例為73.5%。而國有企業制度僵化、機構臃腫、效率低下、成本增加、效益下降的弊端愈加明顯,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的“砸三鐵”和優化勞動組合,導致出現一定量的失業現象(邢連仲,1992),但并沒有顯著減少國有單位的職工數量。國有企業由于高負債率、冗員多、社會負擔重、攤派嚴重、員工積極性不高等原因,虧損面逐年增大。據不完全統計,1996年上半年虧損的國有企業達到43.3%, 1998年第一季度出現了全國性的虧損,國有資產的損失數額也逐年上升(鄒東濤,2008)。
20世紀90年代,國有企業開始戰略性改組,其中最重要內容就是“減員增效”。后者形式多樣,包括主輔分離、內退、買斷、退養、退職、居家、下崗等。國有企業職工開始大規模下崗,這也被學者認為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使得原來的隱性失業顯性化(李培林,1998)。根據中華全國總工會提供的數字,1992~1997年,每年卷入勞動糾紛的工人數大約在126萬。到1997年年底,全國國有企業下崗職工634.4萬人,其中有309.5萬人沒有領到基本生活費。1998年拉開“決戰”大幕,國有企業大量破產,大批工人下崗。1998~2001年,全國國有企業累計有2250萬職工下崗。從圖2-1-1中可以看出,1995~2008年,中國國有企業職工人數,從10955萬人下降到6126萬人,減少4829萬人,占全國職工的比例也下降到53.2%,與1995年相比,減少20多個百分點。而由于國有企業下崗工人的大規模出現,城鎮登記失業率也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2%左右,增加到90年代中期的3%,到2004年之后,超過并維持在4%以上。
過去20年,職工就業單位從單一的公有制單位過渡到多種經濟成分單位并存,這是中國工人內部最大的變化。它凸顯中國經濟改革以來,勞動力市場化進程對工人的深遠影響。

圖2-1-2 1985~2008年城鎮失業率
資料來源:《新中國六十年統計資料匯編》。
(二)就業結構的改變:第三產業成為工人就業的主要去向
由于計劃經濟時實行國家大力推動工業化、優先發展重工業的發展戰略,工業發展的速度要高于服務業,且重積累,輕消費,工人在產業間分布也是第二產業比例要高于第三產業。1978年,第二產業就業職工達到6945萬人,占全部就業職工的37.0%;第三產業就業職工4890萬人,占26.0%。就業人口在第一、二、三產業分布比例為37∶37∶26。
改革后,為了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消費和服務需求,第三產業發展速度明顯加快,特別是新出現的非公有制經濟相對集中在滿足人民群眾消費和服務需求的輕工業與服務行業,第三產業就業職工數量和比重不斷增加。同期,國有企業集中的重工業雖然也在不斷發展,但增長速度相對較慢。到90年代中期,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就業職工數量已經基本持平。1994年,第二產業就業職工為15312萬人,比例占33.2%;第三產業就業職工為15515萬人,比例為33.6%。
從90年代中后期開始,國有企業破產、兼并、重組,導致第二產業部門內就業職工出現停滯不前的狀況,甚至在1998~2002年出現就業職工數量下降狀況。而同期第三產業快速發展,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有較大提高。這里的第三產業包括一些新型服務業,如航空、通信、信息、金融、保險和其他服務業。過去第三產業明顯滯后于制造業等工業部門的發展,嚴重影響國民經濟的協調、平衡發展。在第三產業中,首先是改變交通、通信事業的落后狀態,其次是發展商業服務業。實際上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前,航空、通信、信息、金融等服務業對一般中國老百姓來說,幾乎是望塵莫及的。拿手機和電腦來說,90年代中期的時候它們仍然是“稀罕物”,一般老百姓消費不起。但十幾年的快速發展,這些商品和服務已經成為普通老百姓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因而,第三產業就業職工數量仍然保持快速增長的趨勢。到2008年,第三產業就業人口規模達到25717萬人,占全部就業人口比例為37.9%。中國就業人口的產業分布由大到小從1978年的一、二、三結構,徹底轉變為三、二、一的結構。

圖2-1-3 1978~2008年城鎮職工在第二、三產業就業人數及比例變化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三)專業技能的提升:白領工人和技術工人數量快速增加
改革之初,中國工人隊伍中技術人才是極為缺乏的。到1989年,在工業部門就業的城鎮職工中,學歷在大專以上的比例僅為7.5%。隨著中國制造不斷向高端邁進,產品科技含量越來越高,工人的文化程度越來越高,技術能力也越來越強。2008年,在工業部門就業工人中,大專以上學歷的占11.4%。這部分大專以上學歷的職工,大部分屬于白領工人,在工廠內很少從事一線直接生產活動,而多從事技術工作。盡管中國工人還沒有出現和西方發達國家一樣的白領工人多于藍領工人的現象,但白領工人增加也證明改革后中國現代化程度的提高、生產力的大發展和科技水平的提高。

圖2-1-4 1989年和2008年制造業就業者文化程度比較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1990》和《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中國工人技能水平的提高還體現在獲取技術證書的人數逐年增加。1996年,全國獲取技術證書的工人數量為214.7萬人,到2008年,全國獲取技術證書的工人數量為1137.2萬人。從技術工人內部結構來看,獲取中高級技術等級和技師資格的工人數量也在不斷增加。尤其是高級技師,1996年全國獲取高級技師資格人數僅為2263人,2008年全國獲取高級技師資格人數為63323人,增長近27倍。

圖2-1-5 1996~2008年各級技能資格認證發放數量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事實上,雖然中國工人的技能水平得到提高,獲取技術證書的工人數量快速增加,但與中國制造業的高速增長相比,技術工人短缺成為困擾產業結構升級的重大問題。其根本原因在于工人社會地位不高,特別是改革前后鮮明的對比,使人難以技術工人為就業取向。從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在2008年做的調查結果來看,在經濟收入上,具有較高技能的工人收入水平并不低。城市工人中從事技術勞動的年收入平均為20400元,從事體力勞動的收入為10908元;農民工從事技術勞動的年收入平均為15326元,從事體力勞動的年收入平均為10439元。這意味著白領工人和藍領工人、技術工人和非技術工人之間存在明顯的收入差異。

圖2-1-6 2008年不同技能水平城市工人和農民工收入比較
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2008。
(四)收入差距的擴大:壟斷行業和暴利行業職工收入偏高
改革開放之前,固定用工制度使大部分工人之間的收入無太大差異,在行業之間職工收入差距也不突出。1978年,收入最高的行業是電力、煤氣及水的生產和供應業,職工平均年收入為850元;收入最低的行業是社會服務業,平均年收入為392元,前者是后者的兩倍多點。
經濟改革后,行業之間的收入差距雖然有所增加,但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行業間收入差異仍然保持在較低的水平。到1996年,收入最高的行業是金融、保險業,職工平均年收入為9734元;收入最低的行業是批發和零售貿易、餐飲業,職工平均年收入為4845元,前者仍然是后者的兩倍多點。這一階段,不同行業間職工收入有較大變化,但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收入分配格局仍然存在,行業間的收入差距與改革前差異并不明顯。

圖2-1-7 1978~2008年主要行業職工平均收入變化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圖2-1-8 1978~1997年主要行業職工平均收入變化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力度加大,行業間收入差距日益擴大。行業間收入差距擴大的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壟斷和暴利行業的出現。交通、通信等壟斷行業和房地產等暴利行業的職工收入明顯要高。另一方面是農民工居多的行業收入偏低。比如建筑、制造業農民工比例較高,收入偏低。從職工收入來看,到2008年,收入最高的行業是房地產業和交通運輸、倉儲及郵電通信業,職工平均年收入分別為61841元和56642元;收入最低的行業是建筑業和制造業,職工平均年收入分別為21527元和24192元。收入最高行業是收入最低行業的2.9倍。

圖2-1-9 1996~2008年主要行業職工平均收入變化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行業間職工收入差異的變化既凸顯經濟改革后收入分配市場化格局的形成,又表現出經濟改革的不徹底,壟斷行業職工成為工人中獲益最大的人群。
(五)“新工人階層”的壯大:農民工成為工人的重要組成部分
改革開放和勞動力市場化也為中國工人增添新的力量——農民工。農民工是指具有農業戶口身份卻在城鎮務工的勞動者,是中國傳統戶籍制度下的一種特殊身份標識,是中國工業化進程加快和傳統戶籍制度嚴重沖突所產生的客觀結果。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和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解放了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在1984年以前的改革初期,中國農村勞動力向非農產業轉移的主要方式是通過鄉鎮企業,其主要特點是“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這曾經被稱為“中國式的城市化道路”。1984年,隨著我國戶籍管理制度的松動,大量農村勞動力紛紛涌入城市和沿海發達地區,拉開了農民大規模進城務工經商的序幕。1985年,從農村遷出的總人數還只有約335萬,而同期鄉鎮企業新吸納的農村勞動力為2286萬人。直到1990年,鄉鎮企業仍是農民在職業上“農轉非”的主渠道。

圖2-1-10 1978~2008年鄉鎮企業就業職工規模變化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到1990~1995年,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根據多項大規模全國抽樣調查結果,外出打工的流動民工占農村勞動力總數的比例平均在15%左右,據此推算1995年流動民工數達到6600多萬人。有學者估計(楊聰敏、楊黎源,2009),1987年農民工數量就接近1億人,到2007年大約為2.46億人。而根據國家統計局2010年發布的監測報告,2009年全國農民工共計2.3億人(國家統計局農村司,2010)。在一些行業中,農民工已經成為工人的主體。2006年,全國第二產業就業人員中,農民工占57.6%,其中加工制造業占68%,建筑業占80%;在全國第三產業從業人員中,農民工占52%;城市建筑、環保、家政、餐飲服務人員90%都是農民工(劉軍、陳蘭,2005)。
盡管2004年中央1號文件明確指出,“進城就業的農民工已經是產業工人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農民工作為“廉價勞動力”,工資水平低,被拖欠時有發生;作為“超時勞動力”,工作時間極長,超負荷從事繁重工作;作為“高危勞動力”,社會保障缺失,各種安全事故頻發(新華網,2006)。即便是與改革開放后政治經濟地位下降的城市工人相比,農民工經濟社會地位更低,但社會態度較為積極(李培林、李煒,2007)。長期城鄉有別的二元分割制度體系,使農民工自誕生之日起,就難以融入城鎮社會和工業勞動者群體,并被面向城鎮居民的相關制度(主要包括社會保障制度等)排斥。農民工作為一個整體事實上處于弱勢社會地位。2008年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發現,在同等學歷下,農民工的收入明顯要低于城市工人,特別是在大專以上學歷的工人之間,收入差距更為明顯。

圖2-1-11 1987~2008年農民工規模變化
資料來源:楊聰敏、楊黎源(2009)。

圖2-1-12 2008年分學歷城市工人和農民工收入比較
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2008。
二 改革開放后工人的三個主要變化
中國工人在改革開放之后經濟轉軌、社會轉型的歷史大背景下,經歷了企業改革、下崗、失業等驚濤駭浪。嚴格意義上講,現在的工人與30年前的工人相比已經發生了轉折性變化。回顧工人發展歷程,我們可以將最近30年中國工人的變化主要歸結為三個方面:從“政治身份”到“職業身份”的變化,從“依附關系”到“契約關系”的變化,從“單一性人群”到“多樣性人群”的變化。
(一)從政治身份到職業身份的變化
新中國成立初期,隨著社會主義改造的基本完成,資產階級在中國成為歷史,工人的內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引起變化的主要原因,不僅是因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對立已不復存在,而且是因為工人階級與生產資料的關系以及他們在社會主義社會經濟結構中所處的地位也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一方面,我國工人階級從‘無產’變為‘有產’——成為生產資料的擁有者;另一方面,我國工人階級在社會經濟結構中也處于領導的地位。”(顧建鍵,2002)在此意義下,工人涵蓋的范圍是非常寬泛的,包括所有具有非農戶籍,通過勞動獲得工資收入的“職工”。這里至少包括現在我們所說的國家機關和事業單位工作人員、企業經營管理層、知識分子和城市工人。工人實際上代表的是一個人的身份,而非職業,是指處于領導地位的勞動者所形成的階層。按照身份劃分階層的標準一直沿用到改革開放,也就是說,社會主義改造之后到改革開放之前的這段時間內,政治身份是社會分層的最重要基礎,中國社會大致形成了由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階層(一般認為知識分子也是工人的一部分)組成的相對簡單的社會階層結構(陸學藝,2009)。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社會現代化程度不斷提高。現代社會中職業分層是社會分層的基礎,它不僅反映了經濟、財產、收入地位,而且反映了人們在權力結構和聲望分層中的位置。工人從政治身份向職業身份的過渡,主要體現在工人的結構變化上。經營管理者和腦力勞動者逐步從工人隊伍中脫離出來,轉而成為管理者階層和中產階層;農村改革解放出來的大量農村勞動力,進入城市融入工業化浪潮,成為農民工,很大程度上擴大了工人隊伍,甚至在部分行業成為主力。改革開放前的工人已經分化為上中下三層、六個職業群體:上層是管理者階層(包括國家和社會管理者、企業經營管理者);中層是中產階層或者白領階層(包括專業技術人員和一般辦事人員);下層是工人(包括城市工人、農民工和失業下崗工人)。但這一結構又有開放性,各層次之間是相互流動的。因為工人構成復雜,許多人在跨所有制、跨行業、跨地域地頻繁流動,職業身份經常變化。
工人從政治身份到職業身份的變化,實質上透露出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即中國從身份固定化的制度向更為充滿活力的現代社會制度過渡。
(二)從依附關系到契約關系的變化
改革開放前中國社會利益關系的特征是國家壟斷社會資源,扮演全能者的角色,社會群體之間利益分化程度低、同質性高,是“總體性社會”,而總體性社會的形成,是通過單位這個組織中介實現的(李培林,1992;李路路、李漢林,2000)。在單位制下,工人成為依附于國家和企業的“主人翁”,國家、企業和工人的利益是三位一體格局,工人對于工作單位,有著家庭般的情感色彩。伴隨著經濟社會轉型,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對工人來說,他們就是從計劃經濟下的依附國家的“主人翁”轉變為市場經濟下的獨立自主的雇傭勞動者(謝海軍,2009),工人與企業的關系從依附關系轉變為契約關系。
隨著政府逐漸退出企業,企業經營管理權獨立,工會和職工代表大會等工人組織在企業中地位下降,許多企業管理層試圖將他們所掌握的不完全的所有權轉變為法律上的、完全的所有權(吳敬璉,2008)。管理者的權力得到強化,普通工人基本上不能投票選舉或更換企業領導,不能參與各項重大決策包括與自己利益相關的決策(張興杰、黃頻英、蘇巧平,2003)。工人無法再借助政府賦予的政治身份來捍衛自身的利益,“三位一體”格局變成利益沖突的格局。由國家作為全社會的代表的利益一體化的勞動關系,轉變為用人單位和勞動者兩個獨立的利益主體所構成的雇傭勞動關系。特別是大規模國企破產之后,工人因為下崗、分流與政府之間的矛盾,逐漸轉化為勞方與資方之間的沖突。由勞資矛盾引發的群體性事件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逐步加劇。1996年勞動爭議案件為41697件,之后呈直線上升趨勢,1999年就突破10萬件,2003年超過20萬件。到2008年,新《勞動法》實施前后,勞動爭議案件更是出現了爆發式的增長,達到了驚人的650077件,是1996年的15.6倍。

圖2-1-13 1996~2008年勞動爭議案件數量
資料來源:《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09》。
隨著工人與企業的關系從依附關系轉變為契約關系,勞動關系的市場化轉變基本完成,勞動關系的運行機制也將逐步由以政府為主體的行政手段的控制,轉變為以用人單位為主體的市場機制的調節。在市場化條件下,勞動關系雙方的利益差別、利益分化乃至利益沖突將會不斷擴大和加強。雇傭的彈性化導致非正規勞動關系大量增加,對勞動者權益保障提出了新的挑戰。
(三)從單一性人群到多樣性人群的變化
改革開放初期,全國職工總數有1.24億,占從業人員總數的30.7%,絕大部分集中在公有制單位就業。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和所有制結構的調整,我國工人隊伍在改革開放后迅速擴大,內部構成亦發生變化,工人的內部構成多樣化了。
首先是白領工人和藍領工人之間的差異。白領工人作為腦力勞動者,知識分子和專業技術人員占據較大比重。他們在改革之前是工人中的一個階層,與工人在工資收入、福利待遇和社會保障等方面并無本質差別。改革后,知識分子和專業技術人員憑借自身人力資本優勢,在社會和企業中獲得了比工人更好的經濟社會地位,經濟收入和社會保障上都要優于一般工人。白領工人和藍領工人的差異體現了財富創造中群體地位和作用的不同,還體現出在現代化背景下工人內部差異的增大。
其次是城市工人和農民工的差異。城市工人和農民工的差異可以追溯到計劃經濟時代的用工“雙軌制”。農民工作為勞動力市場上的后來者,不僅承擔原先城鎮職工干的“苦、臟、累、差、險、重”工作,而且在城市勞動力市場上面臨雙重歧視,即在崗位獲得上受到“進入”歧視,在工資待遇上也受到歧視——同工不同酬(蔡昉,2005)。造成農民工不公平社會待遇的原因既有勞動力市場發育不完善,也有社會制度設置不合理等。但從根本上說,農民工作為當前工人的主體,他們與城市工人的差異是工人內部構成的最大差異之一。
最后是工人在不同性質企業和行業間的差異。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將數量上占絕大多數的國有中小型企業推向市場,但關系到國計民生的部分行業和企業仍然保持著國有企業的壟斷地位,這樣就形成了以國家扶持、管制經營為主要形式的國家壟斷行業和企業。這些企業和行業憑借壟斷地位在市場上賺取超額利潤,工人能夠獲得比一般企業更高的收入和更優厚的待遇,這也構成了工人內部的分化。除此之外,性別和年齡結構差異也是工人內部構成差異。但與其他各類差異相比,這種差異的原因更為隱形,不容易被發掘。
對于從工人中分化出來的專業技術人員、經營管理人員,以及從農民中派生的農民工,他們很難再像改革前的工人一樣,無論在經濟社會地位,還是在社會意識形態上都具有極大的共性。工人階層的分化,不僅包括職業和收入的變動,更重要的是它不再被視為一個完全單一和同質的社會群體。
三 中國工人的前景
2009年金融危機下,中國工人和中國央行行長一起入選美國《時代》周刊年度人物。而真實的故事是,中國工人作為財富的創造者,以辛勤勞動換來了中國經濟長期高速增長。雖然他們也是中國經濟改革和經濟增長的受益者,但經濟改革和經濟增長所帶來的利益蛋糕里,他們只能分到微薄的部分。與改革前相比,工人往往處于“被遺忘”的狀態。工人是改革前政治經濟地位較高、獲得利益較多的群體,改革后其內部結構復雜化了,絕大多數總的來說還是“利益獲得者”,但有一部分是“利益相對受損者”,甚至還有一部分是“利益嚴重受損者”(如下崗失業的年齡較大的所謂“4050人員”)。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在2006年和2008年兩次全國范圍內的大型調查數據分析結果,工人都被認為是近10年來受益最少的社會群體之一。
工人在實際生活中的社會政治經濟地位有所下降。《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認為,“在人口比例較大的產業工人階層和農業勞動者階層中的社會基礎受到部分削弱”。許葉萍和石秀印(2006)認為,決定工人發展方向的是社會體制能否對工人的訴求進行合理回應,能否在回應困難的時候對現存體制進行修改,以實現工人所期望的社會公平。
中國經濟改革和經濟增長給工人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工人內部構成發生極大的變化:在現代化、市場化和工業化的帶動下,工人不再是一個政治概念,而是一個職業階層;在市場經濟推動下,勞動力市場化程度不斷加深,工人與企業的依附關系不復存在;在非公有制經濟和第三產業就業的工人比例增加,并成為主要部分;白領工人和藍領工人、技術工人和非技術工人分化,日益成為不同的社會階層;工業化將數以億計的農村勞動力吸納到城鎮中來,他們同樣從事工業勞動,在收入和社會保障上卻遠遠不如城市工人。這些都意味著中國工人在利益和價值取向上不再有計劃經濟時代的單一性。
中國產業工人的現狀,給中國發展模式帶來一些思考。中國經濟的高速可持續增長,不可能永遠建立在農民工低廉的報酬、惡劣的工作環境、不完善的社會保障基礎之上。如何減少經濟改革帶來的陣痛,將經濟改革和經濟增長的紅利公平地分配給所有的社會群體,走向“共同富裕”,是“富裕”起來的中國急需解決的首要問題。
如果說中國改革開放實質是通過利益調整逐漸改變社會資源的占有狀態,那么其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在一般民眾普遍獲益的同時,也出現了收入分配上較嚴重的不平等。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必然使利益格局逐漸失去平衡,導致城鄉之間、地區之間、行業之間、階層之間、群體之間的利益分配差距持續擴大,并使社會危機的風險加速積累,從而成為我國當前各種社會問題與社會矛盾的深刻根源(鄭功成,2010)。未來中國利益分配格局的調整方向,也將決定中國工人發展變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