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印經濟增長比較:基于制度視角的研究
- 楊怡爽
- 4110字
- 2019-07-08 17:38:40
第二節 中印比較的制度分析的不同路徑
目前,以制度視角對中印經濟增長對比進行解釋的文獻,可以大略地分為兩種不同的思路;一種思路強調政治體制在經濟改革中起到的作用,強調由上而下推行的制度變遷在兩國經濟增長中起到的決定性作用;另外一種思路,強調制度形成的路徑依賴效應和由上而下推行的正式規則在具體環境中的有限作用,認為制度必須作為整體系統起作用,在中國和印度的背景下尤其如此。
在諾斯提出了產權制度對經濟長期增長的重要性之后,其他制度經濟學家對有利于經濟長期增長制度的產生和變遷的解釋分為兩條路徑,第一條路徑著重研究作為規則的制度,強調政府和政治體制的作用。他們的觀點可簡單概括為權力先于繁榮,或長期經濟增長本質上是一個政治問題。政治制度和組織的變遷非常關鍵,因為經濟制度的建立和變遷是通過政治過程完成的(North, 1982, 1990; Grossman和Helpman, 2002)。政治制度先于經濟制度形成,利益集團會選擇不同的制度或推動制度向有利于它們自身的方向發展。
由政府推動和實現的制度變遷毫無疑問已經被公認是中印兩國獲得長期經濟增長的重要因素。如楊冬云(2006)、德龍(2009)、張淑蘭(2003)、Ahluwalia(2002)等國內外學者都在文獻中分析1991年及之前的印度政府改革如何成為后期印度經濟增長擺脫“印度教徒增長率”的基礎,促成了社會總財富的增長:80年代中后期開始,印度中產階級在綠色革命和早期經濟自由化政策中受益,力量日益壯大,從而增強了主要代表城鎮中小工商業者利益的印度人民黨的社會基礎,打破了國大黨一黨獨大的局面。為了爭取社會力量,印度政府(無論哪一個黨派執政)都開始重視經濟改革問題,強調對私有產權的保護和市場準入。同理,中國經濟改革的成功也在于其“改進了經濟效率,同時又使改革與當權者目標相協調”;通過減少對經濟的干預,設計出靈活的、改進效率的制度改革路線圖,中國獲得了成功(錢穎一,2009; Kaushik Basu, 2009)。中印兩國都采取了漸進的方式,從而避免了經濟改革導致社會結構的破壞和顛覆,也避免了對改革的社會和政治抵制(Joseph Chai, Kartik Roy, 2006)。盡管政治體制截然不同,但中印兩國的成功都要歸結于政府機關彼此之間的相互制衡;常規的衡量政府治理產出的方法是衡量治理的兩個主要方面:治理的結果,即政府為公民提供服務的成效;以及政府為公民提供服務的意愿。在這些指標上,中印有所不同,但中印經濟的高速增長正是源自20世紀70年代末及80年代初治理水平的改進(Philip Keefer, 2006)。
以格雷夫(1995, 2006)、青木昌彥(1998, 2000)的比較制度分析方法為代表的制度對經濟增長影響的第二條研究路徑,更注重相對于正式規則的“私序”制度的動態變遷在經濟增長中的作用,強調制度的內生性和歷史在制度形成中的作用。制度的變遷是路徑依賴的結果,換句話說,今日的制度是過去的制度所決定的。如賽思、艾蒂安等就特別強調中國與印度“歷史上的特征”對兩國制度差異起到的作用:由于在歷史上存在集權政府的時間更加長久,中國從古至今都比印度更具備大規模動員要素(無論是人力和資本)的能力;而這樣的能力在兩國經濟起飛(take-off)的階段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導致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印度由此落后于中國(Saith, 2010;艾蒂安,2000)。同樣的,印度改革能夠得以持續也歸結于推行了多年的民主憲政由于“路徑依賴”逐漸形成的印度政治系統中的政治動機、制度和技巧的相互作用(Rob Jenkins, 1999)。此外,許多學者及其文獻都非常強調印度社會在宗教、文化、民族等方面的多樣化與中國長久以來的社會統一性的對比,如Kumar從儒家與婆羅門式觀念解釋中印之間商業模式的差異(Kumar, 2000、2006)。這些對比被認為是經濟社會政策執行力度差異的重要原因,也是得到認可的制度變遷產生與發生作用的效率差異的根源之一(P. Bardhan, 2007)。由此,其實中印之間的差異早在兩國進行市場化改革之前就已經存在,因此“中印之間關鍵的區別不僅僅在于農業等計劃戰略的某些方面,更是在于兩者經濟、社會、政體和國家的性質,也就是說是在現實的結構方面的區別”(Saith, 2010)。
該思路同樣特別強調制度具有自我維系、自我實現的性質。在作為整個系統的制度中,即便某項制度失去了自我實施的性質,依舊會影響后來制度的變遷方向。作為一個系統的制度,其具有內部的相互補強性,削弱其中一項,其他的規則又會增強,使人為修改制度的努力失效。因此,即便是某些制度已經失靈,成為經濟增長的阻礙,但人為設計規則和政策來達到修正的目的,并不一定能在短時間內起效,促成新制度的誕生,尤其是那些能有效引起經濟結構變遷的制度。在中印兩國的環境中,單純以某個制度進行衡量,無法估量出影響兩國的要素積累和技術進步的制度因素的分量,這也就是為什么無法以“產權、法律系統、民主憲政”解釋中印經濟增長上的成就與差異問題,也無法解釋兩國都推行了有利于市場的制度政策卻未能收獲相同效果。這正是制度在開放環境中是作為一個整體系統起作用的;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之間的“配合”程度,會對促進經濟增長的“近因”或曰直接因素(勞動力、資本、人力資源和生產率改進等)產生不同的效果;同樣,中印兩國在進行市場化改革和開放之前的制度基礎上的差異,也形成了路徑依賴的效果,這些差異在稍后的改革中被放大是兩國經濟增長出現差異的原因;“中國……反映出為改革開放保駕護航的特征。而印度由于其特有的自力更生、僵化的、調和的以及要求共識的制度環境和變遷模式,制約了其在WTO框架下開放的速度和程度”(王芳,2008)。也就是說,正是制度具有的均衡性質,使其缺乏變革和調整的內生激勵。中國的改革在工業部門取得成功,是因為中國在農業部門進行了更為徹底的制度革新,從而催生了僵化的印度農業部門所無法企及的巨大的要素動員的力量(“全民動員轉型模式”),在此基礎上,中國在稍后的改革中才能得以有效地釋放勞動力和促進手工業部門與農業部門的結合,使得農業避免成為改革的犧牲品,而印度恰恰未能做到這一點(阿什瓦尼·塞思,2010)。非正式制度起到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因為制度的有效性取決于更為廣泛的背景和制度細節(格雷夫,2006)。例如,崔萬田(2008)認為,中印經濟的差異主要是通過對人均資本存量的投入與運用的高低來發生作用的。盡管印度較早地建立了表面上更為現代化的議會民主制,也推行增加人均資本存量的政策,但由于其非正式制度特別是傳統的非正式制度與現有正式制度的摩擦,極大地降低了社會人均資本存量,影響了社會的總產出水平,抵消了正式制度的優勢。這其中涉及的則是繆爾達爾在研究南亞貧困問題時所提出的“軟政權”問題,即社會紀律問題
;這是“極為悠久的歷史造成的結果,其間建立了一個特有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權利結構”(繆爾達爾,1969)。由于歷史和環境因素的作用,因此在中印的制度變革和變遷問題上應當采取動態的分析框架,無論是中國和印度,起到關鍵作用的制度優勢不一定能夠在未來長久地保持下去。
可以看出,這兩條不同的思路之間其實是相互補充的。問題的中心實際上可以歸結為兩點:制度變遷如何產生或是否能產生,以及制度如何起作用或是否能起作用。一方面,是具有足夠的共容利益條件下產生的利于市場的政府(奧爾森,1965)[而“這些規則無論是在哪里或是在什么時候內生地出現,都反映了政治參與者的一種均衡關系”(格雷夫,2006)];另一方面,則是繆爾達爾所提到的社會紀律的喪失和軟政權問題。奧爾森認為,對產權的有效保護,對契約的強制履行,都必須要有一個強有力的國家政府作為支持。這種政府的產生必須是,各種既得利益集團構成的組織和共謀集團妨害了共容利益的形成。而繆爾達爾認為,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政策和法規難以得到執行,大量的經濟機會被各式各樣的利益集團所侵吞,無論是在掌握政經大權的上層還是社會底層,有充分理由需要廣大民眾的支持和擁護的政策和計劃都被“無政府主義”的“消極抵制”阻礙了(繆爾達爾,1968、1969)。繆爾達爾的觀點特別有意義,因為他指出,不管一個國家能達到多大程度的政治民主,社會紀律都可以在其構架內執行,軟政權的特征顯然與政府的形式沒有任何關系。也就是說,中印盡管政治制度與文化語境差異很大,但社會紀律的改進都能讓經濟增長與市場規模的擴大和良好運作得到實現。
在兩個方向上,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利益集團的形成和作用,以及它們在中印不同的增長表現過程中起到的影響。印度的環境剛性(contextual rigidity)和發展羈絆是其制度框架的主要特色;而中國能把制度框架變成工具,優化和加速增長進程(阿什瓦尼·塞思,2010)。換句話說,中國領先于印度,在于其更長遠的經濟政策和協調性;而其根源又在于中國比印度在社會中有更高的同一性(homogeneity),而印度在政治上的矛盾則是來自其社會方面的多樣性(P. Bardhan, 2007);社會的分化導致“在印度,經濟從來就不是第一位要解決的問題”(P. Bardhan,2007; James Manor, 2005)。如果從利益集團的觀點來看,這其實就是諸多或大或小的集團和組織在印度社會中的“百萬叛變”(奈保爾,1988)產生的后果,也是加爾布雷斯評價印度時所說的“功能性無政府主義”(functioning anachy)的源泉。實際上,印度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由拉吉夫·甘地開始了市場化改革的努力,從時間上看并沒有落后中國的改革很多。為何當時的印度改革未見成效,而中國卻獲得成功?問題來源于利益集團形成的改革阻力(Rodrik and Subramanian 2004)。印度的政治制度使其在進行改革和做出政策決定時,必須綜合考慮各個利益集團的意見,因而時間緩慢、步伐小,很難做出為了長遠利益犧牲當前短期利益的政策決斷。因此,政策和改革時常成為短期利益和利益集團的犧牲品(楊冬云,2006; Jenkins, 1999)。與此相對應,中國的改革則巧妙地避開了對利益集團利益的觸動,從而改革可以順利進行與維系(錢穎一,2006)。然而,無論如何,在改革的過程中,中印在各個社會經濟部門都形成了較為強大的利益集團;而在兩個國家經濟長期增長的道路上,它們的形成和壯大毫無疑問會構成對進一步制度改革的阻礙(王芳,2008)。不過,很大程度上,對中印兩國利益集團的形成及其性質的對比,目前尚需進一步深入探討。
本書的分析基本上是在兩條路徑相互補充的框架下進行;一方面,探討中印“由上而下”形成的制度有何差異,對于增長又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另一方面,作為不可缺少的補充,也探討了這些制度差異形成的原因,以及為何相似的政策、法律、法規在中印運作實踐中會有不同的效用——這正是作為整體的制度背景所具有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