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越城鄉:資源、機會一體化配置
- 王春光
- 5524字
- 2019-07-08 17:28:32
第一節 國外對城鄉關系的探索
城鄉關系牽涉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的方方面面,引來了不同學科的關注和研究。各國學者對此進行了多樣的學理分析,提出了各種理論觀點。這里著重介紹經濟學、社會學、地理學的一些研究成果。
一 經濟結構與城鄉結構相伴變化的理論
經濟結構與城鄉結構的關系一直是發展經濟學和制度經濟學所關注的領域。以英國經濟學家克拉克和美國經濟學家錢納里為代表的經濟結構學派認為,經濟結構的變化是按照一定的規律進行的,與之伴行的是城市化發展。克拉克提出了產業結構的順序轉換理論,認為收入水平提高,國民經濟中三個產業的相對位置發生動態改變,按照從農業到第二產業,再到第三產業的順序漸次推進。與此相應,產業結構的變化帶動了就業結構的轉變,從事農業的人數相對于從事制造業的人數,趨于減少;進而,從事制造業的人數相對于從事服務業的人數,也會趨于減少。當然,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一些發展中國家并不一定都按照這樣的順序實現產業結構和就業結構的轉變,有的國家的勞動力直接從第一產業轉向第三產業,但是整個經濟結構的變化是向工業化和第三產業發展。
錢納里、賽爾昆還用美國的案例制作了相應的收入與經濟結構對應的歷史縱向列表,以此來顯示產業結構的變化帶來了就業結構的同步變化,兩者之間是一種相互匹配關系。他們的進一步研究還表明:第一,產業結構、就業結構和城市化水平之間的變化趨勢是一致的;第二,城市化發展與產業結構和就業結構的變化是同時完成的。在美國,在1964年的800~1000美元這個階段(2003年的4800~6000美元),是一個完成工業化后開始進入大眾消費階段的起始點(錢納里、賽爾昆,1988)。
以上理論認為,經濟結構的變化通過就業結構傳導到城鄉結構,也就是工業化與城市化是同步開展的,從而導致城鄉關系的變化。可是,改革前的中國并沒有按照克拉克和錢納里的理論演變,是否意味著中國的發展出了問題呢?中國的城鄉關系是否因此而埋下更多的問題呢?經濟學理論并沒有討論經濟結構變化對鄉村社會和文化的影響,也就是說,在經濟結構和城市化進程中農村社會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不在經濟學的視野范圍內。
二 人口遷移與城鄉關系理論
經濟學中的人口遷移理論從城鄉經濟部門之間的收入差距對城鄉人口流動的影響來解釋城鄉關系,最有名的解釋模型就是美國經濟學家劉易斯提出的劉易斯模型。這個模型認為,在發展中國家,存在著資本主義和非資本主義兩個部門,它們分別對應發展中國家的城市經濟和工業部門、農村經濟和農業部門,即二元經濟結構。這種二元結構的效應是,由于城市部門收入高,因而吸引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這個理論的基本預設是城鄉之間不存在影響人口自由流動的障礙。但是,劉易斯認為,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也不是無限制的,存在著兩個拐點:一個是從無限供給到有限剩余,另一個是從有限剩余轉變為完全被吸納。劉易斯沒有繼續探討人口流動與城市化的關系。實際上,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勢必會帶動更多的農村人口(比如家屬)向城市集中,從而提高城市人口的比重。經濟學家羅賓遜和伊特韋爾(羅賓遜、伊特韋爾,1976)研究證明,如果城市部門的收入不平等大于農村部門的收入不平等,那么,總體收入不平等程度是城市人口比重的二次函數,隨著城市人口比重提高而擴大,但是當城市人口超過50%之后,收入不平等程度開始下降。這一看法是否具有普遍性,還需要進一步去驗證,但是,我們至少從中看到了收入差距與城市化的關系。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收入差距擴大與城市化程度不高確實有著直接的關系。按國家統計局的統計,2012年中國城市化率已經達到52.74%,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中國社會總體收入不平等程度開始下降呢?至少目前還看不出來這一變化態勢。尤其是目前中國城鄉收入仍然在3.2∶1的高位上延續,農村人口繼續流向城市,農村社會老齡化問題越來越嚴重,這是擺在中國面前的城鄉發展問題。
三 經濟集聚與城市化理論
以上介紹的經濟學理論并不專注于城市化問題的研究,而是從經濟結構、勞動力流動方面分析了它們與城市化的關系。這不等于沒有經濟學家專注于城市化研究。1982年經濟學家范登堡(Van den Berg)通過對歐洲城市化的研究提出了城市化四階段的看法。一個國家的城市化分別要經歷城市化、城市化及少數城市郊區化、城市郊區化、后城市化四個階段。所謂城市郊區化和后城市化,即現在所說的“逆城市化”,也就是在達到一定的城市化階段后,人口不再向城市中心集中,反而出現城市人口向郊區農村地區擴散的現象,這不是城市農村化,而是城市化的擴散。經濟學對此的解釋是,產業向城市集聚到一定規模后會出現擁擠問題,當集聚效應與擁擠效應相當后,城市產業開始向外擴散以降低成本,于是會帶動逆城市化發展。經濟學家楊小凱認為,集中交易可以提高交易效益,但并不是城市越大越好,也會帶來交易成本問題,當集中交易的邊際收益與邊際費用相當之后,市場就開始自發地決定城市的發展層級結構和規模(楊小凱,1991)。
庫茲涅茨(1989)和威廉森(1965)用倒“U”形曲線來分析區域之間的差距,發現其結果會出現經濟一體化。在經濟發展早期,地區之間的發展不均衡會不斷擴大,到了經濟發展成熟階段,區域之間的發展差距就會縮小,最終達成均衡和一體化。當然這一判斷是基于兩個前提:一是區域之間的生產要素和市場信息流通暢通無阻;二是沒有政策和制度性障礙。這一理論表明,城鄉發展差距在發展早期不可避免地會擴大,但是到后來會漸漸縮小、趨于一體化。
城市群理論則通過對城市化進程中各城市間關系演變的研究來揭示城鄉關系。該理論認為,在不同的城市化階段,城市之間的關系是不同的,可分為四個階段:孤立分散階段、聚集階段、密集化階段和大都市圈階段(歐陽峣、生延超,2008),特別是到了第三和第四階段,城市發展已經將周圍的農村地區作為其外圍部分涵蓋在一起了,就相當于我們所說的城鄉一體化。
在城市經濟集聚和城市群理論看來,經濟首先是向城市集聚,但是這種集聚并不是無限制地進行下去,到了一定程度,會向外擴散,從而構成了城市化從集中到郊區化乃至城市群和城鄉一體化,城鄉一體化就是這種發展的最高階段。這意味著,當經濟向城市集聚的時候,去開展向外擴散的行動必然會遭遇失敗,但是這并不等于說不需要運籌帷幄、未雨綢繆。
四 城鄉關系理論
以上介紹的理論主要關注工業化與城市化發展,它們基本上認為,城鄉關系是在經濟發展中發生變化的。這并沒有錯,但是城鄉關系的變化是否一定與經濟發展同步呢?世界既有這樣的案例,也有不同的案例,這說明,僅僅用經濟發展來解釋城鄉關系變化是不夠的,除了經濟發展這個影響因素外,還有其他的影響因素,城鄉關系有著區別于經濟發展而相對獨立的運行邏輯。而且,城市化僅僅是一種城鄉關系,是人口從農村向城市流動和集聚的過程,這不足以涵蓋所有城鄉關系,比如人口從城市向農村流動,也是一種城鄉關系,而且城鄉關系不僅僅是人口關系,同時還涉及經濟、社會、政治、文化乃至生態環境等方面。迄今為止,專注于這樣的城鄉關系的研究和理論并不少。馬克思、恩格斯等已經看到,在歷史演變過程中,城鄉關系要經歷相互依存、分離和對抗、融合三個階段,資本主義會造成城鄉分離和對抗,而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則會帶來城鄉融合。毛澤東認為,消滅城鄉差別、工農差別、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差別(三大差別)是實現共產主義的前提條件。佩魯的增長極發展理論、繆爾達爾的累積性因果關系理論、赫希曼的中心—外圍模型、弗里得曼的空間極化發展理論等,都指出了城鄉之間不平衡發展規律,即強調了以城市為中心、資源要素從城市到鄉村的流動來帶動鄉村地區的發展。
迄今為止,對城鄉關系的發展和變化,有三種不同的理論解讀。
第一種解讀是“城市偏向”發展。利普頓(Lipton, 1977,轉引自于立,2010)認為資源要素“自上而下”的流動是政府的過分保護政策引起的,是“城市偏向”的城鄉關系。科布納基(Corbridge, 2008,轉引自于立,2010)進一步指出,“城市偏向”的癥結,在于低廉的食物價格以及其他一系列不利于農村的價格政策,偏向于城市工業的投資戰略及由此引起的鄉村地區技術的缺乏,農村地區普遍存在的醫療、教育等基礎設施的落后。朗迪勒里(Rondineli, 1985)也強調城鄉聯系的重要性,認為農業剩余產品的市場在城市,大部分的農業投入由城市機構提供,因農業生產率提高而釋放出來的農村勞動力需要尋找就業機會,許多社會、醫療、教育等服務設施也都由城市提供。這種理論認為,城鄉的發展關系并不僅僅是由經濟結構的變化導致的,政府的政策也是重大的影響因素,什么樣的政府政策就會鑄就什么樣的城鄉關系。
第二種解讀是“自下而上”的城鄉發展模式。斯多爾和泰勒(Stohr and Tylor,1981)認為,城鄉聯系模式是以各地的自然、人文和制度資源的最大利用為基礎,以滿足當地居民的基本需求為首要目標的發展,它直接面對貧困問題,由下面來發起和控制。這種發展一般以農村為中心,規模小,并以適宜技術的采用為基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是本土資源對城鄉關系的影響,要改變城鄉關系的不合理性,不僅需要政府從政策上改變過分傾斜和保護城市的做法,向農村加大資源投入,而且要結合農村本土的自然、人文和制度資源,依據當地居民的需求,促使農村獲得發展。
第三種解讀是城鄉“聯姻”,注重城鄉一體化發展。早在1898年,霍華德就提出了“田園城市”(Garden City)設想:城市占地1/6,永久綠地和農業用地占5/6。他認為,“城市和鄉村各有優點和相應缺點,而城市—鄉村則避免了二者的缺點”“城市和鄉村必須成婚,這種愉快的結合將迸發出新的希望、新的生活、新的文明”。他倡導的是一種社會改革思想,即用城鄉一體的新社會結構取代城鄉分離的舊社會結構形態。這種思想影響了英國(英國于1899年建立了田園協會)、奧地利、澳大利亞、比利時、法國、德國、美國等發達國家,田園城市運動一度成為世界性運動。美國城市理論家芒福德同樣認為,“城與鄉,不能截然分開;城與鄉,同等重要;城與鄉,應當有機結合在一起,如果問城市與鄉村哪一個更重要的話,應當說自然環境比人工環境更重要”(芒福德,1989)。“過去舊的人與自然、城里人與鄉下人、希臘人與野蠻人、市民與外國人之間那種隔離與區別,不能再維持下去了,因為,現代通信手段,使現在整個地球正在變得像一個村莊一樣近。”(芒福德,1989: 584)芒福德推崇亨利·賴特的主張,即通過分散權利來建造許多“新的城市中心”,形成一個更大的區域統一體,通過以現有城市為主體,就能把這種“區域統一體”的發展引向許多平衡的社區里,這就有可能使區域整體發展,不僅可以重建城鄉之間的平衡,而且有可能使全部居民在任意一個地方都能享受到真正的城市生活之益處,也可以避免特大城市的困擾。麥基(Mcgee, 1991,轉引自顧朝林,1999)在研究印度尼西亞農村發展時提出了“desakota”這一概念,用以說明城鄉在發展過程中,傳統的差異在逐漸模糊化,并趨向于一種獨特的地域組織結構,那就是以農業活動和非農業活動并存、融合為特征的結構。這個概念是指在同一地域上同時發生的城市性和農村性的雙重行為而形成的城鄉一體化地域空間。不論是霍華德還是芒福德、麥基,他們的一個共同理念是將城鄉融合在一起,既有效地結合城鄉的優勢資源,發揮更大的效應以“表現和實現新的人的個性——‘一個大同世界人’”(芒福德,2005),又能避免城鄉的劣勢(如大城市的擁堵、農村的落后等),這主要體現了城鄉規劃的思想。
以上各種有關城鄉關系的理論更多的是由城市地理學家、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和城市規劃學家提出來的,它們不同于經濟學理論的一點是,城鄉關系的演變不是完全按經濟發展規律進行的,而是可能受相關的社會制度、各種政策以及發展理念、規劃水平、本土文化和制度資源等方面的影響。馬克思認為,城鄉關系受社會形態和制度所左右,并不完全取決于經濟發展水平。第一種解讀認為城鄉關系更多的是受利益資源配置方式的影響。第二種解讀透露的是如何通過以農村為中心的發展策略,促進城鄉均衡發展,解決在城鄉變遷中避免農村的衰落的問題。這一研究也帶有很強的應然性,而并不是從實然性出發。第三種解讀更寄托著研究者的一種理想和期望,即構建一個城鄉融合的田園城市,這種理想在發達國家已經成為部分現實,但是對發展中國家來說仍然是一種奢望。實際上這三種解讀都適用于對中國現實的解讀:第一種是中國過去城鄉發展的真實寫照,第二種則是當前中國進行新農村建設做法的一種主張,第三種與中國當前提出的城鄉一體化發展戰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就向我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這三種狀態如何在中國實現有效的銜接呢?或者說這三種狀態能否在當前推進的城鄉統籌中實現順利、有效的轉變呢?
總而言之,經濟學更偏重于市場在城鄉關系中的作用,認為城鄉關系是在市場作用下資源和機會向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流動中發生變化的,因此,工業化與城市化、經濟結構與城鄉結構的變化是同步的。但是,其他學科卻更重視國家政策、人類的發展理念、人文資源和制度對城鄉關系變化的影響,尤其是城市規劃學更偏向于通過科學的規劃,可以有效地引導城鄉關系按照人們的需要去變化,去營造更適合人類需要的城鄉關系。這兩種傾向都存在一些問題:經濟學家們更具有決定論和宿命論的傾向,認為在經濟結構變遷中城市化是不可避免的,農村勞動力首先是向城市轉移,而不是相反,當然這些理論確實揭示了這種變遷的一些規律,但是忽視了社會各個主體尤其是國家政策的作用和影響。而規劃學家們則更強調人類對城鄉關系變遷的主導性作用,認為通過科學的規劃可以避免城鄉的各自劣勢,能實現城鄉優勢的最大整合,卻忽視了經濟發展規律對城鄉關系的影響。不管怎么樣,所有這些理論都揭示了資源和機會在城鄉關系中的作用和影響,經濟學家們看到了在經濟發展過程中資源和機會的變化帶動了城鄉關系的演變,同樣,規劃學家們也認為通過科學的規劃可以改變資源和機會的配置以影響城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