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最古老的藝術文學與最新的藝術電影之間的復雜關系,仍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而且可以肯定,隨著時代的發展,這個問題將會變得更加重要。這種關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文學的一整套反映生活、表達生活的方法,比如小說的敘事手法、結構樣式、表現技巧,詩歌的抒情,散文的意境,都為電影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可供借鑒的營養;二是許多電影作品是根據文學作品改編的,這些文學作品中既包括了經典作品,也包括了當代的暢銷作品,而改編的主體更多的是敘事性的小說和戲劇。
傳統的看法常常將經由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作為援助的附庸,因此對改編作品的評價常常是將其置于被評判并加以對比的地位。電影作為一種新的媒介已經獲得了合法地位,然而作為電影世界重要組成部分的文學改編電影在接受批評的同時,卻未被列入作為電影類型之一的相同的評價及批評方式中。
自電影誕生以來,有大量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如前所述,文學作品深刻的內涵與豐富的表現形式為電影提供了素材。不勝枚舉的傳統文學名著被拍攝成了電影。近年來,好萊塢更是成為文學與電影結合的主要陣地,20世紀以來,大量的文學作品走上銀幕。傳統的電影改編注重對原著的忠實再現,電影制作者力圖用一切手段來捕捉文學作品的精髓,大批優秀的作品因此涌現,但也因為兩種藝術內在的差異性而使改編作品常常招致諸多非議。時至今日,大部分公開放映的電影與文學有著或多或少的關聯。以美國電影為代表,受后現代主義思潮和文化轉向的影響,文學作品在屏幕上的再現開始逐漸擺脫對文學本質的刻意追求,電影制作者開始采用更新穎的方式、手段或技巧來展現他們所理解的文學,或者說只是以文學為基礎來表達他們對電影、人和世界的理解。
就學科意義而言,關于電影與文學關系的研究是比較文學的一個分支。比較文學實質上是一種“跨民族、跨語言、跨文化、跨學科”的文學研究,除了對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民族文學之間相互作用的過程進行研究之外,還對文學與其他藝術門類和其他意識形態的相互關系進行比較性的研究,包括影響研究、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等諸多方面。[1]對電影與文學關系的研究就是將兩種藝術形態進行比較,在日益全球化的今天,這種研究將為跨越歷史、民族和文化等界限的雜交文本的研究提供一種新的模式。
就文化的意義而言,視覺文化逐漸成為主流。電影語言是一種和文學語言完全不同的語言。電影可以借助蒙太奇這樣的鏡頭剪接來自由控制時間和空間,而不會破壞它的真實性;與文學語言相比,電影語言更具視覺的直觀性。在網絡時代成長起來的年青一代越來越著迷于視覺沖擊所帶來的震撼效果,以致保守的批評者常常為文學的未來惴惴不安,他們擔心電影無法表達文學原作的獨特內蘊和魅力。這種擔心并非杞人憂天,事實上有很多可貴之處。但是,與其感傷喟嘆,不如將文學與電影放在更為廣泛的語境中做仔細的探究,或許這樣能為我們更好地理解當前的文化狀況打開另一扇窗。
從文學研究的意義來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是三種最主要的途徑。[2]電影在發展和成熟的過程當中不斷地借鑒文學創作中的手法和技巧,如意識流、黑色幽默、后現代結構主義或者唯美主義等,甚至某些電影還采用了很多先鋒的文學技巧,如新小說、超現實主義等。反之,電影的發展也對文學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電影語言的直觀性及其對情節的注重都對當代文學寫作有深遠的影響。借助電影對文學作品的再現,觀眾在體驗視覺沖擊的過程中,也受到了文學的熏陶,這之于觀眾對文學的理解意義非凡,觀影的過程加深了他們對文學史的了解。從批評的角度而言,電影也可被視為文學批評的一種手段。將一部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就是對這部文學作品闡釋和批評的過程。事實上,電影制作者既是闡釋者又是批評者,其在電影拍攝的過程中對原著所做的選擇、刪減、增加甚至變形都體現了一種完整意義上的批評態度,因此可將此視為文學批評的一種有效途徑。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時間里,文學尤其是小說與電影的關系一直是批評界較為熱衷討論的主題,很多人傾注了大量的熱情。源于西方的現代思想和理論對同樣源于西方的現代小說與電影的關系的研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傳統的研究往往聚焦于這兩種藝術在形式層面上的相似與差異。今天,現代的文學批評理論和美學思想在受到后現代與視覺文化的影響之后,已經融于這一研究領域之中。
在西方學界,較早探討文學與電影關系的重要著作以法國“新浪潮電影之父”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的《電影是什么?》(Qu.est-ce que le Cinema?2008)為代表,此書是巴贊的經典批評文章的結集,涉及電影本體論、電影社會學、電影心理學和電影美學等諸多問題。巴贊也是較早關注文學與電影的關系尤其是電影改編的西方理論家。20世紀50年代初,他就在《非純電影辯:為改編辯護》一文中指出文學正在成為左右電影演進歷程的現象,“電影愈來愈多地到文學和戲劇寶庫中取材”。[3]在另一篇重要文章《戲劇與電影》中,他天才地指出:“電影在本質上是大自然的杰作,沒有開放的空間結構也就不可能有電影,因為電影不是嵌入世界中,而是替代世界?!盵4]盡管戲劇曾經“提攜”過電影,但最終是電影拯救了戲劇。[5]德國批評家克拉考爾(Kracauer)的《電影的本性》(Nature of Film, 1960)一書也專門拿出一章的篇幅來討論電影和小說的相似與不同,并對小說的電影改編提出了質疑,認為大部分改編作品極少能抓住原著的精神主旨,原因在于:一方面小說所蘊含的連續性精神是電影無法吸收的,另一方面電影尚欠缺完美地表現文學的可行性手段。[6]美國學者喬治·布魯斯東(George Bluestone)的《從小說到電影》是較為重要的研究小說與電影的專著,是一部專門探討電影改編小說問題的理論著作,全書共分七章。第一章為全書的理論基礎,它試圖對小說和電影的相關美學原則做一番相當廣泛的考察,以便盡可能清楚地指出改編小說的電影制作者所要面對的各種問題。第二章至第七章則具體分析了《告密者》《怒火之花》《呼嘯山莊》《包法利夫人》《傲慢與偏見》等作品。他強調電影是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小說拍成影片以后,將必然會變成一個和它所根據的小說完全不同的完整的藝術品”。[7]
在當前西方學界,羅伯特·斯塔姆是對小說和電影這一主題最為熱衷的學者,同時也是成就最高的學者,他所撰寫和參與編著的三部著作是現在研究電影與文學較為重要的學術資料:《文學和電影:電影改編理論與文學指南》(Literature and Film: A Guide to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Film)和《文學和電影指南》(A Company to Literature and Film)以及《電影中的文學:現實主義、魔幻與改編藝術》(Literature through Film: Realism.Magic,and the Art of Adaptation)。[8]其中《電影中的文學:現實主義、魔幻與改編藝術》是斯塔姆的專著,《文學和電影:電影改編理論與文學指南》和《文學和電影指南》都是由多位學者的論文組成的論文集。這三部著作包羅萬象,基本涵蓋了當今學界關于文學與電影討論的方方面面的問題。斯塔姆的一個結論值得深思,他說,“改編在某種程度上讓各種藝術品變得真實”,因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派生的”。[9]此外,關于電影與文學的專著和論文為數不少,以上所列舉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著作和研究成果將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逐一進行介紹。
一方面,中國關于電影與文學的研究主要是借鑒西方現有的研究成果,正式出版的著作和研究成果如學術論文、學位論文的數量非常多,但特別重要的、有影響力的專著或論文較少。另一方面,國內學界關于此問題的研究又因其與中國本土文學的關聯而具有某種讀者親和力。較有研究的學者有北京大學的戴錦華教授,她關于文學與電影的論述散見于《電影理論與批評手冊》《鏡與世俗的神話:影片精讀十八例》《霧中風景:中國電影文化1978-1998》《性別中國:共同鋪演中國電影百年的性別風景》《電影批評》等著作中;北京電影學院崔衛平教授的《我們時代的敘事》《迷人的謊言》也有部分內容涉及與電影和文學相關的論題;上海大學陳犀禾教授的《電影語言學導論》《銀幕上的意義——電影的觀賞與闡釋》《跨文化視野中的影視藝術》《多元語境中的新生代電影》等著作推介了國內外影視學術界專家學者的部分最新學術成果,也較早地關注了跨文化與電影的關系;香港專注于此問題的學者首推李歐梵教授,他的《文學與電影改編》是一部關于文學與電影關系的專著,其《人文今朝》一書也專門論述文學經典的改編藝術,盡管不是專業性的學術論文,但因帶有強烈的文人趣味而為人所喜愛;香港鄭樹森教授的《電影類型與類型電影》是另一部重要著作,值得一讀;臺灣“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劉紀蕙教授的《文學與電影:影像·真實·文化批評》學術性較強,是一本非常重要的研究性著作,盡管其研究對象主要為英國文學的電影改編,但也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其他相關研究成果,散見于各種著作和刊物當中,這里不再一一贅述。
法國批評家艾·菲茲利埃在論述“文學和電影的關系”時指出,有兩個問題最值得研究者關注,那就是“電影能夠為文學帶來什么,文學能夠為電影帶來什么”。[10]為此,他曾經花費大量的筆墨來討論文學(文學知識、文學經驗和文學思維)能夠為電影家、電影創作者提供什么樣的素材和手段的問題。盡管他提出的問題已經過去了好幾十年,但這兩個基本問題是現在的研究者仍然需要認真面對的。
對于第二個問題,前人已經有很多論述和研究,本書將更詳細地回答第一個問題,即“電影能夠為文學帶來什么”,換言之,“電影之于文學意味著什么”。本書將從不同的角度來探討在視覺文化與后現代文化相互裹挾的今天,文學與電影所呈現的與以往不同的復雜關系??梢哉f,當前關于電影研究的最令人興奮的前景并不在于出現了某種對所有電影或小說進行理解的新方式和新方法,而是在跨文化的視野之下,所有文本都可作為“互文”加以觀察,所有的觀看都是重讀,所有的改編都是重寫,從而為審視電影與文學的關系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
除采用文學批評和比較文學的經典理論之外,本書盡量使用新材料、新視野和新方法,如后現代理論、互文性、文化批評(視覺批評、女性主義、意識形態)等來深入探討文學與電影的變化與革新,并從以下幾方面推進對這二者之間的關系的深入思考。
改編這一看似普通的行為在文學這種文字藝術向電影這種視覺藝術轉變的過程中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它就像橋梁一樣將人類最古老和最年輕的敘事藝術連接在一起,但人們對改編還存在很多誤解,尤其是“忠實性”引發了最大的爭論。本書將從文字和視覺這兩種藝術的獨特性、理解與誤讀、語境等因素來討論這一爭論的復雜性。在筆者看來,以今天的角度觀之,電影對文學作品的改編,表面看是在一種新的歷史環境下對傳統文學的視覺呈現,實則是以當代眼光來解讀歷史經典的做法。通過對《改編劇本》(Adaptation, 2002)這一具有強烈自我指涉性電影的分析,我們會更加深刻地理解在改編的過程中,文學和電影因為彼此在藝術形式和內容上的差異,以及所面向觀眾的差異,必然會出現不斷結合又相互背離的狀況。
自法國導演梅里愛將奇幻和冒險引入電影以來,電影在本質上對故事有著強烈的追求,因此,將文學轉變為電影實則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敘事模式之間的轉化,這一轉化超越了翻譯這種純粹語言之間的轉化,因而變得更具挑戰性,也更具吸引力。隨著科技的發展和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從日常工作到生活休閑,視覺文化正在影響每個人的生活,文學閱讀逐漸式微,表現出一種后現代文化的征候,這也可能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人們需要一種新的敘事藝術來順應這一潮流,而電影所代表的影視藝術正好符合了這一要求。電影以它所特有的視覺詩學在某種程度上替代了傳統的小說,成為當今最為重要的一種敘事藝術。美國女作家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的小說《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改編的電影,可以很好地證明影像本身所具有的豐富的象征和隱喻功能,從而使得文字和圖像可以形成某種互文互動的關系,這不但不會阻礙正常的敘事,反而會在某種程度上以一種新穎的方式促進新的敘事方式的產生,從而為觀眾接受和理解文學提供更好的途徑。
無論是電影制作人對文學作品的改編,還是觀眾通過觀看由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來加深對文學的認識和了解,這些行為的背后其實都代表著一種新的文學接受和批評方式已經產生,并在未來會變得越來越普遍。尼爾·辛亞德(Neil Sinyard)直截了當地指出:“有些文學作品的電影改編往往是一種文學評論,電影并非將一部小說的全部內容影像化,而是側重于文學作品的某些方面……電影改編選取小說的某些部分,對其中的細節擴展或壓縮,進而創造性地改寫人物形象。由此,電影改編如同文學評論一樣對原作做出新的闡釋。”[11]
加拿大文學批評家弗萊(Frye)在其名著《世俗的經典:傳奇故事結構研究》中提出了這樣一種假設,即想象力可以幫助生活于殘酷的現實世界中的人更好地理解世界、自然和自我的存在。盡管這一核心觀點針對的是古老的神話和傳奇故事,但在仔細研究之后可以看出,電影本身所展現出的豐富想象力其實也正是被拋入存在之困境中的現代人認識自我從而更好地面對生活的一種最好的思想工具。通過對電影《改編劇本》的分析,我們會發現,電影改編在將虛構或帶有虛構成分的文學作品轉變成視覺藝術的過程中,現實的原則會統統失去效果,傳奇或想象的原則會支配故事的發展,故事會變得越來越不真實。但事實上,這一不斷脫離現實的過程會在最后以一種最為直接的方式影響到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包括他的思想和生活中的一切。電影改編因而從一種簡單的藝術轉換變成了生活與虛構、想象與現實之間的更為深刻的相互適應和調整。這一觀察在某種程度上拓展了傳統的文學批評的話語空間。
目前,在電影界有很多女編劇家、女導演、女制作人,她們試圖通過電影的方式向現代觀眾展現歷史上或真實或虛構的卓越女性文學人物的不同凡響的聲音。女性文學在20世紀之后獲得了迅猛的發展,其中英國現代主義女作家伍爾芙(Woolf)是最杰出的代表,她的小說《奧蘭多》(Orlando,1993)并不是她最知名的作品,卻是一部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傾向且又充滿趣味的優秀作品。通過對女導演莎莉·波特(Sally Potter)的同名電影《奧蘭多》的分析,可以看出女性這一曾經處于邊緣的群體正以一種自身獨立的批評視角和方式影響甚至介入電影改編的過程當中,這是一種值得重視的趨勢。
在討論了文學與電影這兩種藝術類別之間復雜的跨越性關系之后,我們會發現,在電影對文學作品進行影像性再現的這一過程當中,其實還隱含著傳統和革新、歷史和今天、西方和東方之間的各種文化對話。從傳統名著《呼嘯山莊》的重拍這一行為中,可以看出當代的先鋒電影制作人為消除傳統和權威的影響焦慮所進行的創新甚至革命;而在眾多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納粹暴行的電影中,我們也會發現電影與文學合力以紀錄影片的方式,在重現歷史的過程中喚醒了人們對往昔的追憶與反思;通過分析黑澤明的名作《生之欲》與歌德的詩劇《浮士德》在形式和內容上的相似性和差異性,可以發現在對人之存在意義這一本質問題的理解上,來自東方的偉大導演和來自西方的偉大作家在電影中實現了真正跨越時空的文化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