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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們搬進學校了。暑假里浪漫的生活,只能在夢里夢見,在回想中想見。這幾天她們都是無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圖書館,一張長方桌前坐著,拿著一支筆,癡癡地出神,看見同學走過來時,她便將人家慢慢分析起來。同學中有一個叫松文的從她面前走過,手里正拿著信,含笑地看著,露沙等她走后,便把她從印象中提出,層層地分析。過了半點鐘,便抽去筆套,在一冊小本子上寫道:

“一個很體面的女郎,她時時向人微笑,多美麗呵!只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擬她。但是最真誠和甜美的笑容,必定當她讀到情人來信時才可以看見!這時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并且像斜陽熏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艷麗呢!”

她寫到這里又有一個同學從她面前走過。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換了宗旨不寫那美麗含笑的松文了!她將那個后來的同學照樣分析起來。這個同學姓酈,在她一級中年紀最大——大約將近四十歲了——她拿著一堆書,皺著眉走過去。露沙望著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長嘆一聲,又拿起筆來寫道:“她是四十歲的母親了——她的兒已經十歲——當她拿著先生發的講義——二百余頁的講義,細細地理解時,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兒來了。她那時皺緊眉頭,合上兩眼,任那眼淚把講義濕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傷心。先生們常說:她是最可佩服的學生。我也只得這么想,不然她那緊皺的眉峰,便不時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么傻呵!因為不相干的什么知識——甚至于一張破紙文憑,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犧牲了……”當當一陣吃飯鐘響,她才放下筆,從圖書館出來,她一天的生活大約如是,同學們都說她有神經病,有幾個刻薄的同學給她起個綽號,叫“著作家”,她每逢聽見人們嘲笑她的時候,只是微笑說:“算了吧!著作家談何容易?”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地跑到圖書館去了。

宗瑩最喜歡和同學談情。她每天除上課之外,便坐在講堂里,和同學們說:“人生的樂趣,就是情。”她們同級里有兩個人,一個叫作蘭香,一個叫作孤云,她們兩人最要好,然而也最愛打架。她們好的時候,手挽著手,頭偎著頭,低低地談笑。或商量兩個人做一樣衣服,用什么樣花邊,或者做一樣的鞋,打一樣的別針,使無論什么人一見她們,就知道她們是頂要好的朋友。有時預算星期六回家,誰到誰家去,她們說到快意的時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來。這時宗瑩必定要拉著玲玉說:“你看她們多快樂呵!真是人若沒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潤草木的甘露,要想開美麗的花,必定要用情汁來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談論著,我們級里誰最有情,誰有真情,宗瑩笑著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沒情就是露沙了。她永遠不相信人,我們對她說情,她便要笑我們。其實她的見地實在不對。”玲玉便懷疑著笑說道:“真的嗎?……我不相信露沙無情,你看她多喜歡笑,多喜歡哭呀。沒情的人,感情就不應當這么易動。”宗瑩聽了這話,沉思一回,又道:“露沙這人真奇怪呀!……有時候她鬧起來,比誰都活潑,及至靜起來,便誰也不理的躲起來了。”

她們一天到晚,只要有閑的時候,便如此地談論,同學們給她們起了綽號,叫“情迷”,她們也笑納不拒。

云青整天理講義,記日記。云青的姊妹最多,她們家庭里因組織了一個娛樂會。云青全份的精神都集中在這里,下課的時候,除理講義、抄筆錄和記日記外,就是做簡章和寫信。她性情極圓和,無論對于什么事,都不肯吃虧,而且是出名的拘謹。同級里每回開級友會,或是愛國運動,她雖熱心幫忙,但叫她出頭露面,她一定不答應。她唯一的推辭只說:“家里不肯。”同學們能原諒她的,就說她家庭太頑固,她太可憐;不能原諒她,就冷笑著說:“真正是個薛寶釵。”她有時聽見這種嘲笑,便呆呆坐在那里。露沙若問她出什么神?她便悲抑著說:“我只想求人了解真不容易!”露沙早聽慣看慣她這種語調態度,也只冷冷地答道:“何必求人了解?老實說便是自己有時也不了解自己呢!”云青聽了露沙的話,就立刻安適了,仍舊埋頭做她的工作。

蓮裳和她們四人不同級,她學的是音樂,她每日除了練琴室里彈琴,便是操場上唱歌。她無憂無慮,好像不解人間有煩惱事,她每逢聽見云青露沙談人無味一類的話,她必插嘴截住她們的話說:“哎呀!你們真討厭。竟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有什么用處呢?來吧!來吧!操場玩去吧!”她跑到操場里,跳上秋千架,隨風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才下來,她的目的,只是快樂。她最憎厭學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們不能常常在一處,只有假期中,她們偶然聚會幾次罷了。

她們在學校里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沒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現。到了第三個年頭,學校里因為愛國運動,常常罷課。露沙打算到上海讀書。開學的時候,同學們都來了,只短一個露沙,云青、玲玉、宗瑩都感十分悵惘,云青更抑抑不能耐,當日就寫了一封信給露沙道:

露沙:

賜書及宗瑩書,讀悉,一是離愁別恨,思之痛,言之更痛,露沙!千絲萬縷,從何訴說?知惜別之不免,悔歡聚之多事矣!悠悠不決之學潮,至茲告一結束,今日已始行補課,同堂相見,問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勝為吾四人憾,況身受者乎?吾不欲聽其問,更不忍筆之于此以增露沙愁也!所幸吾儕之以志行相契,他日共事社會,不難舊雨重逢,再作昔日之游,話別情,傾積愫,且喜所期不負,則理想中樂趣,正今日離愁別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別,以致永久之樂乎?云素欲作積極語,以是自慰,亦勉以是為露沙慰,知露沙離群之痛,總難恝然于心。姑以是作無聊之極想,當耐味之榆柑可也。

今日校中之開學式,一種蕭條氣象,令人難受。露沙!所謂“別時容易見時難”。吾終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來信,余言續詳,順頌康健。

云青

云青寫完信,意緒兀自懶散,在這學潮后,雜亂無章的生活里,只有沉悶煩紆,那守時刻司打鐘的仆人,一天照樣打十二回鐘,但課堂里零零落落,只有三四個人上堂。教員走上來,四面找人,但窗外一個人影都沒有。院子里只有垂楊對那孤寂的學生教員,微微點頭。玲玉、宗瑩和云青三個人,只是在操場里閑談。這時正是秋涼時候,天空如洗,黃花滿地,西風爽棘。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飛,更覺生趣索然。她們起初不過談些解決學潮的方法,已覺前途的可怕,后來她們又談到露沙了,玲玉說:“露沙走了,與她的前途未始不好。只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沒意思了,現在我們都是做學生的時代,肩上沒有重大的責任,尚且要受種種環境支配,將來投身社會,豈不更成了機械嗎?……”云青說:“人生有限的精力,消磨完了就結束了,看透了倒不值得愁前慮后呢?”宗瑩這時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惱,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云青說:“也只有做如此想。”她們說著都覺倦了,因一齊回到講堂去。宗瑩的桌上忽放著一封信,是露沙寄來的,她忙忙撕開念道:

人壽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決定日內北上,以后的事情還講不到,且把眼前的快樂享受了再說。

宗瑩!云青!玲玉!從此不必求那永不開口的月姊——

傳我們心弦之音了!呵!再見!

宗瑩喜歡得跳起來,玲玉、云青也盡展愁眉,她們并且忙跑去通知蓮裳,預備歡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們都到火車站接她,把她的東西交給底下人拿回去。她們五個人一齊走到公園里。在公園里吃過晚飯,便在社稷壇散步,她們談到暑假分別時曾叮囑到月望時,兩地看月傳心曲,誰想不到三個月,依舊同地賞月了!在這種極樂的環境里,她們依舊恢復她們天真活潑的本性了。

她們談到人生聚散的無定。露沙感觸極深,因述說她小時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從九歲開始念書,啟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書房,就在她寢室的套間里。我的書桌是紅漆的,上面只有一個墨盒,一管筆,一本書,桌子面前一張木頭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課書,教完之后,她便把書房的門倒鎖起來,在門后頭放著一把水壺,念渴了就喝白開水,她走了以后,我把我的書打開。忽聽見院子里妹妹唱歌,哥哥學貓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里,從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貓,我心里也像幫忙一塊追似的。我這樣站著兩點鐘也不覺倦,但只聽見姑母的腳步聲,就趕緊爬下來,很規矩地坐在那里,姑母一進門,正顏厲色地向我道:“過來背書。”我哪里背得出,便認也不曾認得。姑母怒極,喝道:“過來!”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著皮鞭抽了幾鞭,然后狠狠地說:“十二點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飯呵!”我這時恨極這本破書了。但為要吃午飯,也不能不拼命地念,僥幸背出來了,混了一頓午飯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經》還不曾念完。姑母恨極了,告訴了母親,把我狠狠責罰了一頓,從此不教我念書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興極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聽見母親叫我說:“露沙!你一天在家里不念書,竟頑皮,把妹妹都引壞了。我現在送你上學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趕出來,我就不要你了。”我聽了這話,又怕又傷心,不禁放聲大哭。后來哥哥把我抱上車,送我到東城一個教會學堂里。我才邁進校長室,心里便狂跳起來。在我的小生命里,是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況且這校長滿臉威嚴。我哥哥和她說:“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頑皮,請你不用客氣地管束她。那是我們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長對我看了半天說:“哦!小孩子!你應當聽話,在我的學校里,要守規矩,不然我這里有皮鞭,它能責罰你。”她說著話,把手向墻上一捺,就聽見“瑯瑯”一陣鈴響,不久就走進一個中國女人來,年紀二十八九,這個人比校長溫和得多,她走進來和校長鞠了個躬,并不說話,只聽見校長叫她道:“魏教習!這個女孩是到這里讀書的,你把她帶去安置了吧!”那個魏教習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孩子!跟我來!”我站著不動。兩眼望著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說:“你好好在這里念書,我過幾天來看你。”我知道無望了,只得勉勉強強跟著魏教習到里邊去。

這學校的學生,都是些鄉下孩子,她們有的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子,有的頭上扎著紅頭繩,見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里又彷徨,又凄楚。在這滿眼生疏的新環境里,覺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運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見魏教習領我走到樓下東邊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門,那門便“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女郎戴著蔚藍眼鏡,兩頰嬌紅,眉長入鬢,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微笑著對魏教習鞠了躬說:“這就是那新來的小學生嗎?”魏教習點點頭說:“我把她交給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應。”說完又回頭對我說:“這里的規矩,小學生初到學校,應受大學生的保護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應當叫她姐姐,好好聽她的話,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請教她。”說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著我的手說:“你多大了?你姓什么?叫什么?……這學校的規矩很厲害,外國人是不容情的,你應當事事小心。”她正說著,已有人將我的鋪蓋和衣物拿進來了。我這時忽覺得詫異,怎么這屋子里面沒有床鋪呵?后來又看她把墻壁上的木門推開了。里頭放著許多被褥,另外還有一個墻櫥,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訴我這屋里住五個人,都在這木板上睡覺,此外,有一張長方桌子,也是五個人公用的地方。我從來沒看見過這種簡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事事都覺得不慣。并且那些大學生,又都正顏厲色地指揮我打水掃地,我在家從來沒做過,況且年齡又太幼弱,怎么能做得來。不過又不敢不做,到煩難的時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學又都來看我,有的說:“這孩子真沒出息!”有的說:“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沒有同情的刺心話,真使我又羞又急,后來還是秦美玉有些不過意,撫著我的頭說:“好孩子!別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干了眼淚,跟她走出來。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蕩木,許多學生在那里玩耍,其中有一個學生,和我差不多大,穿著藕荷色的洋紗長衫,對我含笑地望,我也覺得她和別的同學不同,很和氣可近的,我不知不覺和她熟識了,我就別過秦美玉和她牽著手,走到后院來。那里有一棵白楊樹,底下放著一塊搗衣石,我們并肩坐在那里。這時正是黃昏的時候,柔媚的晚霞,綴成幔天紅罩,金光閃射,正映在我們兩人的頭上,她忽然問我道:“你會唱圣詩嗎?”我搖頭說“不會”。她低頭沉思半晌說:“我會唱好幾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點頭道:“好!”她便輕輕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詞我已記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聲韻,恰似嬌鶯低吟,春燕輕歌,到如今還深刻腦海。我們正在玩得有味,忽聽一陣鈴響,她告訴我吃晚飯了。我們依著次序,走進膳堂,那膳堂在地窖里,很大的一間房子,兩旁都開著窗戶,從窗戶外望,平地上所種的杜鵑花正開得燦爛嬌艷,迎著殘陽,真覺爽心動目。屋子中間排著十幾張長方桌,桌的兩旁放著木頭板凳,桌上當中放著一個綠盆,盛著白木頭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著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東頭,放著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著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東頭,放著一簸籮棒子面的窩窩頭,黃騰騰好似金子的顏色,這又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秦美玉替我拿了兩塊放在面前。我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甜味,但是嚼在嘴里,粗糙非常,至于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澀又苦,想來既沒有油,鹽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實很餓,但我拿起筷子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心里一急,那眼淚點點滴滴都流在窩窩頭上了。那些同學見我這種情形,有的誹笑我,有的談論我,我仿佛聽見她們說:“小姐的派頭倒十足,但為什么不吃小廚房的飯呢?”我那時不知道這學校的飯是分等第的,有錢的吃小廚房飯,沒錢就吃大廚房的飯,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們說什么,只怔怔地看著飯菜垂淚。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齊散了出來。我自從這一頓飯后,心里更覺得難受了,這一夜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看那清碧的月光,從樹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欞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滿了全屋,我還不曾入夢,只聽見那四個同學呼聲雷動,更感焦躁,那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直到天快亮,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第二天的飯菜,依舊是不能下箸。那個小朋友知道這消息,到吃飯的時候,特把她家里送來的菜,撥了一半給我,我才吃了一頓飽飯,這種苦楚直挨了兩個星期,才略覺習慣些。我因為這個小朋友待我極好,因此更加親熱。直到我家里搬到天津去,我才離開這學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以后我已經十三歲了,我的小朋友十二歲,我們一齊都進公立某小學校,后來她因為想學醫到別處去。我們五六年不見,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來,我們因又得歡聚,不過現在她又走了——聽說她已和人結婚——很不得志,得了肺病,將來能否再見,就說不定了。

“你們說人生聚散有一定嗎?”露沙說完,兀自不住聲地嘆息。這時公園游人已漸漸散盡,大家都有倦意。因趁著光慢慢散步出園來,一同雇車回學校去。

露沙自從上海回來后,宗瑩和云青、玲玉,都覺格外高興。這時候她們下課后,工作的時候很少,總是四個人拉著手,在芳草地上,輕歌快談。說到快意時,便哈天撲地地狂笑,說到凄楚時便長吁短嘆,其實都脫不了孩子氣,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究竟!不過嘴里說說,真的苦趣還一點沒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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