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八佾第三
- 論語印心
- 尹建維
- 9268字
- 2018-12-03 11:50:19
【3.1】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疏】
楚王問鼎小大輕重,王孫滿對曰:“在德不在鼎……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史記·楚世家》)善答,尤善知機。夫子亦見季氏僭越而言,何今人之不知禮、不知機、無勇、無謀也。
【鈔】
“引頸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不顧身家、不顧后果直言而諫,并不是孔子給后人的教訓。孔子教人們要有善惡、有立場,同時“知以出之”。
孔子在這一章說的話,其實已經很露骨、很直接了。但是,孔子當時是魯國國老,該講,他講出來也不會招禍的。對于不同身份、地位的我們,應該要用不同的智慧,來表達正義。
【3.2】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疏】
人依禮樂,社會能和。禮樂導仁,友以輔仁。雖曰“人而不仁,如禮、樂何”,然撫今追昔,嘆乎禮壞樂崩,雖有仁心,難啟仁德。圣人之教,有不可知之高明也。
【鈔】
最高明的思想與境界,是無法以文字敘述出來的。即使用文字,也會是許多比喻的文字,或是像詩的文章,來表達一些感受與意象。音樂也是最好的工具。可惜我們現在連平鋪直敘的文字道理都沒讀、不懂,就更難談到比喻性、詩歌性的文字表達了。
如果說要補足今日社會淺薄,那么弘揚中國傳統文化思想是重要的。弘揚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不能僅止于上課、節日追思、電視節目制作,以國家而言,成立“禮部”、“樂部”是最應該做的事情。
人才呢?
胡林翼說得好:“天下事,患不思耳,何患不可為;天下才,患不求耳,何患世無人。”為什么歷史上一有明君出,人才就輩出?不是沒人才,就看當政者有沒有遠見、胸襟與氣魄。
【3.3】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疏】
禮之本在誠、在真、在有。不能中道,儉戚得其真誠可久,奢易外求難長。政治、管理、規矩皆以此為衡。
【鈔】
真正的功夫與學問,不在道理圓融,而在有步驟與方法。真正的智慧,不在“經”,而在“權”。真正的學習,不在“黑白”,而在“灰階”。所以《中庸》教我們要“審問”、“慎思”、“明辨”。有了灰階,才知道如何“篤行”。我們不可能聽了道理就馬上像圣人一樣,做到圓圓融融,因此,要抓重點。不能中道而行的時候,你抓哪一邊?
人,一定要有立場。做事,一定要選邊。這就是智慧的開始。
【3.4】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疏】
此章之解自古眾說紛紜,殊無定論。《易·乾卦·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自古亦難有服人之說。竊以為,此正夫子為政最終理想。
試觀《易·乾卦·彖傳》之文:“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終,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何以:群龍無首“吉”?因“大明終始,六位時成”,“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何以言之?六位者,自下而上、自始至終,各居其位、各安其位、各行其時,則上下和睦、周旋有禮,不須治而自治矣。此正“各正性命”之謂,自下而上,各正其位、各行其位,此所以“君子不出其位”之深意。
何以至此?則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大學》),在“為政以德,居其所而眾星共之”(【2.1】)。此所謂王道之治,異乎夷狄霸道之治。霸道之治,以力為重。所謂君者,力至大者也。君無力則亂矣。此章所謂“霸道之有君,不如王道之各正性命也”。
于今之勢,全然王道未至其時,須有君,須有圣君,然須戮力德治、德化、德教,方能長治久安。
【鈔】
這一章,從來就沒有一個說法讓我信服過。就像《易經·乾卦·用九》說的:“見群龍無首,吉。”我以前總不知道為什么,也總得不到讓我服氣的說法。這一次來來回回倒孔子的思想,認為孔子這一章表達的,正是“見群龍無首,吉”的最高政治理想。
在這一個政治理想上,老子也是一樣,希望每個人都能回歸樸素,于是不需要治理,自自然然就和諧。孔子是強調政治與教育上的引導,讓人民歸于樸素、歸于和諧。在這一點上,孔子提出方法,老子就松散些,重心在個人的體悟跟運用了。
無論是我們現在這個時代,還是在孔子時,要完全歸于“王道之治”是不現實的,而是需要有圣君帶領國家。雖然如此,能夠在現實政治之下,孔子的理想與方法應用得越多,國家與社會就越穩固。當今中國社會有許多人憂慮道德淪喪、人心沉淪等,不是沒有道理的,這是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從民國以來的斷層所造成的。要真正達到“和諧社會”、“和諧世界”,的確,弘揚中國傳統文化思想是個好藥方。只是,要恢復實質內容,政府需要加大力度。是有方法,也做得到的。
【3.5】季氏旅于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疏】
觀“季氏有事于顓臾”章(【16.1】),知冉有不得夫子之旨。雖不能救,仍需試之。子謂子路事君之道“勿欺也,而犯之。”(【14.22】)。交友尚且“忠告而善道之”(【12.23】),何況事君?“不可則止”,但不可不告。所謂力不足者,中道而廢。否則,為具臣矣(【11.21】)。
【鈔】
讀這一章,可以體會到千秋萬代以來,老師對弟子們的無奈。冉有還算是孔子不錯的弟子,也就是這么個程度,又能怎么樣呢?很多人說找不到好老師。其實,找好弟子要比找好老師要難上更多倍。
【3.6】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疏】
《孔子世家》云:“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奔逸絕塵,則回瞠乎后矣!”是顏回與夫子爭。觀顏淵喟然嘆章(【9.11】),亦可知顏回努力與夫子爭。再觀“回也非助我”章(【11.4】),可知夫子無時無地不學,亦自弟子處學習。師父弟子道業相助、相扶、相持、相爭,其爭也欣喜,其爭也和諧。是爭,猶若不爭,爭勝不爭。射也者,切磋琢磨,進退上下以禮、和諧,爭若不爭,爭勝不爭。禮也者,其美如此。
【鈔】
這一章,年輕的時候讀不懂,現在讀起來,覺得特別地美。
顏淵是孔子最好的弟子。我認為,顏回在心里,一直想跟老師比賽,一直想要追上老師。這從《孔子世家》“亦步亦趨”這句話,可以體會出來。也可以從“顏淵喟然嘆曰”這一章體會出來。顏淵一直想跟老師比賽,比呀比的,最后發現無論怎么努力,自己還是差了老師一大截,于是心悅誠服,喟然而嘆。“顏淵喟然嘆曰”這一章,是我所見過最美的稱贊文章。這是發自肺腑,心悅誠服地贊美,這是老師也一直希望弟子能跟上他,傾囊以授之后,弟子心悅誠服地認輸。顏淵跟老師比賽,老師何嘗不是隨時隨地注意自己的進步,因此孔子也希望從弟子身上學到一些東西。老子曰:“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壞學生,正是好老師的進步機會。顏淵太好,孔子因此從他身上進步不多,他也竟然感嘆:“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悅。”(【11.4】)
孔子跟顏淵之間的比賽,是競爭,抑或不是競爭?
君子有什么好爭的呢?若是要爭,就在進德修業上競爭,就在切磋琢磨上競爭,互相禮讓,又互相切磋希望能比對方好。說是競爭,也是君子之爭。
這是多美的境界!只有不斷學習、切磋、提升,才能有這種開放的胸懷、優雅的境界。
【3.7】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疏】
繪事后素,即“行有余力,則以學文”(【1.6】)之意。
明末僧人蕅益大師于此章,有超人意表之見:“素以為絢,謂倩盼是天成之美,不假脂粉,自稱絕色也。人巧終遜天工,故曰繪事后素。后者,落在第二義之謂,非素質后加五采之解。禮后乎者,直斥后進之禮為不足貴,亦非先后之后。”
謂“素”為天真之意,“后”者,落后之意,意謂雕琢永不勝天真。
此注甚美,然恐非夫子本意。
無倩笑不巧,不盼目不美,是為蕅益大師之意,然“素以為絢”則道盡夫子“文質彬彬”(【6.18】)學習之旨。
【鈔】
明朝末年的蕅益大師注解這一章非常美。但是,我從整個孔子《論語》脈絡,和孔子對弟子而言的境界來判斷,應該還是傳統的解釋對。也就是說,要畫畫,在報紙上畫,是永遠不可能畫得好的。畫畫,只能在白紙上畫。因此,“繪”畫這回“事”,是要先有“白”紙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說,人要先培養出純正的人格、道德,然后再談學問。也就是“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的意思。“禮后乎”也就是“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17.11】)的意思。
【3.8】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疏】
彎弓射箭,落點可期。事必有理,理必有事。因果事理,凡夫昏昧不見,智者若觀掌。
【鈔】
有事,必有理。有智慧的人,可以說出這個道理。一般人,雖然說不出道理,但只要按著古圣先賢的話去做,也就不會出什么大錯。這就是為什么“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
【3.9】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疏】
以嬉鬧為幽默,且自以為風雅者,實不堪入耳。此夫子不堪禘禮自灌而往者之心情也。
【鈔】
跟俗氣的人在一起,的確很難過。但是,自認清高的人,更讓人受不了。俗也罷,自認清高也罷,讓人受不了之處,都在于“自以為是”。因此,可以這么說,“自以為是”是最大的丑陋。
讀書人最讓人,或者說,最讓我受不了的是議論是非,但是自己不去承擔自己所議論的事。
孔子這一章,對禮的失真,非常傷心,但是孔子一直努力設法找機會建立一個“禮”的邦國。即使找不到這個機會,他還是刪訂《禮經》以待來者。這才是一個負責、有擔當的態度。
【3.10】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疏】
身教勝于言教,不言之教更勝于言教。
【鈔】
《孟子·滕文公下》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孔子一生的政治理念都包含在《春秋》這部經里,所以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但是,“貶諸侯、討大夫”則是天子之事,不是孔子的身份該說、該做的。甚至在《春秋》里,孔子還“譏天子”。對于提倡“尊王”道統的孔子,這是大逆不道的。尤其孔子自己在《春秋》里,提出“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的道理,但是他自己又犯了他自己說的話,因此“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另外,《春秋》筆法,以爵位升降來品評人事。爵位升降,乃天子之權,孔子雖然只是寫書,但是他這樣做,仍然是“僭越”,仍然是不對。
有許多話,因為身份的緣故,只能不講,然而不講,也是不言之教。這就是中國人對身份、定位的慎重與深刻。然而孔子春秋時代,所有關系都混亂了,為了“撥亂反正”,《春秋》是劃時代的“正名”,孔子又不得不隱晦地說。因此才有所謂“春秋筆法”,才需要《公羊傳》來說明。這是孔子不得已的苦心,也是智慧與深刻的現身說法。
【3.11】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疏】
夫子若不信神,必不誆人弄怪而曰“祭神如神在”。夫子篤信世間有鬼神明矣。觀夫《中庸》,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直言鬼神之在左右,斷非比喻之語。《中庸》又言:“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所謂貞祥、妖孽,非僅凡夫可見之人物而已,必有若如鬼神之凡夫不可見、而圣人可見者。而蓍龜者也,亦有其真實。文王、周公、夫子借卜筮之《易》,賦以其理。若不信卜筮之事,圣人們必不引以為器。《易》中處處鬼神之言,可知鬼神之實有也。然,鬼神之事,未入境界,則易弄玄虛,亦易失己根本。夫子之教“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11.12】)最為扎實、恰當,然亦不必確辯鬼神之不存也。
【鈔】
鬼神這種事情古圣先賢們是相信祂們的存在,而且非常重視對鬼神的祭祀等。當今科學世界與唯物論刻意否認其存在,這也過頭了。科學是哲學的一部分,但今日似乎淩駕于哲學之上。西方哲學一談到“形而上”的神秘之處,就把握不住了,到最后只能交給上帝去處理,而無法圓融包涵。所以西方的人與神是截然二分的。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從人到神,從生到死,整個說得非常圓融,不是二分法。人可以成圣,也可以成神。所以關公、岳飛、孔子等都供在廟里。所以生是為死,死也榮生。“祭祀”是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
【3.12】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疏】
用一“媚”字,已落下乘。
媚則外,外其心則失神。身無神,禱之無主、無位,何所聽之?媚,不在所媚之對。“君子自重”(【1.8】),媚,則輕己也。若奧、灶神可媚,則彼亦不當其天神之位。
要之,斂神不媚。
古人示意,甚為有智,亦甚是優美。
【鈔】
跟“夫子為衛君乎”(【7.15】】)一樣。古人真有智慧,談一件事情,用比喻,要言不煩,整個境界烘然而出,讓人品味無窮。
每個人頂天立地,何須媚人?上下各有其位,在下位的對在上位的要尊重、要忠誠,但絕不能“媚”。一落入“媚”的境界,那就如孔子所說的“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17.25】)。
【3.13】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疏】
改進,則后后勝于前前;庸俗,則子孫不肖,每況愈下。
【鈔】
在這件事情上,老子與孔子的用藥主張是有些不同的。老子主張盡量返璞歸真,但是他只留下五千字的《道德經》,沒有講出太多的做法。孔子則用禮樂教化盡量維系與提升人心。
中醫有句話:“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氣補,氣補不如神補。”我認為,永遠要努力于讓人有精神,但是,生病了,還是要用藥。孔、老需要同時學習,也要同時應用。
【3.14】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疏】
夫子每事問,乃精益求精,驗證己所知,非明知故問乃合禮。不知而問、確認而問,以期合禮適度,故曰:“是禮也。”
有以大廟之禮不合度,夫子明知故問釋之。竊以為不妥,彼時夫子年少,若取此心,則自視甚重,非謙虛、學習之位。夫子必不如是。
【鈔】
一個人要站好自己的位子,比講對話更重要。事實上,若是一個人不能站好自己的位子,那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不會是對的。因為心態不對,什么事情都錯了。這就是“闕黨童子將命”章里(【14.45】),孔子不以為然的理由。要把自己的位子站對了,然后才能談其他。這就是為什么《大學》里講“定、靜、安、慮、得”,一開始就講要“知止”。
【3.15】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重則拙,輕則巧。旨在中的,不在霸重。
古之道,王道。今日霸道,因無巧智。無巧智,因外心。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鈔】
現在是一個霸道的社會,因此講究“力”。講究“力”,就少了“巧”,也少了“雅”。少了“雅”,就越來越不適合人的居住,也就越來越沒耐性,最終敗亡得也快。
“力”為劣幣,“德”與“宜”才是良幣。劣幣驅逐良幣,最后就不只是出問題。
【3.16】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疏】
留無盡之希望。
雖然名存實亡,形似神不似,然仍可留給后人一絲希望。后日當有圣者,循形而復神。
【鈔】
像今天,要復興、弘揚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就先恢復形式,例如,恢復黃帝與孔廟大典的祭祀等。另外在傳統節日如清明、端午都放假,讓人民在清明——回鄉祭祖,在端午看龍舟競賽等,日后漸漸可以從形式而漸漸恢復精神。像傳統經典還流傳到今天,將來必然會有圣人出世,循著經典而漸漸恢復原來的精神。若是連形跡都沒有了,恢復就非常難了。
【3.17】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疏】
進德修業,人以為迂腐,故老子有《道德經》。《四書》、《道德經》傳諸數千年而不墜,孰非孰是、孰深孰淺,不辯自明。
【鈔】
同樣是禮,有人變成“諂”,不是禮的問題,是人的問題。所以孔子也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17.11】)形式重要,但是還是需要持久不斷地教育,才能維持精神。形式是精神的載體,要用載體來強調精神、發揮精神。
【3.18】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疏】
參照“使民敬忠以勸”章釋(【2.20】)。
毓老曰:“君使臣不禮,臣事君則不忠。”非報復,乃人性自然。
問:設若“君使臣不禮,臣事君忠貞不貳”,何如?
【鈔】
以人性而言,上位者不能尊重在下位的人,在下位的人自然不會尊重在上位的人。這教訓當然是告訴在上位的人要以禮遇下位的人。
但是,歷史上有不少在下位的人,無論在上位的人多昏庸,仍然忠心事之,而且得到許多的尊敬與稱贊。這又怎么說呢?
更進一步,如果在上位的人不是昏庸,卻不尊重在下位的人,在下位的人仍然忠心不貳,這是否好的、對的?若說是要看狀況,哪一種狀況是好的、對的?哪一種狀況又是不好的、不對的呢?
【3.19】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疏】
佛家去情苦修,實為初步。觀世音菩薩有情大道生,憫眾生而不執,觀自在而不淫。孰是道場?人世即道場。若不如是,何來人世一遭?
【鈔】
人生智慧,先是黑白,這就是“經”。然后要“審問、慎思、明辨”,在這黑白之間漸漸抓住關鍵,而有了中間不同的“灰階”,這才能漸漸地學會“權”。否則,就是“食古不化”,雖然不是壞人,也做不了大事。
以情而言,佛家說要“絕情”,這不跟老子說要“絕圣去智”一樣嗎?沒有智,老子哪能寫得出那《道德經》五千言?沒有情,佛菩薩何必要度眾生?
天下沒有壞事,把自己綁住了,就是壞事。
【3.20】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疏】
事君盡忠,焉可不說?然須“可與之言”(【15.8】)。宰我之言,非哀公可受,夫子故有此嘆。
【鈔】
人要有理想,這方面要羅曼蒂克一點。對人要多照顧點,這方面也最好多羅曼蒂克一點。但是,做事情則需要實際一點,這才能成事。
羅曼蒂克,或實際,乃對一個人的天生才性而言,這部分很難自己調整。這需要有師父的大手眼才能做些改變。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師父也。
注:師父非師傅;師父亦非老師而已。
【3.21】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疏】
通篇《論語》,許以仁者,唯管仲一人。然病管仲為小器者,亦不可謂不重。管仲專齊國五十年,僅成就一霸主。管仲死,不旋踵而齊國霸業隨墜,未能建立千秋萬代功業。夫子五十而仕四年,風塵仆仆十四年,欲得一施展機遇而不可,管仲有此天賜良機而僅止成一霸王,僅成此小器之個人榮華功勛,豈非惜乎痛哉?不知夫子,以為汲汲營營。愈知夫子,愈服其艱苦卓絕,愈痛惜管仲之小器也。
【鈔】
孔子五十歲以后的努力,就是希望得到像管仲那樣的機會。而管仲得到那么好的機會,卻只做成那么一個小鼻子、小眼睛的結果,太可惜了。但是,孔子也就只說了這么一句:“管仲之器小哉!”人家誤以為孔子是說管仲小氣,孔子只說不是小氣,就沒再說什么了。在其他章,弟子們對管仲的看法不以為然,孔子反而大力稱贊管仲。在通篇《論語》中,只有管仲一人,得到孔子許為“仁”,這就是孔子的度量。一個人一輩子的運氣,是無法強求的。這么好的一個題目,管仲把它做壞了,孔子也就是這么輕輕一句“管仲之器小哉”。這里面包含了多少惋惜,又包含了孔子自己多少的堅毅。古人的深刻,要慢慢品味、慢慢體會,才能漸漸入味。
【3.22】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疏】
八股起承轉合,若唐詩宋詞之韻律,本自不錯。匠人運作,則喪盡天真靈氣。非工具之失,匠心之過也。天下事,匠則拙矣。
【鈔】
在禪宗里,有所謂“禪機”、“印證”。一個人的功夫到了一個境界,三言兩語,對方就知道。甚至不說話,就個簡單的動作,對方也就知道了。境界這回事,無法騙人,無法裝出來的。只有下真功夫,到時候自然知道。
一個人到了境界,花開花謝、鳥語花香、涓涓流水、翠翠青山都是可以對話的,心里的充實與喜樂,全然不是外面的物質來左右的。
【3.23】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疏】
天果真以夫子為木鐸,乃夫子身后事。夫子能為千秋萬代木鐸,乃歸魯之后,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修《春秋》有以致之。天命未必當世得成,然不可不戮力至最后一刻。若知天命,未有不戮力至最后一刻者也。
【鈔】
許多人講真話、講直話,很好,但是很多時候,這些人就是講。講完以后,似乎是別人該去改進跟完成的事情。很多人評論政府,那就是更為辛辣,似乎政府全是一幫傻子,沒做事。這些人只負責評論而已。
這不行的。這是自以為是,浪費了自己。
既然講,就設法自己做。說自己沒到那個職位,做不到,那就是推脫之詞了,起碼可以辦個基金會什么的,在民間自己做,能做多少,是多少。
孔子就是這么一個起而行的人。他作為天下的木鐸,可不是坐在家里評論出來的。他可是身體力行去做,做不到了,回到魯國,還是不停地寫。他寫的東西,深刻無比,非常嚴厲,但是不像潑婦罵街似的侮辱。寫完了,還知道自己傷了德行,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這,是所有講真話、講直話的人的典范。
【3.24】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疏】
武事乃不得已,不得已之事,難為盡善也。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19.19】)此之謂擔當。
【鈔】
戰爭是不得已的事情,有它不得不戰的時候。雖然不得不戰,但仍然不是好事,也不是該大力慶祝的事情。因此,文王之時隱忍不發,厚積實力,漸漸得天下的民心,那是好的。武王伐紂,說是吊民伐罪,但終是“吊”,都不是那么好的事情。
孔子音樂素養必然非常之高。從音樂中可以聽出境界、心情、德行。是什么境界,也就只能做出那個境界的事。說文王的《韶》樂盡善盡美,而武王的《武》樂盡美而不盡善,是很可以了解與相信的。
【3.25】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疏】
失其正位,必有大患,有何可觀?若夫夫子所謂“不占而已矣”(【13.21】)。
【鈔】
基本功都沒做,要談境界,是沒得談頭的。
有人喜歡算命預知結果。然而人不認真,不需要算命也知道結果的。人若是認真,但是方法不對、定位不對、心態錯了,也不需要算命就可以知道結果的。人要認真,同時要努力地找自己的師父。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師父,生命才開始。
在佛法里,有這么一樁公案:有一次,阿難尊者靜坐后,心有所感,對佛說:“要成就自己,一半靠自己,另一半則要靠師父。”佛對阿難說:“不是這樣的。人要出離生老病死苦海,完全要靠師父(善知識)成就。”
人的生命,是師父成就的。這絕不是夸大其詞。我是有了這個體會,后來才看到這一則公案。佛經上只講“善知識”,一般人就以為是一般的老師。其實不然,人需要很多老師,但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師父,才可能有點成就。泛泛的老師是不夠的。
再說一遍:自己不認真,那就什么都別談了。自己認真以后,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