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秀沒跑多遠,就從這順著樓道爬了兩層。
沐雨落看她停在臺階上,也不管樓梯臟不臟,自己也坐了下來。
周星的病房在十五層,大多數人很少走樓道,上下都坐電梯,所以她們在的地方,偶爾有一兩個做了手術必須要走路運動的病人,幾乎沒人。
沐雨落打眼瞧到她時,吃了一驚。半年不見,楊秀秀瘦了不少,頭發花白,皮膚又黑又糙,佝僂著身子,就像個六七十歲的老嫗。
她捂著臉,正爬在膝蓋上”嗚嗚“的哭。
沐雨落心里思忖要如何開口?一陣溫婉的手機鈴音適時響起,是凌越。此時并不是適合凌越喧囂他霸道主權的時機,她需要時間醞釀情緒,好好寬慰楊秀秀。所以點開接通,卻沒等他說話,“我現在有事,晚點又打給你。這兩天我可能要呆在A城,事情辦完我就回去。“
男人電話里吼了一句什么,她沒聽清,摁了電話。
幾分鐘時間,楊秀秀似乎平復了自己羞愧的心境,突然抬起頭,怔怔的望著她說:“謝謝您還來看我。”
沐雨落瞧她眼窩深凹,眸子里死寂寂的一片,額頭、眼角、臉頰,滿布皺褶,一副飽經滄桑,生無可戀的模樣。她嘆了口氣,抓起她因為不安而相互掐著的手指,“對不起,秀秀姐,我來晚了。周星已經走了,你要堅強些。”
觸手的是她一雙已經跛裂、粗糙不堪、指根處長滿硬繭的大掌,想是她們旅行回來的半年時間里,楊秀秀不知做了多少粗重的活才導致這雙手變形得難看?
“堅強?我還有什么可堅強的?!我應該去死!我就是個害人精!三十年前,我就是個該死的人了!”
楊秀秀突然冷笑,眼神變得蝕人般幽暗,雙手翻轉,鉗住沐雨落,“你說我是不是個害人精?我害死了我奶奶,我爺爺,還有我兒子,現在又害死了我的丈夫,還有周星。”她放肆狂笑。
沐雨落心知楊秀秀是在門口,窺到女人跟她在病房里說的那些粗鄙污蔑的話,自漸形穢,索性把所有過錯全攬在身,這也是沐雨落以前曾做過的。
“秀秀姐,你不要這么難過,周星還在等著料理后事呢。她欠醫院的錢我已經付了,等她安息后,你跟我去海城吧。”她本不太擅長安慰人,自己也是不屑華言巧語撫慰人心,干巴巴又現實的提醒。
她心高氣傲,不會主動,所以每次都是楊秀秀打電話給她。兩個人聊的話題幾乎都是圍繞著周星。聽得出來楊秀秀有多深愛周星。然而周星畢竟跟這冷漠的世間道別了,活著的人總得為將來打算。楊秀秀如此失去理智的歇斯底里,想必在另一個世界的周星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她不清楚楊秀秀和周星在A城是怎么生活的?幾年前,她就性子變冷淡,也不愿與別人接觸,耳目閉塞,幾乎都不知與人的相處之道,更懶于打聽別人的人生。只是,在電話里聽到女人的譏諷,醫院里又看到女人撒潑大罵,雖然狐疑楊秀秀為什么在周星病重期間去相親?然則,自己也并沒有質責楊秀秀生活荒謬的權力。一個人想怎么生活,是她做為”人“的權益!她深明單身女人的艱辛。楊秀秀不說,她不會問。
楊秀秀聞言,放聲大哭起,“小沐啊,你說人活著怎么這么難啊?去日本回來,老頭子留給周星的房子就不見。我說她的哥哥、姐姐為什么這么好心,出錢給我們去日本旅游,原來是趁這個時間把我們房子賣了,我苦苦哀求他們把房子還給我們,周星需要房子來救命,他們居然讓小區保安把我娘倆趕走,不準我和周星再進小區。你說,人的心為什么會這么毒?周星是他們的親妹妹啊,也是周家的骨血啊,他們這樣做,不怕天打雷劈嗎?”
沐雨落想到自己也差點落得楊秀秀一樣的下場,見她哭得傷心,唏噓間,眼眶紅了。
楊秀秀茫然的瞪著窗外的白雪,“讓你今天聽到那些流言,我真是羞愧難當!我也是走投無路,才想到我跟我老頭子是在醫院照顧他時互相喜歡上的。他是個建筑學校教授,摔傷了腿,兒子、女兒都在學校當領導,沒時間照顧他,雇了我來護理。老頭子年輕輕的沒了老婆,做牛做馬的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可孩子們一結婚就把他忘了。他一個退休快七十歲的人,自己在外邊住,連飯都不會做,經常就在學校門口打快餐。那兩個孩子每次來,坐不了幾分鐘,就說單位有急事,有會議,把他丟給我。我要照顧周星,說好只是負責送餐,可看他老了,腿斷了,眼巴巴的瞧著兒女們來了,卻只在嘴上說兩句冠冕堂皇的話,沒一會推忙,走得無影無蹤,甚是可憐。大冬天的,他就只穿著件背心,捂在被子里瑟瑟發抖,那換下來的衣服堆在床下都成山了,也沒人給收拾。我看不過意,把臟衣服收回家洗干凈了再送過來,他的兒女還說沒叫我洗衣服,洗衣服的錢不算。老頭子住了一個多月,想洗個澡,兒子邊給他脫衣服邊捂著鼻子,嫌棄他臭。我聽不下去,把兒子換出來自己給他洗,老頭子就低著頭抓著我手偷偷哭。我沒依他們說的在醫院打飯,自己買了好骨頭,天天給他熬。他住了半年多的院,全是我給他洗衣服、洗澡、做飯、陪他說話,他精神一天一天好起來,出院的前一天突然說要結婚,不管兒子、女兒怎么吵鬧,就把我接進了家門。第二年我們有了周星。老頭子高興極了,說要把房子和工資都拿給我。孩子們吵上門來,搶走了老頭子的工資卡。還好,老頭子有本事,眼睛看不清了還到處給人畫圖紙,掙回的錢也夠我們一家生活。周星可喜歡她爸爸了,大一些了就不要她爸爸抱,說是怕爸爸年紀大了,閃著腰。”她眼睛里劃過一絲幸福的光芒,“他用攢了很久的錢給我買了條金項鏈,就是上次在酒店你看到的那根,我拿到時都哭了。這輩子,就只有他給我溫暖。可不久后他就去了。他的壽元到時候了。”
每個人都生活得不易,楊秀秀和周星的爸爸半路夫妻,竟也如此情深!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年,生活艱辛,楊秀秀卻置身于天堂,說起老頭子,兩眼放光。她頓時感觸到自己跟楊秀秀【相】比起來,活得太矯情,對整個世界充滿防備,以至于她病開始惡化。“他已經走了,可他真的很愛你。”
“是啊,老頭子是我這一生遇到最好的男人。”楊秀秀垂著的頭倏地抬起來,跳起腳,“可那個男人,實在是太壞了,我在醫院里照顧了他三個月,他說跟我結婚,一起掙錢幫我救周星,在我租來的房子里跟我住了三天,把老頭子給我的項鏈和我打工給周星攢的醫藥費全騙走了!所有人都說我活該,說我一大把年紀了還想著嫁人!誰愿意嫁人,除了我老頭子,這世上哪個男人是好的?我只是為了我女兒,不得不走這條路!沒人幫我,沒人管我,我孤苦無依,還得看著我的心肝寶貝因為化療疼得死去活來。這些人只管對我這樣的女人指指點點,可誰站在我的處境為我想過?她們只會說我為老不尊,說我都這么老了,還在做夢找男人!我每個月打工的錢,對周星的治療費來說,只是杯水車薪,我只想再遇到個像我老頭子一樣的男人,能幫幫我,救救我的寶貝。可現在的男人,不管老的小的都只盯著年輕漂亮的,要不,就是有所圖。高醫生在幫我找合適的配型,只要再接受兩次化療,周星就有救了。可是,我的寶貝,她卻等不及!”
她嗷嗷大哭,“我不知道我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為什么會一個孩子都保不住?十八歲就被人販子賣到A城大山里,給一對【畜】牲父子為妻,這兩父子就是【禽】獸,日日夜夜不停的折磨我,還逼著我生了個孩子,我趁他們過年喝醉的時候,把他們全燒死了,連同那個孽種!”
話題轉變得太快,沐雨落大腦沒跟上,楊秀秀卻越說越激動,像瘋了一樣,目露兇光。沒等她反應過來,已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冷笑,“你想去公安局告發我嗎?好吧,我實話跟你說,我昨天沒去相親,我是去殺人,我把騙我的男人帶去我出租屋里,喂了他安眠藥,把門窗關緊,開了煤氣罐,我把他悶死了。”
沐雨落被她掐按著倒在臺階上,驚恐的睜大雙目,她失心瘋般猙獰著一張恐怖的臉,下死勁的掐。,頓時,沐雨落就被扼得喘不過氣,腦子瞬間就想到凌越。若是他在,就好了。她想用手拍打掉楊秀秀的的手,可被她掐得眼睛翻白,身子發軟,聲音都發不出來,恐慌的淚水從她眼眶里撲簌簌掉出來。
她滾燙的眼淚落到楊秀秀手腕上,楊秀秀瞬間回過神,“呀”的叫了一聲,放開她,惶恐的直往后退,喃喃盯著自己的手,“我是怎么了?我為什么會掐你?我不想的啊!”
一大股新鮮空氣從沐雨落張著的嘴巴和鼻腔里立馬涌進胸膛,她有點力氣了就跳站起來,離她遠遠,警惕的緊盯著楊秀秀,這種劫后余生的感覺太害怕了。
楊秀秀覷到她滿臉驚慌,慘然笑道;“你別怕,我剛才是一時氣急,我怎么都不會傷到你的。你是我和周星的恩人,我報答都來不及,怎么會傷你?”
她重新在臺階上坐下,沉默良久,“小沐,我這是鐵定要坐牢的,坐牢之前,我想求你件事。”
她恢復如常,滿眼期待,哀怯怯的目光懇求著她,沐雨落心有余悸,沒有過去,抿了抿唇,一只手扶著墻壁,另一只腳作出逃跑的準備,只要她再起殺心,拔腿就撒,喉間艱難的一陣滾動,“你說,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幫你。”
楊秀秀腿腳向前,朝著她就直直跪了下來,“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沐雨落驚得條件反射的想竄過去扶她,大腦里倏地閃過她剛才要殺她的畫面,手停在半空。
楊秀秀抬起頭,定定的瞧著她,“我這一生顛沛流離,受盡凄苦,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兒子。如果當時我不去追車,他也不會被拐賣。我殺了買我的那家人后,一直在A城徘徊,希望能找到他。只要能找回他,我就算干最苦最臟最累的活都無所謂。可是單憑我一個人,我是找不回他的。你在海城經營飯店,認識的人多,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能幫我一起找他。要是有一天,你見到了他,就告訴他,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我沒回老家,留在A城就是為了等他。請幫我跟他說聲,‘對不起’。”她又磕了三個頭,“你要是遇上了他,他過得不好的話,請你替我照顧下他,不要讓他餓了、困了沒有個能躲的地方。你的大恩大德,今生我是還不了了,來世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秀秀姐,你別這樣說,你兒子,我答應你,我會幫你去找。你趕緊起來。”
楊秀秀是拐賣的?還有個同時被販賣的兒子?她怎會命運多舛如此?沐雨落沒想到劇情反轉得這么大,同情心立馬就泛濫開來。
從來沒人像楊秀秀這樣又下跪又磕頭的鄭重求過她,她有種被托孤的感覺,隨著同情心出來的還有她不管不顧的英雄主義,全忘了自己剛才還被楊秀秀掐得差點跟世界道別,奔過去把她扶坐起,“你兒子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沒有?”
“他應該有二十八歲,從我懷里被搶走的時候才三歲,小名叫‘壯壯’,耳朵后面這個位置有個小痣,左邊屁股上也有一顆。”
耳朵后面這個痣到是好認,屁股上的她怎么看啊?找人這個事情,凌越應該能幫上忙,回去后跟凌越說說,他心腸不壞,一定會幫她。
沐雨落點頭。楊秀秀絮絮叨叨的跟她說了很多壯壯的事,她這才知道,楊秀秀也是云南人。
楊秀秀可憐巴巴的望著她,“小沐,我兩天沒吃飯,現在腿上沒力,去公安局恐怕都走不到了,你能不能去醫院門口給我買些飯和水來。等我吃好后,你陪我一起去自首吧。”
沐雨落點點頭,起身往電梯方向跑去,“你等我啊,我馬上給你買來。”
電梯一路都停,到了樓下,人們剛從電梯出來,就看到大廳一陣騷亂,幾個保安沖進剛放空的電梯里,立馬關門。
“有人要跳樓了!”門口有人喊。
跳樓?她腦子無意識的想了這兩個字,出來看到醫院空地上,已經有很多人頭仰著朝住院部頂樓看,她也跟著往上瞧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里聚攢著密密匝匝的雪花鋪天蓋地的來,一個渺小得如一只鳥的物體立在頂樓邊上,她看不清楚是誰?可大腦卻條件反射的告訴她,那個人是楊秀秀。頓時她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的轉身如急旋風般沖進大廳,急按電梯,眼淚已經狂涌而出。
電梯慢慢的下來,她進去把跟著進來的人吼了出去,那些人被她狂怒的樣子嚇到,罵了句“神經病!”也就任由她一個人乘著,直按頂樓。
可她還是來不及,她趕到時,先她到的人正要去阻止,楊秀秀張著雙手,像只大鳥一樣的躍了下去,嘴里念叨,“解脫了,解脫了,哈哈哈哈......“
她歇斯底里的笑聲回蕩在空中,幾個救她的人呆若木雞的看著她尤如一片落葉,重重的拋落在地。白茫茫的天地之間,她身后是大灘疾速漫延開來紅得似火的鮮血。
一個人最怕的就是最熟悉的人上一秒還鮮活的跟自己談天說笑,下一秒就眼睜睜見證她的死亡。沐雨落無助的仰望蒼天,一股悲憤的熱流從頸錐上直沖出她頭頂。她無意識的掏出電話,手指緊緊按在1字鍵上,一只手死死掐著自己的喉嚨,下一秒就有種要跟著楊秀秀跳下的沖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弄下樓的?
“那個女的怎么了?那灘血多害怕啊,她還敢一個人蹲在那?”有人從她身旁經過。
她真的像凌越說的,是個蠢貨,是個天大的傻瓜,楊秀秀跟她跪著說話,明明就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她還以為她真的是要去公安局自首!
死真的是解脫嗎?如果死真的是解脫,那她要再死一次嗎?
大腦里“噠”的一聲,像有什么東西又斷掉。不知什么物體轟鳴的從她頭頂掠過,被雪鋪滿的遙遠地面上,一個拖著口袋的人朝她走來,“茲拉.茲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