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極諫第三
- 唐代筆記小說集:大唐新語(上)
- 劉肅
- 3210字
- 2022-03-28 15:53:14
武德初,萬年縣法曹孫伏伽上表,以三事諫。其一曰:“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凡曰搜狩,須順四時。陛下二十日龍飛,二十一日獻鷂雛者,此乃前朝之弊風,少年之事務,何忽今日行之又聞相國參軍盧牟子獻琵琶,長安縣丞張安道獻弓箭,頻蒙賞赍。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有所欲,何求不得。陛下所少,豈此物乎?”其二曰:“百戲、散樂,本非正聲,此謂淫風,不可不改。”其三曰:“太子諸王左右群寮,不可不擇。愿陛下納選賢才,以為僚友,則克崇磐石,永固維城矣。”高祖覽之,悅,賜帛百匹,遂拜為侍書御史。
高祖即位,以舞胡安叱奴為散騎侍郎。禮部尚書李綱諫曰:“臣按《周禮》,均工樂胥,不得參士伍,雖復才如子野,妙等師襄,皆終身繼代,不改其業。故魏武帝欲使禰衡擊鼓,乃解朝衣露體而擊之。問其故,對曰:‘不敢以先生法服而為伶人衣也。’惟齊高緯封曹妙達為王,授安馬鉤為開府。有國家者,俱為殷鑒。今天下新定,開太平之運。起義功臣,行賞未遍;高才碩學,猶滯草萊。而先令舞胡,致位五品;鳴玉曳組,趨馳廊廟。固非創業規模,貽厥子孫之道。”高祖竟不能従。
蘇長,武德四年王平后,其行臺仆射蘇長以漢南歸順,高祖責其后服,長稽首曰:“自古帝王受命,為逐鹿之喻。一人得之,萬夫斂手。豈有獲鹿之后,忿同獵之徒,問爭肉之罪也。”高祖與之有舊,遂笑而釋之。后従獵于高陵,是日大獲,陳禽于旌門。高祖顧謂群臣曰:“今日畋樂乎?”長對曰:“陛下畋獵,薄廢萬機,不滿十旬,未有大樂。”高祖色變,既而笑曰:“狂態發耶!”對曰:“為臣私計則狂,為陛下國計則忠矣。”嘗侍宴披香殿,酒酣,奏曰:“此殿隋煬帝之所(作耶)?何雕麗之若是也?”高祖曰:“卿好諫似直,其心實詐,豈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須詭疑是煬帝乎?”對曰:“臣實不知,但見傾宮、鹿臺,琉璃之瓦,并非受命帝王節用之所為也。若是陛下所造,誠非所宜。臣昔在武功,幸當陪侍,見陛下宅宇才蔽風霜,當此時亦以為足。今因隋之侈,人不堪命,數歸有道,而陛下得之。實謂懲其奢淫,不忘儉約。今于隋宮之內,又加雕飾,欲撥其亂,寧可得乎?”高祖每優容之。前后匡諫諷刺,多所弘益。
張玄素為給事中,貞觀初修洛陽宮,以備巡幸,上書極諫,其略曰:“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及乾陽畢功,隋人解體。且陛下今時功力,何異昔日,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煬帝,深愿陛下思之。無為由余所笑,則天下幸甚。”太宗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玄素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歸于亂。且陛下初平東都,太上皇敕,高門大殿,并宜焚毀。陛下以瓦木可用,不宜焚灼,請賜與貧人。事雖不行,天下稱為至德。今若不遵舊制,即是隋役復興。五六年間,取舍頓異,何以昭示萬姓,光敷四海?”太宗曰:“善。”賜采三百匹。魏征嘆曰:“張公論事,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溥哉!”
馬周,太宗將幸九成宮,上疏諫曰:“伏見明敕,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宮。臣竊惟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侍膳,晨昏起居。今所幸宮,去京二百余里,鑾輿動軔,俄經旬日,非可朝行暮至也。脫上皇情或思感,欲見陛下者,將何以赴之且車駕今行,本意只為避暑,則上皇尚留熱處,而陛下自逐涼處,溫清之道,臣切不安。”文多不載。太宗稱善。
皇甫德參上書曰:“陛下修洛陽宮,是勞人也;收地租,是厚斂也;俗尚高髻,是宮中所化也。”太宗怒曰:“此人欲使國家不收一租,不役一人,宮人無發,乃稱其意。”魏征進曰:“賈誼當漢文之時,上書云‘可為痛哭者三,可為長嘆者五。’自古上書,率多激切。若非激切,則不能服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所謂‘狂夫之言,圣人擇焉’。惟在陛下裁察,不可責之。(否則)于后誰敢言者。”乃賜絹二十匹,命歸。
徐充容,太宗造玉華宮于宜君縣,諫曰:“妾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切見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闕初建,所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制。雖復因山藉水,非架筑之勞;損之又損,頗有無功之費。終以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豈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宮菲食,圣主之所安;金屋瑤臺,驕主之作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愿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竭;不用而息之,則人胥悅矣。”詞多不盡載。充容名惠,孝德之女,堅之姑也。文彩綺麗,有若生知。太宗崩,哀慕而卒,時人傷異之。
房玄齡與高士廉偕行,遇少府少監竇德素,問之曰:“北門近來有何營造?”德素以聞太宗。太宗謂玄齡、士廉曰:“卿但知南衙事,我北門小小營造,何妨卿事?”玄齡等拜謝。魏征進曰:“臣不解陛下責,亦不解玄齡等謝。既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營造,何容不知。責其訪問官司,臣所不解。陛下所為若是,當助陛下成之;所為若非,當奏罷之。此乃事君之道。玄齡等問既無罪,而陛下責之,玄齡等不識所守,臣實不喻。”太宗深納之。
總章中,高宗將幸涼州。時隴右虛耗,議者以為非便。高宗聞之,召五品已上,謂曰:“帝五載一巡狩,群后肆朝,此蓋常禮。朕欲暫幸涼州,如聞中外,咸謂非宜。”宰臣已下,莫有對者。詳刑大夫來公敏進曰:“陛下巡幸涼州,宣王略,求之故實,未虧令典。但隨時度事,臣下竊有所疑,既見明敕施行,所以不敢陳黷。奉敕顧問,敢不盡言。伏以高黎雖平,扶余尚梗,西道經略,兵猶未停。且隴右諸州,人戶寡少,供待車駕,備挺稍難。臣聞中外,實有竊議。”高宗曰:“既有此言,我止度隴,存問故老,搜狩即還。”遂下詔,停西幸,擢公敏為黃門侍郎。
袁利貞為太常博士,高宗將會百官及命婦于宣政殿,并設九部樂。利貞諫曰:“臣以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地;象闕路門,非倡優進御之所。望請命婦會于別殿,九部樂従東門入;散樂一色,伏望停省。若于三殿別所,自可備極恩私。”高宗即令移于麟德殿。至會日,使中書侍郎薛元超謂利貞曰:“卿門傳忠鯁,能獻直言,不加厚賜,何以獎勸。”賜絲百匹,遷祠部員外。
李君球,高宗將伐高黎,上疏諫曰:“心之痛者,不能緩聲;事之急者,不能安言;性之忠者,不能隱情。且食君之祿者,死君之事。今臣食陛下之祿,其敢愛身乎臣聞《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兵者,兇器;戰者,危事。故圣主重行之也。畏人力之盡,恐府庫之殫,懼社稷之危,生中國之患。且高黎小丑,潛藏山海,得其人不足以彰圣化,棄其地不足以損天威。”文多不載,疏奏不報。
中書令郝處俊,高宗將下詔遜位于則天攝知國政,召宰臣議之,處俊對曰:“《禮經》云:‘天子理陽道,后理陰德。’然則帝之與后,猶日之與月,陰之與陽,各有所主,不相奪也。若失其序,上則謫見于天,下則禍成于人。昔魏文帝著令,崩后尚不許皇后臨朝,奈何遂欲自禪位于天后。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正合謹守宗廟,傳之子孫,不可持國與人,有私于后。惟陛下詳審。”中書侍郎李義琰進曰:“處俊所引經典,其言至忠,惟圣慮無疑,則蒼生幸甚。”高宗乃止。及天后受命,處俊已歿,孫象竟被族誅。始,則天以權變多智,高宗將排群議而立之。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舉動,必為掣肘。高宗不勝其忿。時有道士郭行真出入宮掖,為則天行厭勝之術。內侍王伏勝奏之。高宗大怒,密召上官儀廢之,因奏:“天后專恣,海內失望,請廢黜以順天心。”高宗即令儀草詔,左右馳告則天,遽訴,詔草猶在。高宗恐其怨懟,待之如初,且告之曰:“此并上官儀教我。”則天遂誅儀及伏勝等,并賜太子忠死。自是,政歸武后,天子拱手而已,竟移龜鼎焉。
周興、來俊臣羅織衣冠,朝野懼懾,御史大夫李嗣真上疏諫曰:“臣聞陳平事漢祖,謀疏楚之君臣,乃用黃金七十斤,行反間之術。項羽果疑臣下,陳平之計遂行。今告事紛紜,虛多實少。如當有兇慝,焉知不先謀疏陛下君臣,后除國家良善。臣恐有社稷之禍。伏乞陛下回思遷慮,察臣狂瞽,然后退就鼎鑊,實無所恨。臣得歿為忠鬼,孰與存為諂人。如羅織之徒,即是疏間之漸,陳平反間,其遠乎或?”遂為俊臣所構,放于嶺表。俊臣死,征還,途次桂陽而終,贈濟州刺史。中宗朝,追復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