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齟齬
- 鳳飛三求凰
- 魯彎彎
- 4425字
- 2018-10-24 22:00:00
三月三,上巳節(jié),去歲她西湖泛舟,于上水處洗濯凈足,去宿垢疢,還與摯友分花拂柳,折笛踏青,看遍了滿目繁華,日暮才盡興而歸。京城里也是過上巳節(jié)的,燒香拜廟,沿著河畔還有燈會,據(jù)說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可陶文姜蔫蔫的沒有精神頭兒,窩盤在閨閣吃了半個薺菜煮的雞子兒就應景了。期間武安侯府老夫人又下了帖子給她們母女,擺出常來常往的架勢來,不知黃氏作何想,陶文姜卻是先羞了,到底陶老婦人待她多有優(yōu)容,她先前是惱了武安侯,一門心思報仇,這邊布了局本欲一石二鳥,結果卻是比她預料中還要好,簡直就是端了鳥窩子,可就是太好了些,連累皇后也特下了鳳旨申斥,那稀里糊涂的華明淪跟著他哥哥一道挨罰,板子不知挨了幾遭,華老夫人哭了大兒子又哭小兒子,滿門凄風苦雨。雖說傳言多有不實,可還有無風不起浪這句話呢,她心虛了起來,便央求了黃氏,回了身體抱恙不去,第二天武安侯府就送來了內(nèi)制的貢藥,頂頂好的燕窩也有幾盒,她嘆了口氣,武安侯府這一趟非去不可了,這“病”好了,還不得上門謝恩?
她心里不順暢,晚上就睡得不踏實,今日起來眼皮就跳了起來,強忍了去給祖母請安,回來的路上摘了片竹葉在手上,進了東小院就撕了半片貼在眼皮上。紅裳見了想笑,終是忍住了,二姑娘心氣兒不順,昨日拂塵擦著多寶閣弄出點聲響來就被罵了,說她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廊下的紅木柱子百年不動也看著比她靈巧些。
主仆一路無話,進了內(nèi)室卻被莊秀一眼瞧見,她嘖了一聲對陶文姜道:“你又作怪,哪里學來的粗婦做派?”
陶文姜也不理會她,徑直走到羅漢榻旁倒了杯茶喝了一氣才覺沒那么悶悶的不好受用:“我眼皮兒跳的厲害,老話兒是怎么說的?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是?”她摸了摸眼皮,沮喪道:“我九成九是要有災禍了。”
莊秀問起紅裳二姑娘的作息來,紅裳也老實回答:“一更天沒過就躺下了,守夜的丫頭卻聽到姑娘丑時還在翻身,青禾還想著是不是昨晚那碗甜湯進的不好,今天打算換了羊奶子。我看今天大好的日頭,這被褥也該拿出去曬曬,晚上也能睡得香甜。”
莊秀點點頭,道:“眼看著天暖和起來,這暖香也別用了,我記得咱們還有些佛手,拿果盤盛了,夜里聞著更好睡些。”又吩咐紅裳拿了花鈿盒子小剪子來,莊秀翻著花鈿挑揀,取出來一只鳳尾花的,用剪子修了下,拿下陶文姜眼瞼上的竹葉,仔細貼上了花鈿,那花鈿被修剪的更加纖細,莊秀連貼了三只,陶文姜本就生了一雙桃花眼,眼線迤邐嫵媚,此時那鳳尾花鮮紅艷麗蜿蜒在眉間眼角,更是風流天成。
紅裳在一旁嘖嘖出聲,莊姑娘不怪是莊大士的女兒,文采斐然更是蕙質蘭心,身邊一草一木皆有靈性,從不會暴殄天物。陶文姜攬鏡自照,甚是滿意,依然做張作致:“佛手兒不好看,我要香瓜果盤。”
香瓜不易保存,紅裳聽了吩咐,馬上要人去莊子上的冰窖里去取。
莊秀屏退了旁人,對陶文姜道:“我看你呢,魂飄魄散心不安,高床軟枕夜難眠。”
陶文姜對鏡撫了撫眼角的鳳尾花,漫不經(jīng)心道:“說什么呢?聽不懂,聽不懂。”
莊秀拿開那妝鏡,對上陶文姜的雙眼:“他這幾天第三次登門了,你若不去他那兒,他哪兒有由頭過來?再登一次門我看你哥哥都要起心了。”
陶文姜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許子揚,自武安侯和承恩公家的官司過了御前,他就打著與熊掌討教學業(yè)的旗號登了門,陶文姜不敢見他,罕見的陪府里的姐妹聽高大家講了一堂課,聽得肚腸都冷硬了幾分,那高大家響邦邦硬倔倔,說詩詞就只講仄平,論禮儀只談規(guī)矩,連彈琴下棋這些雅事都條條框框半點靈氣也無。避了一次又躲過了一回,許子揚第三次上門了,若陶文姜還不知道這是為她而來就是裝糊涂了,只是近鄉(xiāng)情怯,越發(fā)氣短起來。
莊秀窺了陶文姜的臉色,意又所指:“我覺得凡事說開了就好,他心中疑惑不解,你這里神思不定,這一日拖一日的,可別貽誤了好時光。”
陶文姜坐直了身體,挑著眉頭問:“你覺得他有異心?”
莊秀閑閑道:“不過是長輩們在一起吃了頓飯,連男婚女嫁都尚未提及,你可真覺得十拿九穩(wěn),京城不比杭州,名門遍地,閨閣無數(shù),可像他這般的少年俊郎可沒有幾位。”
陶文姜一拍桌子:“我還要捧著他了?”
莊秀淡淡道:“母親說過,人生不如意至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起,你若待無花空折枝便也隨你。”
陶文姜臉色一時陰晴不定,半晌后咬咬牙道:“我到底沒做錯什么,還怕他怎的,再者說那趙廣彥如愿調(diào)了職,難道沒給他學士府解圍?雖不知他如何得知的,但說不得他是來道謝的呢!”
說了這些更覺理直氣壯,理了理裙擺就昂頭出門,連丫鬟都不帶,直去陶文梧所在的西院。
莊秀想了想,終究覺得難以放任,便也起身晚她一步去了,到了西院就見陶文梧一臉糾結得站在游廊上來回踱步,看到了莊秀更是欲言又止,莊秀好笑,問道:“可是文姜來了?”
陶文梧沉著臉點頭:“她來了就說有話要與子揚講,還不讓我在內(nèi)。這終是......終是......男女七歲不可同席!”
莊秀莞爾一笑,這數(shù)年都是竹馬繞青梅的相處下來,若現(xiàn)在才想起來拿這些來約束房內(nèi)那兩人,可不是晚了。憑陶文姜飛揚跋扈的性子,能讓她忌諱如斯,煩惱如此的,已不是一般的心生好感,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哪還顧得上這些虛禮。
陶文梧終于問出口:“他們是不是......”看莊秀笑而不語,惱怒頓生:“這....這如何使得,許子揚是兄長......”
莊秀反問道:“如何使不得?許子揚當真是文姜的兄長嗎?”她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來,道:“他們起了齟齬,不知如何鬧呢,你可想知為了什么?”
陶文梧猶豫著,自覺不能離了此地,可讓他闖入房中又覺得難為情,片刻后,他甕聲甕氣得對著房門喊了聲:“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兒只管叫人。”
怕是天下所有的兄長都是如此吧,陶文梧前一刻還視許子揚為摯友,此時怕是覺得引狼入室了。喊了那一聲后陶文梧方覺得心中郁結去了些,恢復了公子做派,隨著莊秀款款前行。
房內(nèi)的兩人卻尷尬了一下,許子揚干咳了一聲道:“怕是今日過后,文梧定惱了我,不知何時才能消氣了。”
陶文姜卻一消方才呵陶文梧出門的氣勢,坐在圈椅上垂頭喪氣,似是引頸受戮的壯士,緊閉雙唇,神情悲壯。來時許子揚也的確有興師問罪之心,此時見陶文姜可憐巴巴的坐在那里,一時俱都散了,溫聲道:“我那日帶了趙廣彥去拾寶閣,原想著是他結交廣泛,許能照拂一下店里的生意,不想?yún)s早已換了主家。”
陶文姜點了下頭:“我鋪子被人搶了。”
許子揚一窒,拾寶閣的過往他近來也了解了大概,便更加不忍,越發(fā)放緩了聲氣兒道:“去年杭州看游船,黃舅舅無意中提到了歐家后人,這幾日嚴公寶船的事兒不絕于耳,若歐家后人在,這寶船出自何人之手便可以想見了。”
陶文姜沮喪道:“百密一疏啊,你自然就想到了是我。”
許子揚在她面前蹲下,與陶文姜對視,再溫聲道:“你本就不應該防范我,若你惱了拾寶閣易手,我也可以幫你出氣。”
陶文姜聞言心中一喜,許子揚似并沒有因此事心懷芥蒂。又聽他道:“只是你不該將武安侯和承恩公家牽扯其中,即便你剛來京城也該懂得這兩家非同尋常,尤其是武安侯生性殘暴,又身處高位,若他察覺其中有異,即使有陶叔父在,你也難以脫身。拾寶閣現(xiàn)在是一蹶不振,難以為繼了,可武安侯也受了無妄之災,你心中可安?。”
陶文姜搖了搖頭,不安,著實不安。武安侯罪有應得,華夫人卻是無妄,最重要的是她本人因為憂心被許子揚問罪,已多日不得好睡了。
許子揚見狀卻很是滿意,覺得文姜雖任性妄為了些個,到底善心未泯,只要悉心引導,必能成為事事周全妥帖的名門閨秀,又想到祖父曾向他提及陶文姜心思靈動,不循常規(guī),怕做事也如開山斧一般,做宗婦定是“綽綽有余”,其中之意他自然明白,就更希望文姜能安分守己一些,好歹兩人婚事定下之前,莫再出格行事,但是想到她平素里所為,覺得不如挑明來講,便語重心長道:“你年紀小,沒經(jīng)過事,有思慮不周的地方也是有的。以后遇事萬不可隨性,未嫁從父,若稟明了陶叔父,他也定能為你做主,更何況這些事兒并非閨閣女兒所能為的,可能為的。”
見陶文姜歪了頭定定看了她,便只當她受教,便接著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文姜德容言工樣樣拔尖,本就不該跟個謀士門客一般費神鉆營。”
陶文姜又看了許子揚一會兒,忽的一笑道:“未嫁從父,那出嫁呢?”
許子揚聞言蹭的一下臉色通紅,又見陶文姜笑意漣漣,宛若春花浮面,定定神看著陶文姜的眼神認真道:“我定能護你周全。”
陶文姜轉開了眼睛,淡淡道:“你護著我,只是我要安分守己一些,依著你的規(guī)矩行事,春天游船,冬天賞雪,自然不需多思多想。對了,我記得你不喜含山,那我日后自然也要少些往來才好,對嗎?”
許子揚聽她語意已覺不妙,便耐心道:“你莫要多想,你我相識這些年,我可有指責過你什么?”
“有啊”陶文姜笑道:“那年你剛搬進陶府,不就抓住我藏了母親的金釵,砸碎了偷埋在羅丹香的房后嗎?你當時怎么對我說的?你對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娃講了半日的仁義禮智信,現(xiàn)在想來,我設下毒計,自然沒了仁義禮信,還行事魯莽,更是不智的蠢婦,與當日相比并未長進,辜負了許公子的苦口婆心了。”
她擺了擺手,不讓意欲辯解許子揚再講,站起身來道:“你當日覺得我年幼無知,現(xiàn)在覺得我少不更事,幾次三番教導我謹言慎行,我很感激許公子。只是文姜拙品劣質,怕是難以雕琢,許公子日后心生嫌棄也是可以想見的。”
許子揚慌急:“你冤枉我了,我今日所言卻是為了我們?nèi)蘸箜標煨憧芍牢易娓覆⒉豢春梦覀兊幕槭拢绻惺裁搓P于你的風聲吹到了他耳中,更怕生變。”
陶文姜冷笑道:“我做了什么,怎的還污了府上老太爺?shù)亩洳怀桑也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難道還比得上他受人之惠,卻不能終人之事?若不是我陶文姜作了這一出,憑他一個過氣早失圣眷的大學士還能斗得過堂堂武安侯,安然讓趙廣彥調(diào)了職?這撿了便宜還要賣乖,可符合他口中的君子之行!”
論吵架,許子揚在陶文姜面前從未得過什么便宜,她疾言厲色起來,更是字字珠心,不講情面只顧自己心中痛快!
雖然祖父頑固了一些,但畢竟是他所尊敬的一家之主,此刻被陶文姜奚落的沒有半點尊貴體面,許子揚也是怒火升騰,他自知此時不能再與文姜有口舌之爭,便強壓了火氣,正要開口,陶文梧卻推門進來,后面還跟了一臉擔憂的莊秀姑娘,陶文梧見了兩人情形,忙問道:“這是怎么了?”隔道墻都能聽到文姜脆硬的聲音,雖聽不不清楚,可若是有情之人說小話兒,哪能有這動靜?
文姜喘了口氣,道:“沒什么,只是許公子好為人師,又對我講了一通禮儀廉恥,我受教頗深,深感于心,竟片刻都待不住了,想此時便閉門日日三省吾身!”
許子揚見眾人都在,陶文姜又被他戳破了心事兒,正在氣頭上,不是好好說話的檔口,便起身告辭,對陶文姜揖了一禮道:“是我說話唐突,改日再登門謝罪。”見他抬腳走了,陶文姜梗著脖子不說一字,陶文梧忙先送了許子揚,尚未走遠便聽房內(nèi)桄榔一聲脆響。
陶文梧看了看許子揚的神色,見他也是苦悶難言,心中那奪妹之恨倒少了些。待他送了許子揚返回房內(nèi),陶文姜已被莊秀勸了回去,只留下滿地狼藉,陶文梧在房中,拿腳踢了一塊碎石,低聲道:“我的澄泥雕硯。”一回神又看到了一片殘破的瓷片,擦去墨汁,依稀還能看到紅釉濃艷,畫意精妙,大罵道:“陶文姜!你被許子揚嘔死算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