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傅璇琮先生
傅璇琮先生不幸逝世。在一月二十三日,一個黑色的星期六,一個寒流充塞天地,三十年來最冷的一天,他走了,留下了比寒冷更令我們戰栗的傷痛。
在紀念傅先生的時候,我體會有以下幾方面:
一、傅先生早年的挫折是他一生的財富
傅先生是浙江寧波人,生于1933年11月,少年時代即是才子。1951年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1952年10月轉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年畢業,留校任助教。此后,一波接一波的政治運動,“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右、“文化大革命”,不僅把前一輩的學者像掃落葉一樣摧殘殆盡;對傅先生這樣的新學人,在學生期間就無情斗爭,殘酷打擊,剛畢業留校的傅璇琮先生,因與“胡風反革命集團”有牽聯而受到審查。兩年后,又因參加樂黛云、裴斐為首的文人“反黨小集團”被打成右派,并從北京大學“貶謫”到商務印書館,不久又“貶謫”到中華書局,極像唐代一個新畢業的進士,因為與朝廷中某個被徹查的官員有來往,就被莫名其妙地一“貶”再“貶”,嘗盡了人間的寂寞、白眼和牢愁。這是傅先生的不幸,也是傅先生的大幸,是他一生的財富。
首先是“貶謫”帶來的時間和空閑,使傅先生因禍得福地在文史領域博覽群籍,專心致志地埋頭業務,發憤著書。他先后任中華書局的編輯、編輯室主任、副總編輯、總編輯;2008年又重回清華大學任教授;其間曾任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成員兼秘書長,規劃全國的古籍整理出版;任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歷任九屆全國政協委員,九三學社第八、九、十屆中央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終于在學問、人品上成為中國古典文獻和古代文學學界的領袖和泰斗,在其長達六十多年的學術生涯里,任何榮辱得失,都不能影響他在一個看來為人作嫁的地方,做出許多開風氣的創造性的研究。他是一個奇跡。
二、傅先生的著作多著眼于政治、社會、制度與文學的關系,故能發千古之覆,具有開風氣的創造性
傅先生一生撰寫、主編了大量的文史著作,如《楊萬里范成大資料匯編》、《黃庭堅和江西詩派研究資料匯編》、《唐代詩人叢考》、《唐代科舉與文學》、《李德裕年譜》、《唐代詩學叢稿》、《唐人選唐詩新編》、《唐翰林學士傳論》、《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合著)、《李德裕文集校箋》(合著)等古籍整理著作,參與主編《中國古籍總目》、《續修四庫全書》、《全宋詩》、《全宋筆記》、《全唐五代詩》、《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及《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唐才子傳校箋》、《宋才子傳校箋》、《宋登科記考》、《寧波通史》等等。都有前無古人,五丁劈山的氣魄、力度和大眼光。
譬如,一個作家的“資料匯編”,對于研究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傅先生不畏艱難,做了“楊萬里范成大”和“黃庭堅和江西詩派”的資料匯編,開辟了中華書局資料匯編的先河,繼而發展為有功于學界的一大系列。他出版的一些研究著作,很多都是從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政治制度與文學體制著眼的。如《唐代詩人叢考》重視詩人群體的研究;《唐代科舉與文學》重視政治制度與文學發展關系的研究;《李德裕年譜》更是深入到牛李黨爭的內部,揭示了各種政治勢力互相斗爭、互相傾軋的黑幕。因此,弄清真相是傅先生研究的一個重要目的,只有在文獻和歷史的基礎上弄清真相,才能發千古之覆,談得上對文學的理解。
這一點,他在我們學校人文學院講學時說得尤為深刻。他說:“陸游南鄭從軍詩百余篇失傳”,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學事件。其原因,歸于政治的壓迫,王炎罷官,幕府解散,陸游離開鄭南前線。這百余篇詩因受到王炎政治悲劇的牽累,無法入集;陸游自己在《東樓集序》中說“欲出則不敢”;“不敢”時間一長,埋在他心里的作品就佚失了。這是政治事件對文學的損害,不論是對陸游,對南宋詩壇,以及我們今天的研究,都是無可彌補的損失。
從這樣的環境和心情出發,我們就可以體會陸游在:“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保ā秳﹂T道中遇微雨》)詩中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一種渺茫之感。知道過去對此詩的評論賞析,往往不著邊際。
千古情同,我猜想,傅先生在《唐代詩人叢考》中考察詩人集團時,也許他想到了現代政治運動中一個又一個的“集團”。
三、傅先生的獲獎感言,是他為人為學和一生學術方法總結的遺言
傅先生的《唐代科舉與文學》,以豐富的文獻資料,如《登科記考》、《唐六典》、《通典》、《文獻通考》、《全唐詩》、《全唐文》,以及大量唐人詩文集為基礎,把唐代科舉與文學結合起來,綜合考察唐代士人的生活道路、思維方式與心理狀態,重現了當時的時代風情與社會習俗,深入揭示了唐代文學的規律性問題,特別具有創造性和首開風氣的作用。
2015年12月,《唐代科舉與文學》,獲得第三屆思勉原創獎,在國際、國內學術界贏得了極大的聲譽。該獎頒發時,傅先生已病了很長時間,未能蒞會,但他在逝世前一個多月抱病寫的獲獎感言,不啻是他一生學術的總結,也是他為人為學最后的遺言。
他說:“《唐代科舉與文學》是我在八十年代完成的一部著作,之所以選擇科舉為切入點,是考慮到在唐代,科舉及第已經成為士人獲得政治地位或保持世襲門第的重要途徑,牽連著社會上各個階層知識分子的命運,研究科舉在唐代的發展,事實上就研究了當時大部分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薄氨緯鴱V泛收集相關文獻,就唐代制舉之源流、科目、考選、授官、策文諸多問題進行了全面考察與論述,從而較為清晰地展現出這一唐代重要制度的情狀與影響。這方面的研究應該說主要屬于制度史的領域,其研究方法也以歷史考證為主。”“文化乃是一個整體,為了把握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歷史活動,需要從文學、歷史、哲學等著作中,以及遺存的文物中,作廣泛而細心的考察,把那些最足以說明生活特色的材料集中起來,并盡可能作立體交叉的研究,讓研究的對象活起來?!?/p>
在獲獎感言中,傅先生向我們展示他的研究方法除了乾嘉學派的考證以外,結合國外的理論也很重要。翻開《唐代詩人叢考》,傅先生在扉頁就令人驚詫地引用了一段丹納《藝術哲學》中的“經典語錄”,來解釋唐代何以會出現李白、杜甫?何以會出現那么多優秀的詩人。在獲獎感言中,傅先生更是說:“巴爾扎克對于其《人間喜劇》的期望是‘寫出一部史學家們忘記寫的歷史,即風俗史?!覍τ谶@句話印象很深?!备迪壬鷮Ψ▏ぜ{《藝術哲學》就偉大藝術家及其時代關系的論述非常欽佩。他說:“《藝術哲學》的作者、法國著名學者丹納所強調的‘環境’乃可資借鑒,‘環境’就是勾勒社會的文化風貌,通過‘環境’之描述來呈現文人的心態,通過文人之普遍心態來理解文學?!薄按撕螅▏膶W研究泰斗朗松進一步開創了‘文學生活史’,將文學研究置于更為廣闊的文化與生活空間中。”“我的這本書應該說受到了這類研究的啟發,嘗試以全景式的勾勒與描述方式,細致而具體地展現出在科舉制的影響下唐代文人所生存的時代氛圍、他們的生活道路與心理狀態,從而進一步體察到他們在從事文學創作時所特有的情感與心理。”(文載《中華讀書報》)
從他前期的《唐代詩人叢考》、《唐代科舉與文學》,晚年用力的唐翰林學士生平考辨,都是文獻與理論并重,乾嘉學派考證與西方文論,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完美的結合,這使他成為近半個世紀以來文史研究中開風氣的人物之一;在唐代文史研究上,更是近五十年來的“第一人”。
四、傅先生善于獎掖后進,提攜學界新人是最受我們尊敬的原因之一
一個學問好,又尊重別人的人,我們才會敬重他。傅先生為人熱情,禮數周到,做事細心,和任何人交往,永遠有一顆平等的心。也許基于他為人低調、寬厚;或在中華書局做編輯時與讀者的聯系,看作者稿子的經驗和體會;也許基于怕我們會說他是“胡風分子”和“右派”,要夾著尾巴做人?在中國古典文學界,他獎掖后進,提攜新人是出了名的,我們都有切身的體會。
我想說的是,到傅先生這一輩,做學術的時代和環境都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傅先生視他的前輩,如王國維、陳寅恪、聞一多、朱自清、錢鍾書,個別的認識,大多數煙濤微茫,渺如云煙;而比他年輕的讀書人,還帶著褲腳管上的黃塵從上山下鄉返回學校的路上匆匆朝前趕;在學術和思想上還是干癟的沒有成熟的稻穗。因此,傅先生所處,正是當年陳子昂之登幽州臺的情景;有一種學術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寂寞。
在我們還很青澀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聽到原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趙昌平和復旦大學陳尚君屢屢提到“傅璇琮先生如何如何”。其實,無非他們都是唐代文學研究的新銳,而傅先生發現了他們,并經常鼓勵提攜的緣故。
有一個事實是,2008年10月,大象出版社出版傅璇琮先生編的《學林清話》,是他二十余年來專為人寫序言的文字,就有七十一篇。那是七十一人,七十一本著作,七十一雙長在著作前面提綱挈領的學術的眼睛。
按順序摘其要者,有陳貽焮《杜甫評傳》序、鄧紹基《杜詩別解》序、歐文《初唐詩》中譯本序、孫映逵《唐才子傳校注》序、任國緒《盧照鄰集編年箋注》序、吳汝煜《唐五代人交往詩索引》序、吳在慶《杜牧論稿》序、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序、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序、陶敏《全唐詩人名考證》序、曹道衡《中古文學史論文集續編》序、戴偉華《唐方鎮幕僚文職考》序、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序、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序、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序、陶文鵬《宋詞三百首新譯》序、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序、張高評《宋詩特色研究》序、方勇《南宋末年遺民詩人群體研究》序、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序、陳飛《唐代試策考述》序、胡可先《政治興變與唐詩演化》序、祝尚書《宋代科舉與文學考論》序、趙逵夫《先秦文學編年史》序等等。
我所以不厭其煩地羅列其中的一部分,是因為我要證明,從八十年代到新世紀這三、四十年里,一些學者的著作完成以后,都以能得到傅璇琮先生序言為榮的事實。而年輕學者,則以能得到傅璇琮先生寫的序言為“登龍門”。
即便不算后來繼續寫的,只要看看已經寫的名單,傅先生在不同的學術領域,特別在唐詩研究方面,不僅占據了學術的制高點,也占據了學術人氣的制高點。其中一些請傅先生寫序的學者先他而去;而當年還顯稚嫩的年輕人,現在都已經是全國各地挑大梁的學術領軍人物。
五、我的第一篇論文是在傅先生主編的刊物上發表的
我不研究唐代文學,與傅先生的學緣也比趙昌平、陳尚君淺得多;但是,還在大學讀書時,我讀到宋代王禹偁與西昆體的關系時,覺得我們的文學史教科書寫得不對,就寫了一篇《王禹偁與西昆體》的文章,附了一封信,寄給正在編《學林漫錄》的傅璇琮先生。當時我以為自己是大學二年級學生,中華書局是不會理我的,想不到兩個星期,傅璇琮先生就寫了一封比我的字跡還要端正的回信給我,建議把我文章中涉及他們書局一位編審錯誤的地方刪去幾句,然后在1981年出版的《學林漫錄》第二集上刊登出來,這對我的學術自信心是莫大的鼓勵。
后來我經常和他通電話、寫信,并且一次比一次認真。請他為我們的學報寫文章,請他來講學;多年前寧波出版社徐季子編輯《傅璇琮學術評論集》,還收錄了我寫給傅璇琮先生信函的影印件。他和我們學校的朱易安教授、古籍研究所所長戴建國教授關系都很密切;我們學校的《全宋筆記》,傅先生是主編之一,在大象出版社出版,也是傅先生介紹的。
傅先生一向身體健朗,八十歲以后,除了耳朵不大好,手有點顫。請他來講學時,一個聰明的碩士生李猛從網上買了傅先生的幾本著作,請傅先生簽名,他說他看出,傅先生的字已經有點顫,不如當年寫給我信上的字那么勁健清朗了。
老人就怕摔跤。傅先生就是在去年年初摔跤骨折進醫院的,躺在病床上,身體就會走下坡路,一躺不起。我的王運熙老師也是被一輛黑車撞成股骨骨折,進醫院一年多離開我們的。
一個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晚上打電話到傅先生家,師母已經昏昏沉沉,電話也說不清楚。但我聽清楚的是,傅先生在逝世的前一天,還在病床上為人看稿子,像戰士最后倒在陣地上。逝世的那天上午,傅先生還叫師母回家,說他不要緊。這讓傅先生走的時候幾乎沒有和世界告別,但我們會繼承他留下的學術遺產,并高舉他精神的旗幟永遠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