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回旋
- (加)羅伯特·威爾森
- 8487字
- 2019-01-03 14:17:01
大房子
星光從天空中消失的那晚,我12歲,那對雙胞胎13歲。
那是10月,萬圣節的幾星期前,羅頓家有一場大人才可以參加的宴會,于是我們三個就被趕到我們口中的大房子——羅頓家大宅——的地下室去。
關到地下室根本算不上處罰。黛安和杰森本來就喜歡一天到晚窩在地下室,而對我來說當然也不算什么。他們的爸爸老早就宣布過,在他們家里,什么地方是大人的,什么地方是小孩子的,界限分明。不過,我們在這里有一套高端電玩平臺,有電影光碟,甚至還有一座桌球臺。而且,在這里不會有大人管我們。除了楚羅太太,不會有大人到這里來。她是長期的宴會服務員,大概每隔一個鐘頭,她就會跑到樓下來開小差,逃避送小菜,順便跟我們講一些宴會里的最新八卦:惠普公司的一個家伙當眾出丑,對方是郵報專欄作家的太太;有一個參議員在書房里喝得爛醉之類的。樓上的音響系統播放著驚天動地的舞曲,像妖魔的心跳聲,穿透地下室的天花板。杰森說,我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清靜,缺少天空的景觀。
清靜和天空的景觀。以杰森的脾氣,早就決定了兩樣都要。
黛安和杰森兩人的出生時間只隔了幾分鐘,但很容易看得出他們是異卵兄妹,而不是那種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卵雙胞胎。除了他們的媽媽,沒有人會叫他們雙胞胎。杰森曾經說,精子經歷了一場兩極性的分裂后,分別侵入了兩個屬性完全相反的卵子,而他們就是這種過程的產物。黛安和杰森差不多,智商也高得驚人,不過,她比較不像杰森那么愛搬弄術語。她形容他們兩個人是:“從同一座細胞牢房里逃出來的兩名不同的囚犯。”
他們兩人都同樣令我敬畏。
杰森13歲時不但聰明得嚇人,體格也很強壯。雖然肌肉不是特別發達,體力卻很充沛,是田徑場上的常勝將軍。那個時候,他身高已經將近一米八,卻瘦瘦長長的,長得有點呆,還好他那歪著嘴的純真笑容使他看起來不那么傻。當年,他仍有著一頭像鐵絲一樣硬邦邦的金發。
黛安比他矮了十幾厘米,只有跟她哥哥相比才算得上豐滿,膚色也比較深。她的臉晶瑩剔透,但眼睛周圍長了一圈雀斑,看起來像是戴了面罩。她曾經開自己的玩笑說“那是我的浣熊面具”。我最喜歡的就是黛安的微笑。以我當時的年紀,雖然還懵懵懂懂,不太知道為什么,但她這些小地方顯然已經開始令我著迷了。她很少微笑,但笑起來很燦爛。有人說她的牙齒太凸了,她自己也這么認為。所以,她養成了一種習慣,大笑時都會抬手遮住嘴巴。但我不這么覺得,我喜歡逗她笑,并偷偷渴望看到她那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上個星期,杰森的爸爸送了他一副很昂貴的天文望遠鏡。整個晚上,他興奮得一秒鐘也靜不下來,抓著望遠鏡玩個不停。電視機上方有一幅裱著框的旅游風景海報,他對準那張海報,假裝自己從華盛頓的郊區可以望得到墨西哥的坎昆島,直到他終于站起來說:“我們應該去看天空。”
“不要,外面好冷。”黛安毫不遲疑地回答。
“可是天氣很好。這個星期,一直到今天晚上天氣才放晴。而且,外面只不過有點涼。”
“今天早上草坪都結冰了。”
“那是霜。”他反駁。
“已經半夜了。”
“今天是星期五。”
“我們不準離開地下室。”
“我們只是不準去打攪他們的宴會,沒有人說我們不能出去。如果你是怕被逮到,放心,不會有人看到的。”
“我才不是怕被逮到。”
“那你在怕什么?”
“怕在聽你啰唆個沒完時,腳都凍成冰塊了。”
杰森轉過來看著我:“怎么樣,泰勒?你想看看天空嗎?”
這對雙胞胎意見不和的時候,老是要抓我當裁判,令我很不自在。不管我怎么回答,都里外不是人。如果我和杰森一個鼻孔出氣,就像是冷落了黛安;可是,如果我老是和黛安站在同一邊,看起來就像……呃,蠻明顯的。于是我說:“我不知道,小杰,外面好像蠻冷的……”
幫我解圍的是黛安。她一只手搭到我肩上說:“沒關系,出去透透氣也好,總比在這里聽他抱怨個沒完好。”
于是我們在地下室的玄關抓了件外套,從后門溜了出去。
我們取的“大房子”這個綽號其實有點夸張,它沒有那么大。不過,在這個中高階層的小區里,它還是比一般的住宅要來得大些,占地也比較廣。屋后是一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地,如波浪般起伏。再遠處,草地被一片野生的松樹林擋住了。樹林的邊界處流淌著一條有點臟的小溪。杰森在房子和樹林間選了一個觀測星星的地點。
10月以來,天氣一直很舒適宜人,直到昨天,一道冷空氣入侵,才趕走了暖洋洋的秋老虎。黛安裝模作樣,抱著肩膀發抖,其實只是要給杰森一點臉色看。夜晚的風有點涼颼颼的,但還不至于冷得受不了。天空如水晶般清朗、通透,草坪也相當干爽,盡管明天一早可能又會結霜。天空萬里無云,看不到月亮。大房子燈火輝煌,看起來就像一艘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輪船。房子的窗口透出金黃的燈光,像虎視眈眈的眼睛,掃視著外頭的草坪。不過,根據過去的經驗,在這樣的夜里,如果你站在樹蔭下,就會像被吸入黑洞一樣徹底消失,從屋子里絕對不可能看得見。
杰森仰臥在草地上,舉起望遠鏡對準天空。
我蹺著腿坐在黛安旁邊,看她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煙,可能是從她媽媽那里偷來的。黛安的媽媽卡蘿·羅頓是一位心臟科醫生,雖然號稱已經戒煙,可是梳妝臺、書桌、廚房抽屜里還是藏著好幾包煙。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她把煙叼到嘴上,用一只半透明的紅色打火機點燃,火光在四周的黑暗中顯得無比明亮。她吐出一縷煙,煙霧盤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
她發現我在看她,說:“想不想來一口?”
杰森說:“他才12歲,麻煩已經夠多了,可不想再得肺癌。”
我說:“當然想。”這正是展現英雄氣概的大好時機。
黛安很開心地把煙遞給我。我試著吸了一口,好不容易才憋住沒有嗆出來。
她把煙拿回去:“小心別上癮了。”
杰森問我:“泰勒,你懂星星嗎?”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無煙的干凈空氣:“當然懂。”
“我不是指你從那些廉價科幻小說里看到的鬼東西。你叫得出任意一顆星的名字嗎?”
我臉紅了。希望這里夠暗,不會被他看見。“大角星,”我說,“半人馬座、天狼星、北極星……”
杰森問:“那哪一顆星是《星際迷航》里的克林貢人的母星?”
“別這么刻薄。”黛安說。
這兩個雙胞胎都具有超乎年齡的機智。我并不笨,但還夠不上他們那種天才。這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們上的是資優兒童學校,我則是跟別人擠公交車上公立學校。我們之間有許多明顯的差異,這只是其中之一。他們住在大房子里,我則和媽媽住在大房子庭院東側最邊緣的小屋子里。他們的父母追求事業上的飛黃騰達,而我媽媽在他們家里幫忙打掃。我們知道那種差異,但奇怪的是,我們就是有辦法不把它當一回事。
杰森說:“那好,你能不能指給我看,北極星在哪里?”
北極星,北方之星。我曾經在書里面讀過南北戰爭和黑奴的故事。有一首歌描述逃亡的黑奴:
當太陽開始回歸,鵪鶉發出第一聲啼叫,
追隨那酒瓢。
老人正等待著你,他會帶你奔向自由,
只要你追隨那酒瓢。
“當太陽開始回歸”是指冬至過后。鵪鶉會到南方過冬。酒瓢就是北斗七星。瓢柄的尾巴指著北極星,指向北方,那是自由的方向。我找到了北斗七星,滿懷希望地朝著它揮揮手。
“你看,我就說嘛。”黛安對杰森說。似乎他們也不怕讓我知道他們曾經因為我的事情有過爭辯,而我證明了黛安是對的。
杰森也沒話說:“還不錯嘛。那你知道什么是彗星嗎?”
“知道。”
“想看看嗎?”
我點點頭,然后在他旁邊躺下來。抽了黛安那口煙后,我嘴巴里一直有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心里不禁有點后悔。杰森教我怎么把手肘撐在地上,然后讓我舉起望遠鏡貼住眼睛,調整焦距。星星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橢圓形,然后變成無數細密的光點,比肉眼看到的多得多。我來回擺動望遠鏡,終于找到了杰森指給我看的那個光點,或者,自以為找到了。那個彗星看起來就像一個瘤結,在冷酷、漆黑的天空中散發出幽幽的磷光。
“彗星……”杰森開始說。
“我知道,彗星就像一個沾滿灰塵的雪球一樣,面向太陽飛行。”
“你要那樣說也行,”他的口氣有點不屑,“你知道彗星是從哪里來的嗎,泰勒?它們是從太陽系外圍來的。太陽系外圍環繞著一個冰冷的云團,像一團圓球狀的光暈,范圍從冥王星的軌道開始,向外擴張,最外圍可達到與太陽系最鄰近的下一顆恒星之間五分之一的距離。彗星就是從那里誕生的。那遙遠的太空深處,冷到你根本無法想象。”
我點點頭,心里有點不太舒服。我已經讀過不少科幻小說,已經足以體會夜空那無以形容的浩瀚遼闊了。那種浩瀚遼闊,有時候也是我喜歡想象的。只不過,在夜里某些不恰當的時刻,屋子里靜悄悄時想到那些,會有一點壓迫感。
“黛安,”杰森問,“你想不想看看?”
“一定要嗎?”
“當然不一定。高興的話,你可以坐在那兒一邊熏你的肺,一邊胡說八道。”
“少跩了。”她把煙按熄在草叢里,伸出手來。我把望遠鏡遞給她。
“拿的時候拜托小心一點。”小杰很珍惜他的望遠鏡。它上面還聞得到塑料膜和泡沫箱包裝的味道。
她調整焦距,朝天上看去。她安靜了一會兒,然后說:“用這個東西看星星時,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嗎?”
“什么?”
“還是一樣的星星。”
“用點想象力吧。”他聽起來真的被惹毛了。
“如果可以用想象力,我干嗎還要用望遠鏡?”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哦!”她停了一下,又說,“呀!杰森,我看見……”
“看見什么?”
“我想想看……對了,那是上帝!他留著長長的白胡子,手上還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的是……‘杰森遜斃了’!”
“很好笑。你不會用望遠鏡的話,那就還我。”
他伸出手,黛安卻不理他,直起身子,用望遠鏡對準了大房子的窗戶。
宴會從傍晚前就開始了。我媽之前跟我說過,羅頓家的宴會是“企業大亨花一堆錢鬼扯淡的大會”。不過,我媽添油加醋的本領爐火純青,所以她說的話一定要打點折扣。杰森跟我說過,大多數的客人都是航天圈子里嶄露頭角的人物或政界的幕僚。他們不是華盛頓當地社交圈子里的老面孔,而是從西部來的、有軍火工業背景的新貴。愛德華·羅頓,杰森和黛安的爸爸,每隔三四個月就會辦一次這類宴會。
黛安將眼睛貼在望遠鏡兩個橢圓形的目鏡后,一邊說:“都是些老把戲,一樓,喝酒跳舞,現在沒什么人跳舞了,酒卻越喝越兇。廚房好像要收工了,我看那些服務生已經準備要回家了。書房的窗簾拉上了。愛德華和幾個客人在圖書室里。好惡心!有個人在抽雪茄。”
杰森說:“少在那邊裝惡心了,萬寶路女郎。”
她繼續逐一瀏覽每一扇看得見里面的窗戶,杰森跑來我旁邊,喃喃叨念著:“我讓她欣賞宇宙,她卻寧愿偷看人家在宴會上干什么。”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像往常一樣,杰森說的很多話,聽起來總是充滿智慧,聰明伶俐。那樣的話不是我說得出來的。
黛安說:“我的房間沒人進去,謝天謝地。杰森的房間也沒有人,只不過,床墊底下藏了一本《閣樓》色情雜志……”
“這副望遠鏡很棒,不過沒有棒到那種地步。”
“卡蘿和愛德華的房間也是空的。那間客房……”
“怎么樣?”
黛安忽然沒了聲音。她坐著一動也不動,眼睛還是貼著望遠鏡。
“黛安?”我問。
她還是不說話。過了一陣子,她開始發抖,轉身把望遠鏡丟……應該說,摔回給了杰森。杰森叫罵著,似乎沒有意識到黛安看到了什么令她很煩躁的東西。我正要問她怎么了……
這個時候,星星消失了。
那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那些親眼目睹這件事發生的人通常都這么說。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事。真的不是。我以一個目擊者的身份告訴大家:黛安和杰森在斗嘴的時候,我一直在看天空。只不過是一道怪異而刺眼的強光在剎那間閃了一下,星星的殘影在眼睛里留下綠色冷磷光的視覺殘留。我眨了眨眼睛。杰森問:“那是什么?閃電嗎?”黛安一句話也沒說。
“杰森。”我叫他,眼睛還是眨個不停。
“干嗎?黛安,我對天發誓,要是你砸破了上面的鏡片……”
“閉嘴!”黛安說。
我說:“別吵了!你們看,星星怎么了?”
他們倆都抬起頭往天上看去。
我們三個人當中,只有黛安愿意相信星星真的“熄滅”了,像蠟燭一樣被風吹熄了。杰森堅信那是不可能的:那些星星的光芒穿越了很長的距離才照射到地球。五十光年,一百光年,或一億光年,距離各不相同,要看是從哪顆星來的。所以,那些星星當然不可能同時停止發光。這些星星以肉眼來看是同時消失的,簡直像是人工設計的,太精密了,不可能這樣。不管怎么樣,我要強調的是,太陽也是一顆星,而且它還在發光,至少在地球的另一邊,不是嗎?
“當然是,”杰森說,“如果不是,還不到明天早上我們就凍死了。”
所以,根據邏輯,那些星星還在發光,只不過我們看不見。它們并沒有消失,只是像日食一樣被遮住了。沒錯,天空忽然變成一片黑檀般,不過,那只是一個神秘現象,不是世界末日。
然而,杰森推論中的另一個角度還殘留在我的想象中。萬一太陽真的消失了會怎樣?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大雪飄落,然后,搞不好,空氣會被一種異樣的雪凍結住,于是,人類所有的文明就被埋葬在我們所呼吸的空氣之下。所以,假設星星只是像“日食”一樣被遮蔽了,那就還好,噢,絕對更好。可是,它被什么遮蔽了?
“嗯,顯然是某種很大,速度也很快的東西。泰勒,你是親眼看到的,究竟星星是瞬間同時消失的,還是好像有什么東西飛過了天空?”
我告訴他,看起來好像是星星突然閃了一下,然后瞬間就同時滅掉了。
“去他的星星。”黛安忽然說。我嚇了一跳,“去他的”這種話不是她平常會說出口的。不過,我和小杰就常常掛在嘴上,畢竟我們已經超過10歲了。今年夏天,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杰森聽出了她聲音里的不安,說:“我不覺得有什么好怕的。”雖然他自己顯然也很不安。
黛安皺著眉頭說:“我好冷。”
于是我們決定回大房子里,看看CNN或CNBC有沒有報道這個消息。我們走過草坪時,天空看起來令人畏懼,極度漆黑,輕盈卻又無比沉重,比我從前看過的任何天空都更黑暗。
“我們必須告訴愛德華。”杰森說。
“你去告訴他。”黛安說。
黛安和杰森不叫“爸爸”“媽媽”,卻直接叫他們的名字,是因為卡蘿認為這樣的家教走在時代前端。然而,實際的情況卻復雜得多。卡蘿寵孩子,卻沒有花很多時間照顧這對雙胞胎的生活起居。而愛德華則是一板一眼地培養他的繼承人,那個繼承人當然就是杰森。杰森崇拜他爸爸,而黛安怕她爸爸。
羅頓家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沒有笨到會讓自己出現在大人的地盤上。于是,我和黛安躲在門后面,那里不會被炮火波及。杰森在隔壁的一個房間里找到了他爸爸。我們聽不清他們在里面講些什么,但我們絕對不會聽錯愛德華的口氣,那種憤怒的、不耐煩的、急躁的口氣。杰森回到地下室時滿臉通紅,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跟他們說再見,朝后門走去。
走到玄關時,黛安追上了我。她抓著我的手腕,仿佛要把我們兩個人扣在一起。她說:“泰勒,它會出來的,對不對?我是說太陽,明天早上的太陽。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蠢,可是,太陽會出來,對不對?”
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消沉。我開始跟她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像是“如果沒出來,我們都活不了”之類的。可是,她的焦慮卻也激起了我的疑惑。我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代表什么意義?顯然杰森的爸爸不相信今晚的天空發生了什么重大變故,所以,也許我們只是在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可是,萬一世界末日真的來臨了,而只有我們知道這件事,怎么辦?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說。
幾縷細柔的發絲遮住了她的臉,她的眼睛在發絲的細縫間凝視著我:“你真的相信嗎?”
我勉強擠出笑容:“百分之九十。”
“不過,你今天不會睡覺,會熬到明天早上,對不對?”
“也許吧。”我心里明白,自己不會想睡覺。
她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我一會兒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當然好。”
“我大概也不會睡。不過,萬一我睡著了,明天太陽一出來,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嗎?這樣的要求好像有點蠢。”
我說我一定會。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她會這樣請求我讓我受寵若驚,暗自興奮。
我和媽媽住的是一間隔板搭成的精致小平房。房子位于羅頓家庭院東側的邊緣。前門的步道兩旁是松木籬笆圍成的小玫瑰花園。入秋以后,玫瑰還是開得很茂盛,一直到最近天氣涼了才漸漸凋謝。在這個萬里無云卻無星無月的夜晚,門廊上的燈火顯得格外溫暖,宛如黑暗中的燈塔。
我悄悄進了屋子。媽媽早就進房間睡覺了。小小的客廳收拾得很干凈,只有一只空的小酒杯還放在茶幾上:她周一到周五是不喝酒的,只有周末時才會喝一兩杯威士忌。她曾經說過,她只犯過兩項罪,周六晚上喝酒是其中之一(有一次,我問她另外一項罪是什么,她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說:“你爸爸。”我并沒有逼她說什么)。
我一個人癱在沙發上看書,看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黛安打電話來。她一開口就問我:“你有沒有開電視?”
“我應該開嗎?”
“不用開了,電視上什么都沒有。”
“你知道嗎?現在已經凌晨兩點了。”
“你誤會了,我是說電視頻道都不見了,只剩下有線電視里一些購物臺的廣告,可是別的什么都沒有了。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泰勒?”
那意味著軌道上所有的衛星都和星星一起消失了。通信衛星、氣象衛星、軍事衛星和導航衛星,所有的衛星都在瞬間失去了功能。可是我并不確定,所以當然不能這樣跟黛安解釋,就說:“任何原因都有可能。”
“這有點嚇人。”
“應該沒什么好擔心的。”
“希望沒有。我很高興你還沒有睡覺。”
過了一個鐘頭,她又打電話來告訴我更多事情。她說,網絡也不能用了。有線電視開始報道里根機場和一些地方小機場的早間航班都取消了,提醒大家先打電話查詢。
“可是整個晚上我都看到噴射機在飛。”
我從房間的窗戶看到那些飛機的夜航燈,像星星一樣,飛得很快。“那應該是軍方的飛機吧。可能又有恐怖分子了。”
“杰森在房間里聽收音機。他把頻道調到波士頓和紐約的電臺。他跟我說,電臺有人談到軍事行動和封閉機場,可是沒有提到恐怖分子。而且,沒有人提到星星。”
“一定有人注意到了。”
“就算他們注意到了,也都沒有說。也許他們接到了保密的命令。他們也沒有說到日出。”
“他們為什么要說?太陽應該快出來了,再過……嗯,你說多久?一個鐘頭?所以說,太陽正在從海那邊升起來了。從大西洋海岸開始,海上的船一定已經看到太陽了。我們很快也會看到。”
“但愿如此,”她的聲音聽起來又害怕又難為情,“但愿你是對的。”
“你放心。”
“我喜歡你的聲音,泰勒。我有告訴過你嗎?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安全感。”
就算我說的全是廢話也一樣嗎?
不過,聽到她的贊美,我內心還是激蕩了起來,激蕩到我不會想讓她知道。她掛了電話之后,我還一直在想她。我腦海中一直重復著她說的話,品味著她的話語所激起的那種溫暖。我琢磨著她話中的含意。黛安比我大一歲,比我世故得多,那么,為什么我突然會有一股想保護她的沖動?為什么我渴望能去往她的身邊,可以輕撫她的臉,告訴她一切都很好?我迫切而焦慮地想解開這個謎,正如同我渴望知道天空怎么了一般。
4點50分時,黛安又打電話來了。當時,我昏昏沉沉,差點沒換衣服就睡著了。我為自己感到羞愧,連忙從襯衫的口袋里把電話掏出來:“喂?”
“是我。天還是很黑,泰勒。”
我瞄了一下窗外,沒錯,外頭還是黑漆漆的。然后我看了看床頭的鬧鐘:“黛安,日出的時間還沒到。”
“你是不是睡著了?”
“沒有。”
“哼,我知道你睡著了,好幸福。天還是很黑,而且很冷。我去看過廚房窗戶外面的溫度計了,才不到2攝氏度。這么冷正常嗎?”
“昨天早上也是一樣冷。你們家還有別人醒了嗎?”
“杰森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聽收音機。我的,呃,我的爸媽,我猜他們宴會玩得太累了,還在酣睡。你媽醒了嗎?”
“沒這么早,她周末不會起這么早。”我有點緊張地瞄了一眼窗外。照理說,這個時間天空應該有點亮光了,就算只有一點點晨曦,也會讓人比較安心。
“你沒有叫她起來?”
“叫她起來做什么,黛安?把星星變回來嗎?”
“也是。”她頓了一下,又說,“泰勒。”
“怎么了?”
“你記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你在說什么,你是說今天嗎?”
“不是,我是說,這一輩子你記得的第一件事。我知道問這個很蠢,不過,如果我們可以不談天空,聊一點別的事情,聊個5到10分鐘,我心情會好些。”
“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我想了一下,“那應該是還在洛杉磯的時候,在我們搬來東部之前。”那個時候,我爸爸還活著,在愛德華·羅頓的公司上班。他們的公司在薩克拉門托,才剛剛起步。“我們住的那間公寓,房間里有很大的白色窗簾。我真正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著那些窗簾被風吹得飄來飄去。我記得那一天太陽很大,窗戶開著,有一陣風輕輕地吹進來。”沒想到這樣的回憶竟讓我感覺有點心酸,仿佛對逐漸消退的海岸線投去的最后一瞥。“你呢?”
黛安記得的第一件事,也是薩克拉門托的往事。不過,她的記憶和我截然不同。愛德華帶兩個孩子去參觀工廠。當時,盡管杰森已經被公認為理所當然的繼承人,愛德華還是把黛安也帶去了。黛安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地板上有一根根穿了孔的巨大圓柱,像房子一樣大的滾動條纏繞著極細的鋁纖維,還有持續不斷、震耳欲聾的噪聲。每一樣東西都如此巨大,讓黛安產生一種預期,說不定會看到一個童話故事里的巨人被鐵鏈綁在墻上,那是她父親的囚犯。
那并非美好的記憶。她說,她感覺自己幾乎迷失了,被遺忘了,被遺棄在一個巨大駭人的機械世界里。
我們聊著從前,聊了好一會兒。隨后,黛安說:“看看天空吧。”
我看看窗外。西方的地平線已經浮現出一絲微光,讓無邊的黑暗轉變為深深的藍色。
我不想承認自己松了一口氣。
“看來你是對的,”她忽然開朗起來,說,“太陽終于要出來了。”
當然,那其實不是原來的太陽了。那是一個假太陽,一個精巧的仿制品。只不過,當時我們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