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田駒和蘆花從四湖分手的第二天,剛吃過早飯,村主任老固就坐在了田駒家院子里一條缺了腿的矮凳上,點起一支煙。田駒的母親馱著背,把一碗茶放在主任面前不平的地面上,嘆口氣說:“他叔,田駒這孩子和他爹一樣牛脾氣。在大城市放著好差事不干,回來當什么村助理。把他爹氣個半死,你好好勸勸他,甭這么死心眼。”
固主任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暗啞著嗓子說:“老嫂子,這你就不懂了,孩子有出息,咱縣委書記都重視著他呢。我替他想好了,你和老哥放一百個心,俺不會虧待他。你想,咱田家村,跟誰親?咱村民唄。我日夜擔心村里人都去外邊打工了,留個空殼子咋辦?這土地、村莊,你夫妻倆,還有我這個村主任,還有村里老人和孩子們,最苦的是孩子們,一年才能和父母見個面。錢重了,情薄了!想不到幾百年,一代代過來的人,突然都變了。哪兒好?我看外邊再好,也是背鄉離井。城里哪好?死了都沒個地方去,鬼魂都找不到家。”老固狠狠地吸溜一口煙,繼續說,“聽外邊風傳,十年八年后,村莊消失。我咋都想不明白,咱農民不種地,都跑到城里去,這算咋回事?真他娘奇怪了,城里能喂養這么多人?也許我老了,腦子跟不上快速發展了。田駒從大城市干部工作崗位上又回到鄉村,這又咋回事吶?說心里話,他這一回村,倒叫我心里踏實老多。村里有了接班人,我能不老高興?這就說村子滅不了!想想看,咱村雖然和蘆花村結怨已久,不論咋說,在歷史上打日本出過名的,肯定有保留價值。這兩個村不和,畢竟是鬧家包子。真他娘奇怪了,看是壞事,也是好事。有一部分年輕人留下來了,我們有責任守住土地、守住我們的根,守住了根,就守住了一切。這個村子是一代一代人發展起來的,我最擔心是孩子們……”固主任說的有些悲壯,眼里竟有淚花閃動。煙頭已燒烤著他發黑的指尖,他全然不知。
田駒娘有些不知所措。堂屋里沒了咳嗽的聲音。這時田駒從外面走進來,招呼道:“主任大叔來了!我有事正要向您匯報。”
固主任看到田駒,便有氣往上涌。他本想把聽到有關田駒與蘆花在四湖約會被蘆花村的船撞進湖水里的事,好好教訓他一頓。他把煙頭狠狠地擰在地上,冷靜下來,嘆了一聲,然后繞個彎子:“其它事情都好干,唯獨兩個村的事不好弄。很敏感,一點小事都可能引起矛盾激化。多少年來,雙方無數次糾紛爭斗,又無數次上訪,弄得人心不安。這已是幾代人的心病……”
田駒脫口說:“大叔,田家村和蘆花村雖說是歷史長久積怨,從根子上講是利益之爭,說到底是窮困所致。矛盾不是無法化解,人心都是肉長的。”
固主任正色道:“田家村人沒有多高的目標,守住土地,守住根;守住村莊,守住幸福。這就是田家村人的目標。”
“是的,大叔。我所說的跟咱們村的目標并不矛盾,其實就是為了更好地守住土地,守住大家的幸福。”
固主任斜了一眼田駒,咳了一聲,嚴肅道:“蘆花村的蘆花想和田家村談什么我都清楚。她趟過界河來,我為什么不愿意和她談,你也很清楚。那為什么還和蘆花攪在一起,再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
“主任大叔,這正是我們兩村化解積怨的需要,共同和作發展的需要,其實我們的矛盾,并不是不能解決的矛盾,只是一個認識問題。”
固主任不屑一顧地笑了,暗啞著嗓子連連干咳道:“前幾天界河邊蘆葦之爭,你險些遭人算計。這一次又被人撞進四湖,想把你淹死。想想看,這不是偶然,是故意!蘆花村守主任老奸巨猾,都快成精了,你知道不知道?”
田駒沉思地說:“好多事大都是臨時激化起來的,在蘆葦收割現場我沒看見守主任。四湖翻船的事,可能是疤瘌幾個家伙想看看我的水性如何。”
老固臉色泛青,暗啞著嗓子罵道:“胡扯蛋。水上功夫,你比不了浪里醉條。你背上戳進去三根葦茬子,照此說他們是想看看你的硬功夫嘍?沒那回事。每次事端都是他老守在背后撐起來的。說不定他這會笑得要死。”
堂屋里傳出父親痛苦地叫罵聲和呻吟聲,像刀子一樣穿過墻壁,刺進院內人的胸膛。
田駒壓低聲音說:“父母的心情我能理解,群眾的情緒我能感覺得到。話再說回來,他們都深愛著這片土地,可以說寸腸千結。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水產資源豐富,環境得天獨厚,只有兩村把爭奪資源變為共同維護、共同開發、共同享受,才能都成贏家!”
老固嘿嘿笑了兩聲:“你穿開襠褲子時,老子就已在這方面動了腦筋。咱這兩村可不是一般矛盾,上邊紅頭文件,俺也親自貫徹過幾次。你覺得磨嘴皮子的事就那么容易?”
田駒蹲下來撿了根干樹枝在地上畫著說:“這都在中國的版圖上呀!大家也該好好反思一下。”
“唇齒相連,齒咬唇的事在所難免。我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俺這六十多歲的人經過了一些事,也聽說過一些大事。中蘇邊界、中印邊界、中越邊界、中日島爭、中菲海爭……牽扯到國際之爭,中美不沾邊還有大爭小爭。那都是為什么?你大學生干部比我懂得多。何況兩個小村子,在中國的地圖上都找不到。和平共處是有原則的!”
田駒點點頭:“大叔,我覺得您說得很好。和平共處也好,和諧環境也罷,都需要大家共同創造,不是靠哪一個人也不是靠哪一方面,而是靠大家實際行動。所以兩邊都要好好反思一下!”
“反思?”老固臉色溫怒。他喘了口粗氣,聲音更顯暗啞,“大道理都這樣說,實際呢?你雖然有大學文化,但缺少農村實際工作經驗,村里工作復雜著呢,不小心你會摔得頭破血流。特別現在,村里勞力大多外出打工,應該更加小心守護好這片土地,守護好田家村!你知道嗎?”
田駒的母親怯怯地說:“他叔,千萬甭跟小孩子一樣,他不懂事,俺老兩口又這個賴樣子,你費心替俺管著,甭任著他的性子,俺不會怪你!”
堂屋里又傳來父親高一聲低一聲的呻吟……
老固從地下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然后緩和了下口氣說:“老嫂子,你放心,俺不會虧待他田駒,只要不往驢群里跑。”
“固主任大叔,俺不會給田家村丟臉的!現在正式向您匯報。昨晚,幾個年輕人在一起商量,下一步……”
“等等,等等。”固主任擺擺手,示意停住。
田駒為了證實他們商量的可行性,又加了一句:“蘆花村的主任助理蘆花,希望大家隔河不能隔了心……”
老固終于坐不住了,猛地把茶碗擲在地上:“你是不是有意氣我,什么蘆花葦花的?你這熊孩子,我先前的話你都當作耳旁風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村里小學校缺少教師,荷花一個人忙不過來,你暫時去那里代課。這就是我今天來你家跟你談話的主要內容,也好讓你父母知道主任對你的關心!”
固主任說完一撅一撅地走了,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田駒這些天來籌劃發展兩村經濟的火熱心情像被劈頭澆了一盆冷水,一下涼到腳底跟。他懵了,站在院子里發愣,老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外邊起風了,風從破敗的蘆葦籬笆間吹過來,嗖嗖的。母親啥時給他披了件外衣,他一點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