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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駒和蚊子接連去蘆花村找蘆花的事不脛而走,很快在村里傳播開了。人們神色各異,一時間沸沸揚揚。
“想不到田駒迷上了蘆花,說不定把魂給勾去了!好了瘡疤忘了疼的家伙?!贝迕窀泶窳R罵咧咧地說。
“我看這里邊有故事,你小孩懂個屁?!眴棠窘巢[著細眼說。
“小孩?我都三十大幾了!”疙瘩不滿地抗議。
“哈哈,呵呵呵,你八十不娶媳婦還是小孩……”
喇叭班掌鼓的禿子爺晃著禿頭,手打著節拍說:“那當然。蘆花村的蘆花,人家是誠心相對,登門問計。不過,咱村頭兒扮相紅臉唄,不給面子?!?/p>
“田駒、蘆花是啥人?要我看,他們都是想為父報仇?!弊栽倳庩柊素裕瑢W過幾天《易經》的村民幸振,外號簍子的從人群里鉆出來說。幸振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四方臉,黃面皮,小而圓的眼睛,滿嘴煙熏火燎似的糯米牙。他故弄玄虛地說,“這叫一報還一報。當年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最后不還是把夫差打敗了嗎。”簍子捏著光溜溜的下巴哂笑。
禿子爺不屑地說:“你簍子有幾句實話?瞎話順腚淌,一邊玩去吧?!?/p>
“你們都是閑扯蛋,依俺看反正拳頭硬的是老大。前些天界河邊那場景,還多虧田駒兩嗓子,不然就很難說了。這叫藝高人膽大!俺正想找田駒學兩下子。這年頭,可別學了磨子。”泥鰍娘們似的聲音從人們身后傳來。
“磨子咋了?”在圍的不約回過頭去。
“磨子瘋了,你們還不知道?”
“這狗日的被人訛了?!蹦圉q不知從哪里溜過來的。村民都說,泥鰍打閃,離單二不遠。九成單二就在附近。
“去找田駒,學他兩小手,讓河那邊的知道拉稀屎是什么滋味?!蹦圉q娘們腔一聲喊,稀稀拉拉幾個人熱血沸騰地向田駒家走去。
“我的娘,你們這幫熊孩子沒正形,要鼓搗出人命的!”田兔子剛好從這里經過,便驚呼道,說這話時把細高身子往下彎了彎。
田駒聞聲走出院子,看到大門外站了一些人,眼熟面花的,一下子叫不出名字,便亮著磁性的嗓門親熱地招呼道:“鄉親們,進家來坐吧!”
疙瘩擰了下脖頸子,翹起大嘴巴子連刺帶挖地說:“爺們,要說家,咱倆算半斤八兩,寒酸人吶。等你建了新房咱再進去坐吧!”
“政策都是一樣的,怪誰?”泥鰍擠眉弄眼,一語雙關。
疙瘩翻了泥鰍一眼,低聲罵道:“狗日的裝熊,你比俺也好不到哪去。”
田駒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回避,直言道:“田家村不少人家住得很破舊,我家更差一些。所以我回村就是想和父老鄉親一起學學外地咋干好的。大城市的高樓大廈我沒把它當成家,偏偏這破爛不堪的院舍讓我牽腸掛肚不敢忘記。”
“好好,田駒大侄子,就為這句話,田家村人為你感到驕傲!”簍子晃著腦袋,瞪著小而圓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說,“我早看出田家村會出貴人。怎么樣?你看大侄子像卦里說的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主富貴、善執事吧。”他把話題一轉,“不過,咱這地方窮,瞎鬧騰。諸葛亮有錦囊妙計輔佐漢室,大侄子有啥良方妙法讓咱村過上安生的日子?”
“啥良方妙法?別抱啥幻想,拳頭硬就是良方。聽說了沒,老公家人也怯這個。田駒爺們,這熊日子過的,咋覺得不順心,就是跟你討教個三拳兩腳。出一招管叫他們拉稀的……”泥鰍擠眉弄眼,娘們腔痞里痞氣。
此時,田駒哭笑不得,心平氣和地說:“父老鄉親們,我田駒回咱們村,是協助固主任與大伙一塊建設新農村,不是帶領大家打架斗狠。首先要大家懂得,要有文化、有知識、懂法律……”
“嘿嘿嘿……法律,現在有些人竟然無法無天,明目張膽地做傷天害理的事。是人出了毛病還是法沒了震懾力?”大家轉頭看時,果然村民斷臂單二空著一條袖子,搖擺著走過來,他的一支胳膊是在前些年因湖產糾紛械斗中失去的。單二已近四十歲,高挑身材,削瘦的兩頰,一臉的沮喪。泥鰍就站在他旁邊。泥鰍黑黑的,矮矮的,光頭戴著耳巴帽,他倆咋看咋像西班牙塞萬提斯筆下的主人公堂吉訶德和隨從??啤V徊贿^單二少了條胳膊。單二并不后悔,說是田家村的驕傲,還說自己是武二郎轉世,少條胳臂值。
田駒心里卻很沉重,急忙迎上來,熱情地招呼道:“單二叔,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單二凄苦地說:“就你叔缺胳膊少腿的,能好到哪里去?至今連個媳婦都沒混上,你叔過得慘了,大侄子!”單二心中涌出一股憤憤不平的酸楚,有一滴清淚掉下來。他用剩下的一只手抓著一邊的空袖管說,“你單二叔有生最佩服的是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不忘你爹臥床不起的悲劇,不忘老一輩人的冤仇。俺不求你別的事,就是想跟你學兩招。武松單臂擒方臘,青史留名,難道俺單二白白毀了一條胳膊?”
田駒聽得一愣一愣的:“單二叔,你這賬單開大了,冤冤相報何時了?”
單二甩了甩空袖管,氣急地說:“咋,你二叔好心之言,可不要當成驢肝肺。你小子聽了,叔要的是說一不二,放個屁砸個坑?!眴味劬Πl紅了。
田駒用溫和的聲調勸道:“單二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心中的苦處我完全體會。自古疙瘩易解不易結,何況事已過去多年,您應該把心放寬些,不要把心事老放在這上面轉悠。大家都相互謙讓,退一步就海闊天空。”
單二氣得滿臉脹紫,嘴唇哆嗦:“狗日的放屁,你不就是挖苦你二叔嗎?互諒互讓還有這等惱人的事,你二叔的這條胳膊是活生生被蘆花村人打殘廢掉的!”單二緩了一口氣,話題一轉說,“你田駒從大城市里回家鄉當咱們的村官,我單二打心里佩服??墒锹犝f你三番兩次去蘆花村找一個蘆花,你用心何在?咋不問你二叔到底該怎么干?”
單二平時喜歡聽趕倒山的大鼓書,更喜歡聽曹操煮酒論英雄,喜歡英雄氣壯山河吞吐宇宙的氣概。聽了田駒一席話,單二大失所望。他氣憤地想,原來這家伙是來和稀泥的,不是我單二想象中叱咤風云的英雄,是我單二看走了眼。便猛地甩一下空袖管,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那只空袖管像戰場上飄蕩的半片旗幟。泥鰍緊隨其后,兩只帽耳像一只受傷的鷹翅膀。
周圍的人們也悻悻地離開了。
田駒看著單二和鄉親們遠去的背影,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在胸中翻滾……
“你不能這樣做……”一個近乎哀嚎的聲音在傍晚的田家村上空回蕩。
磨子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