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教無類
- 滄海月明
- 拾紫
- 3155字
- 2019-01-08 17:21:20
沈明蘭手里頭提著一個鋁制的三層飯盒,飯盒外頭是用夾了棉的布筒子套著,“你個憨子,晚上也吃的太少了些。”
甄顧看眼飯盒,雖然并不想吃,卻還是接了過來。
“你回吧,不要送了,蘆笙齋那邊我叫人備了粥。”
蘆聲齋是甄顧瞞著廖家給自己置的私宅,因附近有片淺水湖,生了許多的蘆葦,風聲過處葉片沙沙作響,故而取了這個名字。
沈明蘭心里頭對甄顧還是有些情誼的,倒也算不得只貪圖他的錢,這會出來不過是為了多看他一眼,此刻反倒顯得多余了。
她理了理自己的情緒,眉眼帶笑地攔住甄顧的腰,將頭輕輕靠在他心窩處,“你放心,我有分寸。”
別了沈明蘭,甄顧出了大門,長包的人力車已經等了一晚上,這會見他出來,忙站起身來,拉著車子跑到甄顧面前。
靠坐在人力車中,甄顧忽然想起打牌時小九偎著他的樣子,繼而又想到廖婉玗。
長舒了一口氣,甄顧告訴自己要有耐心。在廖家的產業(yè)未盡數歸其所有前,他還是要依靠廖婉馨對他的情誼,在某些必要時刻,牽制白秀珍。
左右他是個男人,就算再晚些娶妻也沒有什么,那廖婉馨比他還要年長一歲,尚在閨中等著他,他若是不善用她的情誼,著實是浪費了。
車夫腳程又快又穩(wěn),甄顧閉目養(yǎng)神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到了蘆笙齋門外。
許是聽到聲響,蘆笙齋絳紫色的大門在他從車上下來時便打開來,開門的女子秋日的涼夜里只穿了一件香云紗交領長襖,屋內照出的光線,將她曼妙身軀朦朧地透出來,還沒來得及離開的車夫,已然是看呆了。
甄顧攔著她的腰身,在她耳邊癢癢地喚了一聲“婉婉”,一同進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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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婉玗的工作并不繁重,但因為她對船舶行業(yè)的專用名詞十分陌生,兩三頁的文件,她邊查辭書邊翻譯,也要消耗掉一整天的時間。
船廠還有另一位翻譯,但那是位兼職翻譯,據說是在華英書院教英文的英籍人士,她還從未見過。
手頭的文件收了尾,廖婉玗反反復復地看了兩遍,最后還是覺得自己將“Undercut”翻譯成廉價,鏈接前后文根本說不通。
可這工廠里她又沒有別人能夠請教,下班后仍舊揣著一肚子的疑問,回家去給弟弟做飯了。
廖熹跚這一日回來的很晚,他一進門就低著頭,校服長衫的領口裂著一條,露出白色的中衣,衣服上零星有幾個血點。
廖婉玗被他的樣子嚇壞了,慌忙跑過去看,這一看不要緊,發(fā)現他居然額頭上還有一個已經被包扎好的傷口。
“這是怎么了?跟同學打架了?”
將日日隨身的手杖舉到姐姐面前,廖熹跚滿是歉意,“阿姊,它壞掉了。”
定睛一看,手杖上的紅珊瑚手柄碎了一半,這東西是當初她在幾十根中挑選出來的,說不珍貴是假的,但同弟弟相比,就顯得一分不值了。
廖熹跚將午休時班級里幾個同學如何嘲笑他是個跛子,他又如何打了人家統(tǒng)統(tǒng)一五一十的學了一遍。
廖婉玗雖然心疼他,但先動手的確實是自己弟弟,去學校一趟是布可避免的了,畢竟按照廖熹跚的話來說,他很有可能要被開除了。
哄著廖熹跚吃了幾口飯,他便不肯在吃,這孩子雖然并不覺得自己被嘲笑后動手打人有什么錯,但他明白,打架并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廖婉玗并沒有批評他,反倒讓他感覺不安。
姐弟二人各懷心事,一晚上都沒怎么說話,廖熹跚在忐忑中睡著時,廖婉玗還在為了明日犯愁。
他們現在可不是鷺州所有學校都爭搶的人物了,也不會因為家里的優(yōu)勢有許多優(yōu)待,若是學校真要將弟弟開除,廖婉玗也是無可奈何的。
這一夜,廖婉玗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的她剛剛五六歲的樣子,在一個惠風和暢的白日里奔跑在細軟的白沙灘上,海水翻著潔白的浪花層層疊疊地往岸上撲,她則朝著阿媽笑著奔跑。
只可惜,卻永遠也跑不到阿媽的身邊。
她就這樣跑了一夜……
最后,她是因為心急,被急醒的。
那時候天才蒙蒙亮,廖婉玗輕手輕腳地起身梳洗,然后端著小鋁鍋去幾條街之外的店鋪買花生湯和芋粿。
這兩樣東西她同弟弟原來都是沒吃過的,廖湛山好洋派,從她又記憶起,家中的早餐就都是洋派的面包牛奶等物。
新鄰居對她們很友善,見他們姐弟兩個相依為命不容易,偶爾做了好吃的,還會給他們送一些,正是聽鄰居說,她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樣好吃的東西。
晨間薄霧未散,廖婉玗在灰蒙蒙的朝霧中端著小鋁鍋,鋁鍋的蓋子被倒扣著,上面放著紙包的兩塊芋粿。
回到家里的時候,弟弟還在睡夢中,她將弟弟喚起梳洗,吃過早飯,又找了一件熨燙好的,與校服顏色相近的長褂給他穿,再用銅梳將他的長辮子細細通順開來,最后又重新編好。
最后趕在早讀之前,鄭鄭重重地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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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因康熙年間出過一位進士老爺,故而對興學一向十分支持,鷺州各大小學堂院校興建翻修之時,常慷慨解囊。
謝澹如跟在親爹身后無聊地打著哈欠,不明白不過是捐座新校舍,為何非要大早起的拖著他來查看工程進度。
脫離了由校長親自接待的隊伍,謝澹如在一片讀書聲中游蕩于操場之上,圖紙上的新校舍究竟長什么樣子,他是半點也不關心的。
沿著騎樓下廊緩慢地走著,謝澹如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觀察,行至一處辦公室窗外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我尚且知‘抱德煬和,以順天下。’,先生比我更有學問,自然也是知道的。家弟出手傷人確實不對,與那些譏諷他被趕出家門,又是個跛腳的孩子是沒有關系的。”
“歸根結底,還是我教養(yǎng)的不好,是他沒有正心修身。都說,物格而后知至,知至方可意誠,意誠自然心正,心正才能身修呢。還請先生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能夠留在學堂里學習。”
她的神情不卑不亢,語調平緩,一番話引經據典,說的十分漂亮。
謝澹如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暗諷他空有一副皮囊的樣子,輕笑了一聲。
小老虎就是小老虎,忍得一時半刻收了利爪,也并不會真的變成貓。
窗外的聲響引起了屋內二人的主意,校務長與廖婉玗同時轉過頭去,發(fā)現是謝澹如后,表情卻是天差地別。
比起看見謝澹如就蹙眉頭的廖婉玗,教務長的表情可要親切多了,他站起身來往窗邊走去。
“謝二公子,可是慎公來了?”
教務長口中的慎公,正是謝澹如的爹謝潤生,他為人謙遜,與友往來信件時,多落號慎謙,久而久之,便都尊他一聲慎公。
謝澹如搖搖頭,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這是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一個頑劣生徒將同窗打傷了,按照校規(guī),應當除去學籍。可……他的家長并不愿意。”
聽到家長兩個字謝澹如“嘁”了一聲,“一個丫頭片子,還給別人當家長。”
廖婉玗聽他說這話飛了個白眼,但礙于教務長在場,也不好講什么。
“是是是。”教務長往窗邊走的更近了些,將語調壓得低低的,“原是廖家的小姐少爺,被趕出來后心氣倒是還在,半句話都說不得。也不知道跟弒夫的生母,都學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謝澹如“哦”了一聲,“那這確實不大適合留在養(yǎng)元,開除吧開除吧……我好給安排到大同去讀書。”
教務長聽到“開除吧”的時候,口中應著是,待到謝澹如說要安排去大同讀書時,差點被自己一口氣嗆死。
謝澹如抬手指了指廖婉玗,“我是頂煩他們姐弟的,一個比一個不識好歹,開除了也好,不要留在這里礙眼,新校舍的工程少說要三四個月,我可不想每次過來的時候都瞧見他們。”
“所以你快開除她弟弟,我好給他們姐弟兩個安排到離我遠點的學校去。”
教務長要是這時候還聽不明,四十幾年可就白活了,他尷尬地“呵呵”了兩聲,“可到底只是小孩子,打打鬧鬧不過是尋常事。再者說,也是別人先出口譏諷,小孩子一時情緒激動,倒也不是故意傷人的。”
“品行不壞,品行不壞。子曰:‘有教無類。’學生們的錯處,歸根結底還是做先生的有失職。”
“哦,這樣啊?”謝澹如面露些許失望之色,“那你是不是找她沒事了?”
“沒事了,孩子在上課呢,能有什么事情?”
“門口等著我。”
謝澹如這話雖然說得沒頭沒尾,但校務長和廖婉玗都聽明白了,謝二少這是讓廖婉玗在教務長辦公室的門口等他。
廖婉玗同校務長又寒暄了幾句,然后站在門口等著謝澹如繞到樓這面,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人影。
教務長也不愿她總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口,于是客客氣氣地指了指右方,“謝少爺許是又瞧見什么了,廖姑娘不妨去迎迎。”
廖婉玗依言順著樓邊迎著謝澹如的方向走,沒走幾步就看見遠處的地面上有一個深坑,坑里還傳來“哎呦哎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