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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1448字
  • 2019-06-21 12:5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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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爺爺不斷寫信要他們去的。爺爺的信一封封寄到南方,要母親帶著兒子一起到北方來。爺爺說他一個人也孤獨寂寞得很,爺爺說“你們母子倆也一定過得很艱難”,爺爺說他老了,故土難離,“你們來吧,到北方來我們一起生活”。爺爺的信里說,他已經棄政從農,他決定棄政從農倒主要不是局勢所迫,而是這么多年黨黨派派見得多了,累了,也膩了,且自覺身心俱老,昏聵無能,礙手礙腳的跟不住潮流了。爺爺在信里說,自幼讀陶淵明的詩,到了這把年紀方才體會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寬坦清靜的真境界。爺爺的信里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絕圣棄智,民利百倍。”“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爺爺說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頻爭,無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誰不說著天下為公,可天下幾時為公過呢?英杰豪勇,偉略雄韜,爭為天下君罷了。為天下君何如“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爺爺說,思來想去,莫若退隱歸耕。爺爺信中說:他再沒有什么親人了,若能與小孫孫在一起,終日為嬉為戲,也就可以無憾無怨安度晚年了,“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以后有過一次機會,母親把這些信拿給Z的叔叔看,想讓他知道爺爺的心態。叔叔看罷那些信,勸母親不必擔心。叔叔再把那些信掃視一遍,笑笑說:“他發泄發泄不滿罷了,無非說明了一個階級的窮途末路。”叔叔說,像爺爺這個年紀,真要他脫胎換骨也不可能。叔叔說:“別讓孩子受了他的影響,這倒是大事。”

爺爺在國民黨政權中做過什么官?不詳。他要么是做過很大的官,大到解放軍來了也不殺他,殺了反而影響不好;要么就是官職太小,小到不足為患,小到屬于團結教育之列。但據其信中“退隱歸耕”一節推斷,他也可能是起義人員,并在新政權中應邀占一個體面而閑適的職位。

叔叔卻是共產黨的人,一個老黨員,我們常說的老革命。但這個人在我的記憶里毋寧說是個概念。在我從少年直至青年的心目中,他曾是一個肅穆、高貴的概念,崇敬之心賴以牽動的偶像,他高高大大不茍言笑坐落在一片恢弘而蒼茫的概念里。然后不知何時,我記得我一如既往地仰望他,他卻從那片概念里消失掉,我未及多想,又見他從那消失的地方活脫出來。若使他從一個概念中活脫出來,他就不見得還是他,不見得單純是Z的叔叔了,我眼前便立刻出現好幾個人的形象,并且牽系著很多人支離破碎的故事。截止到我想把Z的叔叔寫進這篇小說的時候,那些人都還在,他們都還活著,在半個多世紀的風云變幻中變動著心緒和情感,以不同的方式度著晚年。他們當中的一個,隨便誰,都讓我想起并且決定寫下Z的叔叔。他們當中的故事,隨便誰的故事,都可能是Z的叔叔的以往或繼續。

Z的叔叔高中沒畢業便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那年他十八九歲,正逢學潮,他不僅參加了而且還是一方學生的領袖,學潮鬧了五六個星期,鬧到他被開除學籍,鬧到他與Z的爺爺同時宣布廢除他們的父子關系,鬧到官府出動警察鎮壓并通緝捉拿幾個鬧事的頭頭兒。通緝捉拿的名單上有Z的叔叔。一天他半夜偷偷回到家,在哥哥(Z的父親)協助下隔窗看了一眼病勢垂危的母親,之后,哥哥想辦法給他弄了些錢,瞞著家里所有的人送他走了。“你,想到哪兒去呢?”“找共產黨。”“他們在哪兒你能知道?”“哪兒都有。哥哥咱們一起走吧,你那些報紙那些新聞不過是幫他們欺騙民眾罷了。”哥哥再次闡明了自己一個報人的神圣職責和獨立立場,兄弟倆于是在午夜的星光下久久相對無言,繼而在夜鳥偶爾的啼鳴中手足情深地惜惜而別,分道揚鑣各奔前程。這情景當然都是我的虛擬,根據我自幼從電影和書刊中對那一代革命者所得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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