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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父親不是什么軍官,也肯定不會開飛機,他是四十年代于中國報界很有影響的一位人物,一九四八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沒回來。父親最終到了哪兒,Z不知道,甚至母親也不知道。先有人說他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說他死了,從新加坡去臺灣的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后來,又有人說在臺北的街道上見過他。母親問:“你們說話了沒有?”回答是:“沒有,他坐在車上,我站在路邊。”母親又問:“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嗎?”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親也不知道父親最終在哪兒落了腳,是死是活。那個年輕軍官與Z無關,這是事實。但那年輕軍官的妻兒的命運,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會與Z(以及WR)和他的母親相似。
母親帶著兒子在南方等了三年,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父親走前他們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長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溫潤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核實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方位了。不管是在哪兒,“南方”二字在兒子心中喚起的永遠是一縷溫存和惆悵的情緒。任何人三歲時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盡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毀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與這情緒相對應的圖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雨后的夜晚,一輪清白的月亮……寫作之夜我能看見一個三歲的男孩兒蹲在近景,南方溫存的夜風輕輕吹拂,吹過那男孩兒,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離肉體。那男孩兒,形象不很清晰,但我以為那有可能就是Z。我愿意把我與生俱來的一種夢境與三歲的Z共享。于是我又能看見,三歲的Z蹲在那兒,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畫母親的容顏。順著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檐,照亮幾片滴水的芭蕉葉子,照著母親年輕的背影。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皸裂。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吧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母親穿著旗袍,頭發高高地綰成髻,月光照耀著她白皙的脖頸兒。那便是南方。或許還有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媽!——媽!——”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兒子想畫出母親美麗的嘴唇,不僅是因為她常常帶著淡淡的清香給他以親吻,還因為他以一個男孩兒的知覺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人。
“媽!——”“媽!——”但兒子看不清母親的臉。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移進老屋,漆黑的老屋里這兒那兒便亮起點點燭光和香火。母親想必又在四下飄搖的煙霧中坐下了,煙煙霧霧熏燎著她凝滯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親不眠的夜。兒子偶爾醒來總看見母親在沉沉的老屋里走來走去。“噢,睡吧睡吧,媽在呢。”母親走近來,挨著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時香火滅了,屋頂的木椽上、墻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掛的字畫上,浮現一層青幽的光。有一種褐色的蜥蜴,總在天亮前冷冷地叫,樣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幾倍,貼伏在院墻上或是趴在樹干上,翹著尾巴瞪著鼓鼓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冷不丁“嗚哇——”一聲怪叫。“嗚哇——嗚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長。母親捂住兒子的耳朵,親吻他:“不怕不怕。”兒子還是怕。兒子以為那就是母親徹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時,料必Z(以及WR)對父親還一無所知。
Z從未對我說起過他的南方。
南方,全部的南方一度就是那個溫存而惆悵的夜晚。但那不過是我生來即見的一幅幻象。我不知道它的由來。我所以把它認作是Z的(或者還有WR的)童年,只不過是我希望:那樣的南方是每一個男人的夢境,是每一個流落他鄉的愛戀者的心緒。
南方,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夢才能看見,在白天,在喧囂的街道上走著,在晴朗的海灘上坐著,或是高朋滿座熱烈地爭論什么問題,或是按響門鈴去拜訪一個朋友,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只要說起南方,我便看到它。輕輕地說“南——方——”,那幅幻象就會出現。生來如此。生來我就見過它:在畫面的左邊,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再左邊什么也沒有,完全的空無;畫面的右邊,老屋高挑起飛檐,一扇門開著,一扇窗也開著,暗影里蟲鳴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無;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吹散開,再慢慢聚攏,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塊南方的土地上聚攏成一個孩子的模樣。除此之外我沒有見過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亙古不衰地照耀的,是那年輕女人的背影。最為明晰又最為虛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顏。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親不可,也許她是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來即見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對Z的母親的設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愛戀過的所有女人。說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陣陣微醺的夜風里有過我的靈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滅無極的輪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這一次我流放到北方。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對女教師O說起過這件事,她說這完全是可能的。
“溶溶月色,細雨芭蕉。”O說,“完全可能,你到過那兒。”
“沒有,”我說,“直到現在我還沒真正見過南方。”
O說:“不,我不是指的今生。”
“你是說,前生?”
“對。但也許來世。”
我經常感到女教師O和南方老屋里的那個婷婷的身影,雖所處時代相去甚遠,卻有著極其相似之處。相貌嗎?不,至少不單單是相貌。那么,她們到底有什么相似之處呢——這樣一想,時間和時代便都消滅,兩個形象便都模糊,并重疊一處。單獨去想每一個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起想,便連她們步履的節奏、期盼的眼神,甚至連她們的聲音和氣息,都糾纏混淆看不清界線了。
由于她們,我又去看我窗外的那一群鴿子。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那不過是鴿子的繼續,是鴿類繼續的方法、途徑、形式。就像晝與夜,是時間的繼續。就像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還有明天的你,那是你的繼續是同一個人的繼續。人山人海也是一樣,其中的每一個人,一百年后最多二百年后就都沒有了,但仍有一個人山人海在那兒繼續,一如既往地喧囂踴躍夢想紛紜,這之間的銜接就如同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看不出絲毫斷裂和停頓。
O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從那兒來到北方的,我想,她現在一定又回到那兒去了……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窮夢翹望終生。
我這樣想,不知何故。
我這樣希望,亦不知何故。
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許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經殘疾人C、詩人L、F醫生、Z的叔叔(還有誰,還有誰?)的心路之時,只好等到那時才能明了其中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