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2191字
- 2019-06-21 12:50:50
43
我從虛無中出生,同時世界從虛無中顯現。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鑲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像的無限。簡單說,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我有時想像那無從想像的無限,發現其實很簡單——只是人們并不想老實地承認——那不過是想像力的極限罷了。無限,是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
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從圈心垂吊下一盞燈。孤寂而冷漠的一盞燈。燈罩的邊緣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動,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凍僵的花。
接著,攝影機下搖:墻上有一幅年畫,那年畫想必已經待在那兒很久,已經并不緊貼住墻壁了,風從窗外來,它就嘩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終于不能。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里都抱著鴿子,背后的藍天上也飛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凈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簾,窗臺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搖過一面空白的墻,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只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鐘,“滴—答—滴—答—滴—答—”,聲音很輕,但是很有彈力,“滴—答—滴—答—當——”,最后一下響,聲音很厚,余音悠長。
鏡頭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鐘: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針,圓盤是非常精細非常復雜的金色圖案,圖案中有兩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在那時間里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快樂。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鏤花的指針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面淡出。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場“鎮反”運動。可能就是那年。
據歷史記載,在朝鮮發生過一場戰爭。可能就是那幾年。
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
歷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行進。
另一幅畫面淡入:半開著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動人。然后,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鋪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邊界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空凈、燦爛、安詳。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著屋門,很不平穩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后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但是繼續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臺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輝煌。然后仿佛調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慢慢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周,再向西橫搖一周: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梁、屋檐,都還是那么安靜著呆在那里,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現在不是從玻璃后面看它的一幅畫面,現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著,流動的空氣緊貼著你的周身徐徐地碰著你的皮膚,帶著花木的芬芳,帶著泥土的濕潤,帶著太陽照射下的磚墻和石階的熱味兒,帶著陰涼的屋檐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么深而且那么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并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時節。
歷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歷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攝影機上搖下搖左右橫搖,推進拉開前后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時那地面堅硬且兇狠,心里涌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倘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著號啕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里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的房基連成一個“田”字,“田”字的四個小方格是四塊土地,種了四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四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牛花、夜來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開。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才有多高?早晨,數一數牽牛花又開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做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為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里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于它。想想看,那時我才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鐘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著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后,我的印象里才似真似幻地浮現出一座教堂。我見過一座教堂,我也聽見過一種鐘聲,但那教堂和那鐘聲在我的記憶里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后,那縹緲的鐘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