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段好日子。我的那段好日子是在由班長提了排長之后。那一年我快進入二十二歲,身高一米七九,胖瘦適中,一頓能吃三個二兩重的饅頭外加兩碗稀飯和一盤咸黃豆。晚上熄燈號一響,半分鐘后我就能進入夢鄉(xiāng)。我五官也算端正,加上能吃能睡,身子壯實,面孔紅潤,再把四個兜的軍官服一穿,五四式手槍一挎,嗨,很威風!說句不謙虛的話,自我感覺也挺英俊!我那陣從駐地附近的大街上走,總能吸引來不少姑娘的目光。也就是因此,媒人們開始登門了。
第一個媒人是我們連的副連長。副連長是個大嗓門,有天晚上剛吃罷飯,他就朝我高聲叫道:一排長,來我辦公室一趟。我以為有什么公事,未料一進門他就笑著問:怎么樣,想不想找一個姑娘做老婆?我臉一紅,嘿嘿笑了一聲,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好,說不想,分明是假話,那個年紀正是想姑娘的時候;說想,又有點太赤裸。好在他馬上替我解了圍,他手指點了我的額頭笑道:我知道你小子想,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我已經(jīng)替你物色了一個,今兒個,我也要當一回紅娘。我一聽有些吃驚,他的夫人我見過,長得很一般,以他的眼光,能給我介紹一個合意的姑娘?
怎么,信不過我?副連長看我沒有立刻表態(tài),有點不高興。我急忙表示謝意,并賠著小心問:姑娘是哪里人?
膠東。俺們膠東姑娘那可是山東女人中最賢惠勤快的,你只要跟膠東女人結了婚,那你就靜等著享福吧!
我一聽開始有點高興,在山東當了這幾年兵,早知道不少男人把娶一個膠東女人看成是一種福氣。很多老兵都告訴過我,膠東女人最溫柔最多情。
副連長一看我臉上有了笑意,就又接著說:怎么樣,今晚見一面?
今晚?我后退了一步,你不說她是你們膠東姑娘嗎?膠東離魯西可是很遠哪!
膠東姑娘就不會來魯西了?告訴你,她現(xiàn)在就住在咱們連臨時來隊家屬房里,是我一個朋友的妹妹。
人長得怎么樣?我忍不住問了我最關心的問題,漂亮嗎?
當然漂亮,我覺得就跟天仙一樣!
我的心動了,我想,就算副連長說話有些夸張,比天仙稍差一點的女人也不錯。那就見見!我于是點了頭。副連長是那種說干啥就立馬干啥的人,看我同意見面,立即拉了我的手就向家屬房走去。
那天的見面令我大失所望。我只看了一眼就急忙把眼睛移開,老天,她哪里是天仙,分明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女孩,充其量能說成是耐看罷了。我那時找對象的第一個標準就是漂亮,不漂亮的姑娘我根本就不會考慮。我當時就后悔不該相信副連長對女人長相的判斷力。
二
我第一次和她打交道是在一個快要吹熄燈號的晚上。我當時是一個剛入伍三個月的新兵,做事總是磨磨蹭蹭,每晚的洗漱常落在最后,我記得那晚我端一個臉盆和牙具慌慌地跑向營院中的水管,想趕在熄燈前洗漱完畢。水管前沒有燈,我模糊看見有一個人正撅著屁股在水管上接水,以為是連里那個做事和我一樣慢騰的大魁,就不由分說朝他屁股上拍了一掌叫道:嘿,哥們,快點。巴掌落下去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對,手掌上的觸覺與往日拍大魁時不太一樣,我剛想低頭看清是誰,對方已抬頭尖叫了一聲:你——我的眼睛立時瞪大了,天呀,原來是與我們連隊住隔壁的團衛(wèi)生隊里的那個漂亮女兵!我急忙道歉:哎呀,真對不住,我以為是——我一拍你的屁股就覺得不——
你還要胡說?她跺了一下腳,我趕忙住口。她端起臉盆扭身就走。我的心一下子懸得老高:她不會去向領導告我向她耍流氓吧?我簡單地擦了一把臉,連牙也無心再刷,就心里七上八下地回了宿舍。
還好,這件事她似乎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連續(xù)幾天平安地過去之后,我的心慢慢放了下來。我因此對她有了一點好感。
這之后不久,團里組織我們幾個直屬連隊會操,衛(wèi)生隊的八個女兵也參加了。輪到她們出列操練時,我注意到她排在第五名,她的隊列動作很認真,但能看出并不熟練,有一次還做錯了一個動作,惹得大家起了一場哄笑,她的臉和脖子一下子羞得通紅。我立時明白她和我一樣是新兵。這次會操之后,我才從別人嘴里知道她叫林辰音。我們連隊的老兵給她起名叫五小姐,他們常在私下里打趣說:五小姐長得最水靈耐看,將來咱們誰有本領了,就把她娶來當老婆。
我當?shù)氖桥诒刻斓娜蝿站褪遣倥谟柧殻托l(wèi)生隊雖近在咫尺,平日里卻并沒有和辰音再打交道的機會。我只是遠遠地看見,她常常端些繃帶和藥瓶,來我們院中的水管上洗涮。她的體形很美,尤其是從側面看去,總讓人心里騰起一股火苗樣的東西。逢著她彎腰去洗東西時,我會有意無意地由背后去看她的臀部,她的臀部長得更是耐看,豐滿但不顯出大,有著極誘人的弧線。我常常想去憶起那晚拍她臀部的感覺,可惜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我沒想到命運會突然給了我一個接觸她的機會。那是一個后晌,我們連隊一排和二排舉行籃球比賽,我代表我們一排上場打中鋒,當我在籃板前搶球時,二排球隊里的一個胖子跳起朝我壓過來,失去重心的我倆同時摔倒在地,可怕的是,在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一個胳膊肘重重地搗在了我的鼻子上。我先是覺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隨后就昏了過去。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團衛(wèi)生隊的急診室里,醫(yī)生告訴我,我的鼻骨骨折,需要立刻轉到師醫(yī)院里做接骨手術。十八歲的我嚇得“哇”一聲哭了:萬一接不好以后不就是一個塌鼻子了?成了塌鼻子部隊還會要我嗎?還會有女人做我的老婆么?一個塌鼻子還怎么往人前站?我的哭聲是被一句女人溫柔的勸慰打斷的:別害怕,你是鼻軟骨骨折,是很好接的。我扭過淚眼才發(fā)現(xiàn)是林辰音站在急診臺邊。當著一個姑娘的面,我不好意思再哭,我吸了一下鼻子,立時又感到了一陣鉆心的疼痛,在這陣疼痛中,我知道她在用一塊有著淡淡香氣的手帕擦我臉頰上的眼淚。
救護車拉著我向師醫(yī)院跑時,衛(wèi)生隊里的一名軍醫(yī)和林辰音分坐在我的身子兩邊。半路上,我說我疼得厲害,我聽見軍醫(yī)對辰音吩咐:掐住止疼穴位!辰音的兩只小手于是掐住了我的頜骨穴。疼痛并沒有減去多少,但我心里卻有了一絲溫暖的感覺,我對塌鼻子的懼怕因這兩只小手的掐按而減去了不少。
我那次在師醫(yī)院里整整住了一個月時間。鼻軟骨骨折通常需要住三個月醫(yī)院,我因為是新兵怕住長了連隊不高興,就要求提前出院了。剛出院那陣,嘴里只要一嚼東西鼻子就疼,可一想到已不會變成塌鼻子,心里還是有些輕松。我回到連隊的第二天,辰音突然來宿舍看我,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她當時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的鼻子說:還行,不會變成塌鼻子了。我當時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起自己當初放聲大哭的樣子,的確有點難為情。
有了這幾次接觸,再見到辰音時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有一陣我們炮兵連的兵們喜歡用炮彈皮做和平鴿,我就也試著給辰音做了一個,我的手笨,那鴿子做得不太像,拿去送給辰音時,辰音笑了,說:我還真喜歡這只小雞。我尷尬得不知說什么好。
看著辰音快活地收下了自己送的禮物,我就在心上估計,她可能對我有好感,說不定我和她真可能發(fā)展出一種親密關系。團部有天晚上放電影,我看見她站在我們連隊后邊,就慢慢湊了過去。這時候我已經(jīng)當了班長,處事老練多了。我和她搭了幾句話后,就用胳臂裝著無意地去碰了一下她的胳臂,我想,只要她心上對我有意,她就會做出反應的。未料到碰第一次時她沒有反應,碰第二次時她竟火了,聲音挺高地叫:你得了什么毛病?我被嚇得倒退了幾步,狼狽不堪地逃回了連隊的隊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