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天子
- 凌力
- 7607字
- 2019-04-28 19:18:30
三
“嘿!”熊腰虎背的蒙古壯漢一聲大喝,御前侍衛尚之信仰面摔倒在紅地毯上。他惱羞成怒,一骨碌跳起來咒罵一聲,朝對手沖過去。對手已經叉腿握拳地傲然而立,像一棵挺拔的松樹,望著他搖頭:他不跟手下敗將賽第二次。
“尚之信!”領侍衛內大臣費揚古一喊,紅頭漲腦的尚之信猛地省悟,記起這是保和殿,在御前。他連忙退下,驚出一身冷汗。
連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內,御前侍衛被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個,都是素以力大聞名的勇士。保和殿內那微妙的空氣,頃刻變得緊張了。
陪宴的王公大臣陰沉沉地互相交換眼色,心里火燒火燎的。他們中間未必沒有高手,但身份所限,不能下場。正中的御座上,福臨勉強維持著鎮靜,可是眼睛已明顯地縮小,臉頰上的肌肉在隱隱抽搐。左側就座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心里著急,既恨侍衛們不爭氣,又怕年輕好勝的皇帝失態,貽笑外邦。御座右側,隔著理藩院尚書,客位上是滿臉歡笑的喀爾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盅酒,親自下位奉給他的隨從——那個角力的蒙古巨人。只要再贏兩次,他們就將大獲全勝。
喀爾喀蒙古遠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后裔,但沒有歸附大清,只是歲有九白之貢,即每年進獻白馬八匹,白駱駝一匹。清朝受貢后也回賜一批金、銀、綢、緞、茶葉、煙、鹽等物,維持友好交往。和往年一樣,順治帝在保和殿宴請進貢使臣。不料酒宴間使臣竟問起皇帝廢去蒙古族皇后的事情,這使順治很不高興。所以當使臣提議由他的侍從官和御前侍衛角力為戲時,順治竟輕率地接受了挑戰,結果打成這樣。如果五場皆輸,他怎么承受這巨大的羞辱?
費揚古走到皇上身邊,輕聲說了些什么。福臨眉梢一挑,驚異地瞪大眼睛,詢問似的看看他,他輕輕點點頭。福臨說:“好吧!”
第四場角力開始了。一名侍衛走出隊伍,向皇上跪叩,隨后站起身,倒退數步,踩到紅地毯,方轉過身,面對蒙古對手。與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許他們覺得力量懸殊?
這名侍衛中上等身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對面,卻像成年人身邊的十二三歲的孩子。他連侍衛的黃色制服馬褂也不脫,毛邊小帽低低地壓在眉際,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經不年輕了。要是仔細觀察,就會被這侍衛的內涵所震驚。他是那樣強健、迅捷、黧黑,渾身仿佛帶著戰場的氣味;他鼻高目深,長方臉上一部絡腮胡子,銳利的目光使人聯想到稱雄山林的鷙鷹。侍衛的衣服掩不住他的出眾氣概,就像一把粗黑的鯊魚皮鞘內的光華燦爛的寶劍。
沉醉在勝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觸到對方的眼睛,便猛然驚覺。兩人挓開雙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著對方,在紅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緩從容,互相并未接觸,實際上雙方都在積蓄力量,尋找對手的破綻,伺機猛攻。真像一只猛虎和一只黑豹在對峙。大殿上從皇帝到侍衛、太監,無不靜氣屏息,心弦繃得越來越緊。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騰空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向黑侍衛。他體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優勢。黑侍衛在對手撲到的一剎那,極其靈活地閃向一旁,動作勝過矯捷的黑豹。他順著躲閃的式子,渾身一緊,跟著,突然間像火藥爆炸,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眼前有一團極強烈的震撼,一道黃色閃電擊向立足未穩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咚”的一聲巨響,沉重地摔在大殿門邊,趴在那里不動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人們被黑侍衛的神力驚呆了。沉靜片刻,福臨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喝一聲彩:“好!”跟著,歡聲雷動,在大殿里回蕩。王公大臣們起立,隨黑侍衛一起向皇上跪下致賀,高呼著“萬歲、萬萬歲!”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后來也隨眾恭賀。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來,走到黑侍衛跟前,由衷地伸出兩個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圖魯!”
福臨一招手,御前侍衛用銀盤托出賞物:一對雙耳高腳菊花金杯,各重十兩,分賞蒙古力士和黑侍衛;彩緞十五匹,分賞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樂工們又奏起《金殿喜重重》,歡快的旋律伴隨著歡樂的宴飲,保和殿大宴繼續著……
宴會結束,與宴人員告退以后,黑侍衛才又一次上前向順治叩拜:“奴才鰲拜恭請圣安?!?/p>
順治高興地說:“你回來的是時候,給大清爭了光!”
“奴才剛從永平府趕回京師,一進宮就遇上費揚古,告訴奴才這兒的事。我們倆一商議,使了這一招。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
“你從永平府呈來的專折,朕已看過。你辦事是不錯的。此事關系重大,朕已批下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會同確議具奏。明日議政會議,你可將查得的詳情說明?!?/p>
“奴才遵命。”
出宮的路上,鰲拜一直在思索?;噬洗伺e,竟是在發動滿朝文武對永平府圈地案說短道長了。是什么用意呢?……
離左翼門還很遠,守門的侍衛已齊聲高喊著“伊里”,肅立階上向他致敬了。這本是對議政王貝勒大臣的常禮,但今天的喊聲格外響亮,侍衛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敬仰和崇拜。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鰲拜從來以剛勇著稱。眼下入關初年能征慣戰的諸王名將相繼謝世以后,論軍功朝中無人能與他比肩,是滿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勝利的消息已經傳開,又為他涂上一層輝煌的金彩!鰲拜沉著地點點頭就過去了。他從來很少笑,此時正一門心思地想著明天的議政會議。
太和殿東側的中左門,布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縮小了規格的金鑾殿:正中設一小型寶座,座后有一扇山水屏風,屏前立兩柄雀金寶扇;寶座前列有香亭熏爐,香煙裊裊,繚繞在丹柱之間。寶座兩側八字排開,擺著兩列座墊。越靠近寶座,座墊就越高越精致,最后兩張,雕龍繡鳳,十分華美。這里就是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之所,會議正在進行。
坐在正中寶座上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順治即位時,他受命與睿親王多爾袞同為輔政王。多爾袞專擅,多方排擠他,甚至興大獄籍沒了他的家產,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顢頇無用。但他對福臨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爾袞的權勢會危及幼主,他便竭盡心力,暗中做了許多保護福臨的事情。多爾袞一死,各旗王貝勒心懷叵測,形勢岌岌可危,他又與莊太后通力合作,把正黃、鑲黃、正白三旗歸為天子自將,造成皇權的優勢,最后,以賜死英親王阿濟格,作為這一場緊張搏斗的終結,穩定了八旗內部。三年多來,他始終扶持著順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順治對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高權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歲,高大肥碩,須發盡白。由于多年奔馳戰場,受傷不少,看上去相當衰老。
東首第一位是承澤親王碩塞。他是順治的異母兄。在皇太極的十一個兒子里,活下來八人,而真正參與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碩塞。肅親王豪格英勇善戰,功勞極大。順治五年,被多爾袞借故興大獄,削去王爵,在監中自殺。碩塞的軍功遠不及豪格,但因為是帝子皇兄,也封為親王。他今年二十六歲,主管兵部衙門。
西首第一個座位空著,屬于安郡王岳樂。因為案件牽涉到他,必須回避。
順序下來的議政王貝勒還有鄭親王世子濟度,信郡王多尼,貝勒尚善。此后的座位上,便是范文程、希福、伊圖、杜爾瑪、索尼、費揚古、鰲拜、遏必隆這些八旗親貴大臣了。
鰲拜首先說明案情:永平府馬蘭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畝,佃給民人喬梓年耕種。后來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莊,并買通莊頭,當了糧戶小頭目,欺瞞主子,暗中依舊把田佃給喬家,自取余利。不久,他因奸占喬梓年之妻,逼得喬妻投崖自殺,兩家結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責打,懷恨在心,遂將田地改投漢軍旗佟圖賴莊上,并將平日與他不睦的柳、袁等數家民田詐稱他家私地一同投充。喬梓年氣憤不平,代眾告狀,處處不準,終于自刃于午門。
王貝勒大臣們聽罷,一時沒有作聲。鄭親王卻很爽快,開門見山地說:“佟圖賴雖是我的外甥女婿,我并不袒護他?;噬显陧樦伟四暌呀浵逻^圣旨,凡占為獵原牧場的民地,盡數退還原主。鰲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確是民田,理當退還。”
碩塞笑笑,說:“佟圖賴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騙,并不知道是民田。佟圖賴可以免議。”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范文程咳嗽了一聲。許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間已透露出幾分不滿。范文程,三朝元老,內秘書院大學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謀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遼東人,今年已五十七歲了,精神矍鑠,很有氣度。他曾一言定大計,為滿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漢人,自稱是北宋范仲淹的后裔。多爾袞攝政時,范文程看出多爾袞的弱點,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對豪格那一黨,他也不附從。追論多爾袞之罪,范文程曾短期受牽連而免職,由于莊太后的提醒,順治很快發覺這個錯誤,立刻給他復官,并進世職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議政大臣,對他言聽計從,禮遇極厚。范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議政會議上,他的意見常常切中要害,王爺親貴也不得不讓他三分?,F在,他要議論了,誰知他又會說出什么逆耳之言!
“我想,”范文程慢吞吞地開口說,“鰲大臣題本上說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喬梓年一家,安王爺與佟固山額真所爭的,也不止這三十畝田。要講退還,兩家都要全退。”
事實是,王用修改投佟皇親后,安郡王雖然遠出宣化戍邊,家下人卻不服這口氣,領了騎兵去馬蘭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親哪肯認輸,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復,馬蘭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這兩家皇親國戚還在那里紛爭不休。
信郡王多尼還是一個少年,和順治同歲。他是豫親王多鐸的兒子,一向傾慕安郡王,這時便說:“原屬安郡王的地,不該退還。”
鄭親王世子濟度又高又壯,聲若洪鐘,眉頭一擰,說:“王用修二次投充,應該罰處!”
鰲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地面,說:“佟府那個輕視君上的,才是罪大惡極,應該問斬!”他剛才講起,佟皇親家去圈地時,有人反抗說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圣旨,佟家領隊的竟說出“皇上小孩,什么圣旨不圣旨”的話。鰲拜剛才一言帶過,眾人也沒留意,此刻突然拈出,眾人吃驚不小。
老成持重的索尼連連點頭附議:“這是正理,這是正理?!?/p>
鄭親王倏然變色。濟度已經“呼”地站起來要爭辯,又被父親用目光止住。
范文程把這些都看在眼里,權衡一下輕重,和顏淡色地說:“佟府家將,可交旗下管束論罪。兩家多圈的民地理應退還。倒是王用修如何處置?此人逼死兩條人命,應當償命,斬立決。”
沉默了一陣,幾個人同時激動地嚷開了:“不行!”“這太過分!”議政大臣們竟一齊強烈反對,連鰲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陣喧鬧過去后,鄭親王首先皺著眉頭說:“喬梓年夫婦都是自殺,王用修并無殺人罪。況且,喬家佃種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旗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殺了,也沒償命的道理!”
濟度剛坐下,又跳起來,捏著拳頭,態度激烈地高聲嚷道:“誰家里奴婢一年不尋死十個八個的?牛馬不是也要死的嗎?這也論罪,我們豈不都要下獄?”
“可不是嘛!”“說得對!”眾人同聲支持。
遏必隆是議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貴的一位。他的父親額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時設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額亦都的第十六子,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女兒和碩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關系極為密切,他有五個嫂子是公主,一個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歲不算大,由于和皇室的姻親關系,輩分卻不低。他平日不愛說話,遇事也很少有主見。議論以來他半天不出聲,此刻,他卻慢聲細語地說了這樣一席話:
“咱們滿洲東來,流血流汗,吃盡辛苦,總算用性命掙得一份家當,左不過就是府第、牧場田園、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殺投充人,就像殺牛殺馬殺奴婢一樣,敗人家的財呀!你說皇上開恩,為萬民著想,退一點獵田牧場,算不得什么,以后再置。殺投充人,這不絕了財路?以后還有誰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責罰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幾年拼命苦戰,為的是什么?……”
遏必隆這個忠厚人的老實話,道出了大家的心聲。范文程想想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堅持己見了。
九卿科道會議,照例在午門外闕左門舉行。所謂九卿,是指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監察御史。由于各官名額都是滿漢各一,加上內院學士及書記等,將近百人。會議已畢,滿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還在揮手大聲叱罵,各自散回朝房。漢官或低頭走開,或三三兩兩小聲談論。會議不順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從來的九卿科道會議,無不以滿臣為重心,以滿臣的意見為結果,漢官不過唯唯諾諾、畫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緣故,二十九名漢官竟敢另成一議,與滿臣意見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議上簽了字畫了押。滿臣議得:“安郡王與佟皇親各自退還民田,王用修交主子嚴加管束。”二十九名漢官卻進一步議得:“王用修問斬。不敢受理喬梓年訴狀,致其午門自盡之縣府州官,一律追究問罪。”
奉旨參加會議的內秘書院學士傅以漸,收起漢官簽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對為首的幾名漢官說:“列位膽氣令人欽佩,只是……不妥吧?”
吏部尚書陳名夏仰頭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綱、重法治,百年大計,萬世基業。皇上聰明天縱,定有明鑒。”
傅以漸低聲問:“不怕有朋黨之嫌?”
陳名夏一甩衣袖,掉頭走開,冷笑道:“正不知誰人在結朋黨!”
傅以漸望著他洋洋自得的背影,嘆道:“得意便忘形,禍不遠矣!”
陳名夏同禮部尚書陳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說笑著,同歸朝房,在午門前遇著了大內出來的范文程和寧完我。
五個人滿面笑容,互相拱手問安。
五個人都是漢人,都說漢話。
五個人都是朝廷的大學士:范文程是初立內三院時的內秘書院大學士,寧完我在順治二年升任內弘文院大學士,陳名夏是內秘書院大學士,金之俊有內國史院大學士之銜,陳之遴新近也授為內弘文院大學士。然而,范、寧都是遼東人,滿洲崛起之時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隸天子自將的鑲黃旗,寧完我隸漢軍正紅旗,如今都是旗人,參與議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級會議,成為議政大臣。陳名夏三人盡管學問出眾,更有才干,卻只能是“九卿”。
陳名夏向范文程說起九卿科道會議的兩議:“……不斬王用修無以平民憤;不處罰縣府州官無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處處地荒丁亡、財盡民窮,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亂萌,焉能久安長治!”
范文程聽著,并不表態。后來,他高高地向眾人一拱手,徐徐說:“老夫尚有他事,先行一步,失禮失禮!”他轉身踏上御道,向端門走去。
寧完我素來鄙視陳名夏,此時,瞟了他一眼,譏刺地說:“據你所言,想必有長治久安之策了!”
陳名夏道:“焉能沒有!只有依我兩件事,便可天下太平!”
寧完我盯著他:“哪兩件?”
陳名夏把頭上的紅纓頂子向后一推,摸著剃得發青的前額,說:“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
寧完我臉色都白了。他盡管討厭陳名夏,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陳之遴、金之俊更加驚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著陳名夏。
陳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談:“何需如此驚怕!前日皇上親臨內院,鄙人也曾上奏:當年豫親王南下江寧,招撫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賢薄稅,民心大悅。對率先剃發獻媚的故明侍郎李喬予以痛罵,并出示各城門云:‘剃頭一事,本國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爾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無恥官員先剃頭求見,本國已經唾罵。特示。’于是乎,大兵自江寧至杭州,一路傳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財賦所出之地,本應護惜此一塊土,以備供養國家之用。誰知攝政王薙發令下,本已帖然歸附的江南,頓時揭竿而起,紛紛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寧。足見留發復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并無他言?!?/p>
寧完我說聲“告退”,便憤憤地走了。陳名夏對著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聲。
金之俊一向謹慎,忙勸道:“此人乃開國文臣,何苦開罪他。”
陳名夏一擺手:“什么開國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連生員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內院,他竟然譏刺我降順。我也不客氣,勸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說得他面紅耳赤,無言對答。哼,左不過故明降人,又不是滿洲舊族,神氣什么!”
金之俊道:“還是謹慎為上?!?/p>
陳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們不得呀!滿洲以武功得天下,國體官制盡都承襲明制。沒有我們這些故明舊臣,誰來給他指點呢?再者,皇上英明無比,改黷武為招撫,足見皇上決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滿漢一體’諭示諸臣,不正是漢臣之福音?……”
三人傍著御道邊青綠的宮槐,邊說邊走。陳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見,則龔鼎孳起復有望了?!?/p>
陳名夏說:“正是。他昨天還折柬相邀呢。過兩日去看他?!?/p>
三人聲音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和宏偉的九重宮闕相比,小似螻蟻,微如芥子。
次日,福臨在養心殿東暖閣批本,越看越不對頭,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學士金之俊、學士傅以漸、王熙進見。
金、傅、王三人應召而來,跪倒在紅地毯上,屏息靜氣,惴惴不安。福臨板著臉,擲下一件題本。
金之俊展開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門應裁去滿官、專任漢人”的建議!金之俊暗暗吃驚:滿人功高權重,多數不識字少見識;而部院中有才有識的漢官如同虛設。這種情況向來如此,縱然錯誤百出,但也無法可想。況且上面還有滿洲諸王親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膽,敢上這樣的奏疏!
福臨眼內隱隱閃出怒光,提高聲音說:“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爾等漢官反生異意!從實據理而言,難道不該首崇滿洲?不是滿洲東來,爾等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
三名漢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連連叩頭請罪。
福臨“啪”地又扔下一份題本,那是頭一天二十九名漢官的另議奏文。他狠狠地說:“朋黨之弊,歷朝視為異端,不想竟再見于本朝!分明是漢官心志未協,不務和衷,對滿員之見,故為乖違!歷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
金之俊匍匐地面,不敢抬頭。
第三份題本摔下,金之俊打開一看,頓時面無人色,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那是寧完我參劾陳名夏的彈章。題本的第一句,“為特參大學士陳名夏結黨懷奸,情事叵測事”,而陳名夏的首項罪狀便是:“陳名夏痛恨我朝薙發,鄙棄我國衣冠,曾謂臣曰:‘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
福臨虎著臉,最后說:“題本發下,從重議處!”
三名漢官再叩而起,倒退著出了暖閣,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臨滿腦門冒火,感到他在受夾板氣:滿族親貴和太后都暗暗責備他親漢,而漢官得點甜頭,就登鼻子上臉,公然用這種方式挑戰!他,畢竟是努爾哈赤之孫、皇太極之子,大清的皇帝?。?/p>
他煩躁地在養心殿外的月臺上走來走去。二月的陣風挾著寒意,兜頭刮來,他不禁縮了縮肩膀。吳良輔連忙跪下啟奏:“請萬歲爺添衣。”
福臨理也不理,只管緊皺眉頭,背手快步走著。
“萬歲爺請添衣裳,看著涼?!眳橇驾o不厭其煩地又奏。
“討厭!”福臨厲聲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閉口了,吳良輔仗著平日皇上的寵愛,賠著笑臉又說:“萬歲爺,添件衣裳吧!著了涼,奴才怎么交代……”
福臨勃然大怒,一把奪過吳良輔腰帶上懸掛的鞭子,照著他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吳良輔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受著,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閃,就像一塊石頭,保持著畢恭畢敬的姿勢。
福臨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滾!”他自己精疲力盡,慢慢走回養心殿去了。
幾名小太監悄悄扶起吳良輔,見他俊俏的臉上也著了幾鞭,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直搖頭,故意好奇地低聲問:“吳總管,不礙的吧?”
吳良輔輕輕摸一摸臉上的傷痕,微微笑著說:“咱們萬歲爺就是真龍天子。這叫做龍性難攖,懂不懂?”
經常挨福臨鞭子的內侍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咂咂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