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其實不僅在西方，童話可分兩大類：一類是由作家創作的，或稱“人造童話”，從十八世紀才開始出現，我們所熟知的有丹麥的安徒生童話、德國的豪夫童話、英國的王爾德童話等；另一類是千百年來由人民群眾口頭流傳，后經有心人搜集、整理成書的，通稱“民間童話”，其中最著名的除了阿拉伯世界的《一千零一夜》，要數下面將談到的《格林童話全集》了，它的原名叫做《兒童與家庭童話集》，搜集整理者是德國的格林兄弟。

格林兄弟一個叫雅可布（1785—1863），另一個叫威廉（1786—1859）。兩人從小同床睡覺，同桌學習，當學生同住一間房；后來一起當圖書管理員，一起在格廷根大學當教授，一起成為抗議國王廢除憲法的“格廷根七君子”之二；一八二五年威廉成親，大伯子雅可布仍然和他們同屋——有人便說，兄弟倆“如此和睦到不分彼此，甚至可以設想孩子都是共同財產”；至于他們合作從事著述，就更難區別雅可布寫到哪兒為止，威廉又從哪兒開始了。

兩人首先是語言學家，畢生的主要功績在德語研究方面。他們整理了德語語法，編寫了德語語言史，出版了大型德語辭典；這部辭典從一八五二年問世，到一八五九年威廉逝世只出版了四卷，后由其他學者接手編纂，經一百年（到1960年）才全部竣工，共十六大卷。格林兄弟在語言學方面的貢獻，特別是對于印歐語系輔音轉移規律的發現，奠定了他們在學術界作為日耳曼學開路人的地位。此外，他們還對民間文學抱有濃厚的興趣，發掘、搜集并整理了中古以來德國的民間傳說和民間童話，成果就是兩卷《德國傳說》和這一部《兒童與家庭童話集》。在德國，除了馬丁·路德的德譯本《圣經》，這部童話集就是印刷次數、冊數最多的出版物。說到這里，必須補充一句：格林兄弟還同屬德國的后期浪漫派。

德國的浪漫派分前期和后期兩個群體。前期浪漫派又稱耶拿浪漫派，由于負有開拓任務，一般側重理論上的探討；后期浪漫派又稱海德堡浪漫派，比較重視創作和整理“國故”，并以民間文學的整理研究工作作為浪漫主義運動的主要標志之一。例如，阿爾尼姆和布倫塔諾搜集、整理了民歌集《男童的奇異號角》，格勒斯出版了《德國古代民間話本》，再就是我們面前的這部《格林童話全集》。浪漫派所以提倡民間文學，是同他們的理論原則分不開的。他們認為，民間文學包括民歌、謠曲、故事、童話、傳說等，特別是童話，作為民族意識的永久的組成部分，能夠刺激想像力，為內省提供起點和出口，是作家進行諷喻的可靠工具；例如，童話對于玄妙、無理性、“動物磁性說”的利用，對于意外、兇險、不可解事物的強調，以致最后達到荒誕境界，無不符合“浪漫主義嘲諷”這個概念。浪漫派對于民間文學的主觀主義態度，可以從《男童的奇異號角》這部民歌集和赫爾德的《各民族在民歌中的聲音》的對比中襯現出來：如果說前者是純粹民族主義立場，后者則高度評價接近自然的任何詩作，而對各民族一視同仁。

格林兄弟并不從事文學創作或理論探討而被列入浪漫派，當然是因為他們對于民間文學的熱情適應了浪漫派整理“國故”的需要。但是，須知一八〇六年拿破侖大軍踏進了格林兄弟的故鄉卡塞爾，他們當時到農村、小鎮走街串巷，在啤酒店、紡車旁、水磨邊，一面傾聽一面記錄——正如威廉自己寫道，“當外國人帶著外國腔調和外國風俗在大街小巷昂首闊步，而可憐的同胞沿途躑躅，一步步被拖向死亡時，我們這樣做不僅是從過去尋求安慰，而且志在通過過去來復興現在。”由此可見，格林兄弟和浪漫派的關系只限于當時相當普遍的愛國主義感情，不能說成是共同對于中世紀德國的“骸骨的迷戀”。事實上，他們搜集、整理民間童話，不像其他浪漫派利用它們，甚至不惜刪削或篡改，來印證自己的主觀見解，而是十分強調對其內容與形式的忠實，力圖在情節、語言、風格、精神等方面還其本來的面目；每一篇從質樸的開端到詼諧的結尾，沒有一點人工的痕跡，從而在自然的敘述過程中，形成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之泉。正是這樣，《兒童與家庭童話集》才不僅在德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而且早已超出國界，超出德國浪漫派的需要，變成了各國兒童的共同朋友。

童話雖然首先為兒童而存在，它的讀者卻絕不限于兒童。世上沒有讀過或聽過童話的人是很少很少的；讀過或聽過童話而不愛它的人恐怕是更少更少的。這是因為童話語言最樸素，情節最簡單，其中包含的思想感情卻又最廣泛、最真摯——這些因素所組成的美妙的幻想和奇異的虛構，撫慰了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遭受到的困苦，豐滿了人們對于前途和明日的向往，增強了人們面對艱難險阻的勇氣。特別是民間童話，由多國人民世代輾轉流傳，概括了他們千百年來未經記錄的精神奮斗的歷史，可以說是一本用象形文字寫成的培育優美靈魂的共同課本。難怪不少名篇同時或先后出現在不同搜集者或創作者的筆下，例如《灰姑娘》《小紅帽》《睡美人》（即本書中的《玫瑰小姐》）可以在法國佩羅童話集中找到，而普希金的著名敘事詩《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顯然是《漁夫和他的妻子》的改寫。各國人民盡管生活在不同的地帶，講著不同的語言，受著不同的帝王公侯的統治或者不再受他們的統治，他們對于真理、正義、善良、慈愛、勤勞、勇敢等優良品質的擁護和贊頌，對于虛偽、邪惡、兇殘、狡猾、懶惰、怯懦等丑陋品質的憎惡和譴責，永遠都是完全一致的。這一點充分保證童話最沒有國界，比其他任何作品更是世界人民的共同財富。所以，《格林童話全集》在中國已經擁有數不盡的讀者，還將繼續吸引更多的讀者。

《格林童話全集》共二百一十篇，可以說篇篇都是精品，膾炙人口而又百讀不厭的除了前面提到的幾篇，還有《萵苣》《亨舍爾和格萊特》《布勒門鎮上的音樂家》《檜樹》《白雪公主》《幸福的罕斯》《矮子土地》《放鵝姑娘》等等。要是誰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了煩惱，甚至睡覺都不安穩，只需從這本寶書中讀上幾篇，包管他會睡得很香很香，明早起身會精神飽滿地走向生活，就像喝了神奇糖漿的“勇敢的小裁縫”，哪怕面臨巨人一般大的困難，他都不會害怕。——你若不相信，請聽席勒說：“更深的意義不在生活所教的真實，而在我童年所聽的童話。”

綠原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二日